以“恐龍三部曲”論劉慈欣與當代唯物主義寫作_風聞
钢七连的野狼-2021-05-15 07:58
【本文來自《中國科幻小説,還有王晉康、江波、夏笳、何夕……三體只不過是有破圈效應而已》評論區,標題由小編添加】
人依據唯物主義辯證法形成的世界觀和歷史觀講求運動性和整全性,追求的是將現象與本質統一起來。具體到大劉的創作,其創作過程所處歷史階段的動盪性要如何評判,這件事情固然很有商榷的空間,但我們姑且不談。你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這個時代的種種條件束縛了大劉,使他無法創作出能與他的才智相匹配的傑作,以至於他無法同鄭文光和王晉康這樣的老前輩相提並論,甚至達不到之前那位網友所評價的“通過基於辯證唯物主義近現代史、貼近中國社會變遷、符合現實科技發展水平的合理想象構建自己的敍事框架”這個水準。
從你的這一系列觀點中,不難發現你將大劉的小説文本視作其作品的全部,雖然討論進行到現在我都無法確定,你對大劉作品文本的把握到了何種程度,但你的這種觀點已經背離了辯證法所要求的的基本思路,因為文本首先構成的是一個入口。一個整全的文本分析起碼是要通過這個入口,對其中各要素的基本分析、要素間聯繫和總體結構做出準確把握,並從中判斷構成作品的世界觀乃至作者更隱秘的價值取向。**這一套由小説行文、文本內在結構和作者意志以及你很關切的時代本身共同構成的綜合體,才是一部作品的全部。**故此,我們怎能僅以作品中具體的文字構成來評判一部作品呢?我們評價一個作家,怎能將他文字中表現出的拘束感本身當做其作品的全部呢?一個認真的分析者,應首先突破書本和作者所處環境這些現象,去把握內部性的東西,這是一瓶醋;以同等的強度和方法去把握另一位作者,這是另一瓶醋,兩瓶醋加在一起才好作比較。
既然談到了從唯物主義辯證法和唯物主義史觀的角度評判科幻作品,那我就簡單講講大劉作品中被很多人忽略的恐龍三部曲:《白堊紀往事》《吞食者》和《詩云》各自的內部特點與作品間的聯繫。《白堊紀往事》有非常鮮明的冷戰色彩,其大背景是超級大國兩極核威懾格局在白堊紀恐龍文明中的復現,同時還介入了與之共生的螞蟻文明,這種視角在傳統的國際關係敍事中是被忽略的,卻在作品中被放在了主視角的位置,也和作者的評論文章《文明的返祖》中提出的“技術無產階級”這一概念相關聯。
在構建恐龍與螞蟻的矛盾時,作者並未片面地以政治經濟地位作為核心交鋒點,而是從兩個物種的分工本身入手推進雙方的衝突;但對立的表象之下,又有外在於這種對立本身的毀滅性問題——被固定在地球軌道上的反物質隕石,和兩個大國以此為基礎建立的負計時威懾。**對前者矛盾的構建源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分析,此唯物主義史觀最主要的應用場所;**後者則從一個更加科幻,或者説更基本的物理關係(湮滅能的巨大能量釋放)出發去安排人(馬克思主義對人的定義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而非某個具體物種)的決斷和由此深化的衝突,尤其巧妙的是這種衝突呈現出一種建立在對立之上的共生關係,體現出了辯證法不斷走向反面的運動特點,此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高級應用。
一小一大,一表一里兩組矛盾共同促成了白堊紀文明的最終毀滅,而沒有停滯在危險的平衡之中,結局又以末世下退化螞蟻對未來生命(具體到文本中顯然對應現代地球人類)的展望,來表達生命對“永死”的克服,舊世界的毀滅之下藴藏的生命力量指向的是讀者也即真實存在的人類文明**,此掌握唯物主義辯證法之人的精神特質,是為遠見與樂觀。**這部作品的中心關係,可抽象為高等文明與蟲子。
更加突出“高等文明與蟲子”這一中心關係的作品還有《吞食者》,這部小説是《詩云》的前傳,情感基調甚是悲愴。入侵的外星恐龍把人“拿起來就吃”,劉慈欣由此入手以人類與恐龍相煎何急的關係溝通了二者的隱秘本質,同時還通過對吞食者不乏同情的歷史描繪規避了對這一入侵種族的情緒式醜化,進一步烘托出了“高等文明與蟲子”這一關係的內在表達——人本源於大同,怎有高下之分?此切合馬克思主義對自然性這一概念的表達。
在小説中對這種本是同根的關係表達並未停留在吞食者代言人——雌性霸王龍大牙對蟻穴的物傷其類,而是科幻地轉向了對吞食者技術水平的描述“吞食者人的技術比人類要先進許多,但這主要表現在技術的規模上而不是理論基礎上。”
從一個足夠宏觀的尺度上看,吞食者文明與人類之間是沒有代差,處於同一水平的。以技術水平論代際歸類,也符合劉慈欣“技術主義者”的自我定位。那麼,處於落後一方的人類就有與之一戰的可能,小説男主角上校對吞食者文明的分析以及對吞食者文明所表現出的高消耗毀滅性行為方式的描寫之中,是否藴藏着這樣一種可能性:痴迷於技術之美的劉慈欣,對冷戰工業文明有着極其敏鋭的批判意識。此以馬列主義武裝思想之工人階級之德性優勢——是為自我批判。
上校卧薪嚐膽的反抗最終迎來的是失敗的命運,卻贏得了吞食者的敬意。但他與最後的戰友們在看到頑強求生的螞蟻后,選擇以自己的身軀換得地球生態恢復的可能。被“高等文明”視若蟲豸的人類以自身形體的消亡,融入最卑微的生命以求自然之大義。至此,波江座文明與地球人類的敗亡,能昭示吞食者帝國的勝利嗎?能彰顯所謂高等文明相對蟲子的優越嗎?
這個答案要追溯到劉慈欣更早的作品《詩云》。
《詩云》是劉慈欣的中早期作品,文字輕快活潑,故事詼諧幽默,幾乎是一部輕喜劇。被吞食者征服成為家畜的地球人類之中有一個詩人伊伊,在村落裏當教員。吞食者將他進獻給在宇宙中收集藝術的神級文明,神級文明的代表在伊伊的刺激下以李白的形象現身,尋求超越伊伊所言“不可超越的藝術”也即中文詩詞。為實現這種超越,將技術視為神明的李白拉着同類在太陽系進行大規模計算,吞食者帝國的世代飛船不幸與整個太陽系陪葬,成為詩云所需的計算資源。
而李白雖然創造出了可以儲存一切漢字排列組合的詩云,但無法從中找出能超越李白的詩。
將人類視為蟲豸的高等文明由於一個無厘頭的原因(如果按照時興的説法,這也有些不可言説的克蘇魯色彩)被更高級的“神”摧毀,這個“神”又絕非全能,不得不折服於一個高於自己的存在,而這種詩詞藝術為形式的存在卻是經由被前兩者貶低的人類得以實現的。
最終,在空心地球的外表面,人、非人和準神共賞同一片星空,共享同一個世界,此自然之迴歸,是為技術主義者劉慈欣之終極追求。
不知道從上面對三部小説的解析中,你是否能看到大劉的另一部作品?你是否能將這套分析中所呈現的作者基本思想方法和價值取向追溯到其青年時代的作品《坍縮》和《中國2185》?
一個以業餘時間進行創作的科幻作家,在長達三十餘年的創作歷程中,一以貫之地發展自己青年時代的浪漫幻想與深沉哲思,並實現對其積累創作要素的自由組合,一次又一次嬗變出更加瑰麗的想象,此辯證法生生不息之力量,這力量是無法為現實沉重的引力永遠拘束的,更是能超越紙面有限空間的。
即便是在《死神永生》那不斷降維的宇宙中,人的思想依然是能和田園時代的高維宇宙一樣大的。如此盛景,若是被眼前文字浮在表面的磕絆所阻礙,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在與你的對話中,我本期待能看到對劉慈欣作品具體問題、知識結構、思維方式乃至價值觀念的有力批判;同時,作為一個對王晉康毫無瞭解的科幻愛好者,我也想通過你對這位老前輩有一個預先的認識。很遺憾,目前為止,我沒有看到任何超出我期待的文字。
但我還是要額外談一談戴錦華老師在2019年與大劉的對話,戴老師有十足的理論基礎和非常充沛的動機對他進行尖鋭的批判,而我也相信在她完全可以展開的強大攻勢下,大劉是難以招架的。但在對話中,她卻保持了極大的剋制,展現了出乎我意料的寬容。
雖然我一時還不能充分理解她為何會有這種態度,但這種態度本身,足以讓我對戴錦華老師持有永久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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