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雪萍：自我批評須有，“友邦驚詫”不必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鍾雪萍】

最近課上有學生問，“中國人是不是知道別人都在批評他們（criticize them）”？回答自然是，知道。同時反問，中國人有個説法叫“捱打、捱餓、捱罵”，你們知道嗎？它特指什麼？回答自然是，不知道。

反問往往能帶出提問者的不（自）知。當然不是所有個人、人羣和國家都有勇氣直面自己的無知和不自知。畢竟“批評”比“自我批評”容易得多，尤其對自以為佔據了某種“天賦的”道德高地的人來説。

反觀近現代中國，相對發達的，則恰恰是得到了長足發展的“自我批評”習慣和傾向。

一方面，自我批評，為打破和改變傳統社會和文化做出了革命性的貢獻，也為中國社會、文化和老百姓，提供了自我批評的精神，不斷審視自身的不足。

另一方面，過了頭，也產生出諸如自我矮化、崇洋媚外之類的文化心理。不少人只要“洋大人”一不高興一不滿意，立馬照鏡子，看看自己哪裏又出了毛病。

前些日子，針對一篇本人的拙文（“聖誕奇蹟”），有人匿名發郵件，中文的，還捎帶着威脅的口氣，大意是：請看下面評論區是如何惡毒攻擊美國和西方的；也請看《紐約時報》的文章 （還附上鍊接），報道了中國民族主義的問題；中國現在“出現了法西斯主義的苗頭”，請不要“火上澆油了”。

還真不知道有人如此“關心”中國國內的公眾言論，尤其對批評“西方”的那麼上心。但是，用老百姓的話來説，不是説好了“言論自由”嗎？怎麼就直接上門來封嘴？難道中國人不能批評美/西方？批評了就是“民族主義”？而且還得認真學習美國主流媒體上的觀點，才能明白事理？

立刻想到魯迅的“友邦驚詫論”。於是取出重温。

相信很多中國人對此文耳熟能詳，但考慮到也許有些人，比如上門來封嘴者，需要了解或者複習一下，所以還是共同重温一下魯迅此文中的一些話為好。

一九三一年，魯迅寫道：

“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搶佔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戰，空前水災，賣兒就窮，砍頭示眾，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願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即使所舉的罪狀是真的罷，但這些事情，是無論那一個‘友邦’也都有的，他們的維持他們的‘秩序’的監獄，就撕掉了他們的‘文明’的面具。擺什麼‘驚詫’的臭臉孔呢？

“可是‘友邦人士’一驚詫，我們的國府就怕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好像失了東三省，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誰也不響，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只有幾個學生上幾篇‘呈文’，黨國倒愈像一個國，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誇獎，永遠‘國’下去一樣。

“‘友邦’要我們人民身受宰割，寂然無聲，略有‘越軌’，便加屠宰；黨國是要我們遵從這‘友邦人士’的希望，否則，他就要‘通電各地軍政當局’……

“‘友邦人士’，從此可以不必‘驚詫莫名，’只請放心來瓜分就是了。”

九十年後，魯迅曾經的針砭，今天仍然切中問題的要害：難道如今也“要我們遵從這‘友邦人士’的希望”，讓他們“從此可以不必‘驚詫莫名’”，而“我們人民”則須保持“寂然無聲”？  

必須感謝中國和世界有魯迅。這位被他同時代和後代的批評者們貶為“太會罵人”的“紹興師爺”，是最敢於批評和自我批評的現代中國人。 擁有魯迅這面鏡子的民族，既不會也不可能，失去自我批評的能力；更不會也不應該， 失去批判性思考能力，無論於己還是於他。

所以，真心建議上門來封嘴的去多翻翻魯迅留給人類的文字，包括《電影的教訓》《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略論中國人的臉》《“公理”之所在》《“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等等，不一而足。

21世紀的今天，面對繼續帶有強烈的種族主義和沙文主義的歧視，以及何患無辭的詆譭，卻要求“我們人民”保持“寂然無聲”，要是魯迅活過來，肯定仍然不會答應。同時，他大概還會照例不客氣地提醒大家：中國人對自己的缺點是一定要認識清楚的，尤其別搞沙文主義，別把霸權主義的臭毛病變成自己的；多檢視自己，既不要自大到糊塗，也不要奴才相十足。

的確，魯迅不願意中國人盲目自大，更不願意中國人坐穩了當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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