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祥:父母仍有勞動能力就不贍養,在農村正成為潛規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韓玉祥】
近日,因“民政部:針對農村留守和空巢老年人,開展定期巡訪制度”這則新聞,空巢老人羣體再次進入大眾視野。
所謂空巢老人,是指身邊無子女,只剩下老兩口或其中一人獨自生活的老人。
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村社會發生了一系列深刻變化,變化之一是眾多青壯年農民離開故土,來到城市打工謀生。據國家統計局發佈的《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數據顯示,2019年全國農民工總量為29077萬人,其中外出農民工17425萬人。隨着農民工大量外出,農村空巢老人家庭數量劇增。
民政部養老服務司負責人李邦華在今年12月的記者會上也分享了一點信息:按照全國老齡協會的相關統計,全國空巢老人比例應該是一半對一半;因為人員流動各方面原因,農村空巢老人比例還會高一些。
那麼,農村空巢老人的養老狀況究竟如何呢?
筆者調研發現,子代家庭面臨結婚、買房、教育三大壓力,農村空巢老人出於減輕子代負擔的考慮,會主動進入“自養”狀態,只有到生大病造成的半癱瘓或癱瘓階段才會依賴“他養”。
自養階段,“親代自養、子代不養老”正成為新的家庭養老規則。然而,由於自養能力的不確定性,不少農村空巢老人陷入了日常生活危機,日常生活質量難以保障。

資料圖:新華網
日常生活
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需求大致可以分為三種:
一是物質生活需求。
説具體點,便是買菜吃肉,再加抽煙喝酒。這些需求能否得到滿足,取決於各家經濟水準。
經濟條件好的空巢老人——大多屬於公務員和事業單位的退休職工,或者自身及子女經濟條件較好——在這方面不用憂愁。不過這類空巢老人所佔數量較少。
經濟條件稍差的,也能做到温飽有餘。多買雞蛋、偶爾吃肉,買菜也多是便宜的時令蔬菜;若買煙酒,有錢就買點便宜的,沒錢就戒煙戒酒。這類空巢老人在筆者調研中所佔比例最大,已過半。
經濟條件差的家庭,比如家裏有人得重病或缺乏勞動力,老人的吃穿也能達到温飽水準,只不過平時少買肉蛋奶,多吃麪點、饅頭。
二是社會交往需求。
所謂社會交往分為兩種,一種是禮俗性的社會交往,即親戚、朋友之間的人情往來。在筆者調研的對象中,有的老人每年的人情往來開銷可達1萬餘元,其他大部分介於3000~5000元之間。
另一種是日常化的社會交往。由於閒暇時間太長,大部分老人為打發無聊,會找人閒聊、傾訴。
筆者在浙江衢州調研時,就碰到這麼一件事:因老伴進城帶孫子,餘爺爺長時間找不到人交流,剛好碰到我們入户調研,就主動要求我們找他訪談;調研過程中,餘爺爺不時打斷訪談,希望我們欣賞並朗誦他寫的詩詞,最終導致調研無法順利進行。
在山東菏澤調研時,一位70多歲的奶奶同筆者講道:“平時在家看電視腦袋疼,坐着發呆憋得慌,有的老年人就是坐着坐着老年痴呆了。和鄰居兩人騎小電車出去轉悠,心情會好很多。”
三是消遣娛樂需求。
筆者在河南新鄉調研時看見,一部分老人在家看電視、發呆,一部分老人會去棋牌室、麻將館,還有一部分老人則偶爾參加低價的旅遊團。
當然,參與何種活動,依舊取決於各家經濟能力及老人的身體健康程度。比如有的空巢老人平日就基本都悶在家中,很少出去走動,幾乎退出社交圈子。

有位60多歲的空巢老人在家太無聊,給雞染了色,這雞瞬間變身為奶奶的“寵物雞”(作者供圖)
“收不抵支”
部分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出現危機,主要原因説直白點就是“收不抵支”。經調研探究,筆者認為有三個因素共同導致農村空巢老人“收不抵支”狀態的延續。
首先是倫理因素。
傳統時期,以子女成家或60歲為時間節點,農村老人開始享受天倫之樂,不用再為子女操勞;子代則開始反哺親代,每年向親代支付一定數額的贍養費用。
然而,在城鎮化壓力下,贍養倫理逐漸發生變化——親代為減輕子代壓力,逐漸開始“自養”;不少子代則將此默認為父母有勞動能力時自養、喪失勞動能力時才贍養。換言之,老人自養原是“情分”,有的子代卻慢慢將此視作“本分”。例如,在老人還有勞動能力時,有些子女就認為住院生病的花銷應該由老人自己出,但實際上很多老人真的沒有多少積蓄。
總之,傳統贍養倫理逐漸重塑,新的倫理道德使農村空巢老人陷入“自收自支”的生活狀態。
其次便是勞動能力。
隨着身體機能的下降,多數以往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村空巢老人逐漸被排擠出勞動市場,只能打打收入不高的零工。以建築行業為例,一位空巢老人在年輕力壯時,一年可以打工200多天,日工資300元左右,年收入可達6萬元上下;50歲之後,只能在本地打打零工,打工時間下降一半,日工資減至200元,年收入不過2萬元。再無能力外出務工的空巢老人,則只能通過務農及養豬、養羊,一年賺個幾千塊錢。
最後是社會輿論因素。
社會輿論難以介入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危機,難以從外部改變農村空巢老人收不抵支的生活狀態。
一方面,當農村空巢老人自養成為地方倫理和地方共識後,農村空巢老人自養質量高低屬於私人事情,只有在“他養”階段出現子女不養老的情況,才會成為社會事件,被社會輿論所譴責。
例如,河南新鄉有人同筆者談道:“我大哥64歲,沒事兒打點工,一個月大約10天零活兒,200元一天,一年一兩萬收入,平時不打工就在家閒着。2010年前他還抽煙喝酒,後來都戒了。我不能什麼都問,不然會起反作用。這屬於人家家庭內部的問題,有矛盾了我們才管。”
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具有彈性、多元、模糊等特點,難以形成統一衡量標準,更增加了社會輿論介入的難度。如一位空巢老爺爺所講:“有條件的多吃點肉,沒條件的多吃點麪條饅頭,這個沒法衡量。”
總之,“收不抵支”的生活狀態既無法從內部改善,也難以從外部改變,導致不少農村空巢老人遭遇日常生活危機。

一位老人坐在門口。留守鄉村的老人常用這種方式打發時光(資料圖/北青網)
自我調適
面對日常生活危機,這些農村空巢老人只好進行自我調適,主要策略概括起來便是“開源節流”。
開源,主要依靠退而不休與女兒養老。退而不休,主要指延長自己的勞動時間,通過打零工或務農增加收入來源。女兒養老,毫無疑問,女兒履行贍養義務,補貼空巢老人零花錢。
節流,則主要依賴省吃儉用,比如節衣縮食、戒煙戒酒;再就是減少社交,少些消遣娛樂活動,甚至足不出户,儘量減少額外支出。
現實中,這所謂的“開源節流”能幫農村空巢老人有效應對日常生活危機嗎?恐怕結果要打個很大的問號。
從開源方面來看,農村空巢老人增收效果十分有限。
大部分中西部地區,只有靠近城鎮的農村才有較多打零工的機會,非城鎮郊區地帶的農村務工機會十分有限。因此,務工並不能成為農村空巢老人增收的穩定來源。
至於務農,收入更低。按照我國人均一畝三分地的平均水平,農村空巢老人種一家五口人的土地,每年收入至多為3500元左右,而這很大程度上還得依靠一年下來風調雨順,無旱無澇。
而女兒能為父母生活幫襯多少,也與女兒的家庭經濟狀況及心意有很大關係,不具有穩定性。
從節流方面來看,農村空巢老人的減支策略可以説是對日常生活危機的消極應對,是不得已的“妥協”與“躺平”。
在河南新鄉調研時,就有一些農村空巢老人經常聊道:“人老了,要求不高,有吃有喝就行了。”在河南安陽調研時,甚至有空巢老人直接坦言:“人老了,就跟家裏的阿貓阿狗一樣,兒女給吃給喝就行。”
對策建議
可以説,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危機,主要是倫理秩序變遷的後果,即子代未能如傳統那般踐行贍養義務。因此,應對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危機,應當主要從自養階段的道德倫理建設入手,讓子代重新明白,贍養、照顧老人,何為“情分”、何為“本分”。
另一方面,可以借政府的行政力量重構家庭孝道倫理。政府應當根據不同地區的實際情況,構建相適應的家庭孝道倫理,並通過行政力量保證孝道倫理的有效落實。比如,在浙江衢州地區,政府將分家儀式與贍養儀式納入地方綜治工作,子代對父代的贍養責任説明蓋有村委會協調委員會的印章。若出現子代不履行贍養責任的情況,村幹部、鄉鎮綜治辦、鄉鎮派出所、鄉鎮司法所會進行行政干預,老人的日常生活質量因而受到保護。
針對農村空巢老人的社交及娛樂需求,政府同樣可以有所作為。
如今農村空巢老人的消遣娛樂方式呈現市場化趨勢,一些資本敏鋭地感知到農村空巢老人的精神需求,已開始逐步介入這片“紅海”,比如近年來興起的低價旅遊團,迎合了農村空巢老人低成本消遣娛樂的需求。不過,旅行社在旅程中安排逛指定商場、抬高商品價格、對商品進行虛假宣傳等行為,讓眾多農村空巢老人上當受騙。此外,即使號稱“低價團”,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農村空巢老人消遣娛樂的經濟成本,仍會將不少空巢老人排斥在外。
因此,政府可以開展多種形式的公共文化活動,提供多種形式的文化競技平台,比如多組織唱戲、廣場舞、扭秧歌等各種民眾喜聞悦見的文娛活動。這些文娛活動,對老人而言幾乎沒有經濟成本,且能增進空巢老人之間的社會交往。

老人在居家養老服務中心用餐(資料圖/中國江西網)
總體而言,中國社會老齡化問題日益突出,自“十三五”以來政府相關部門也一直在開展農村社會兜底項目建設,比如改造和提升農村敬老院服務能力,如今又建立了相關關愛服務體系,普遍地開展對空巢和留守老年人的定期巡訪制度。可以説,如何讓農村老人尤其是農村空巢老人在家能“養得好,養得安全”,政府確實在不斷地擔負起更多職責。不過,這不意味着後代可以就此擺脱贍養老人的責任,於情於理於法,這都不是一種好的作為——生活壓力再讓人吃不消,這也絕不代表着你可以心安理得的“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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