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西方兜售的只是國家“成功學”——窮國變成富國的難題(下)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在上篇中,我們從阿根廷的一組老漫畫講起,探討“為什麼自己國家的工人過得不如美國工人”。發達國家確實有錢任性,但一個自然引出的問題是,為什麼一個國家窮一個國家富?這個問題就更宏大了。
為什麼一個國家富?因為本來就富
我們可以先看看主流經濟學的增長模型是怎麼説的。
最基礎的是索洛模型,一個社會的經濟產出(Y),是由資本(K)和勞動力(L)決定的,然後有一個技術發展水平(A)加以修正:

如果我們只關心人均經濟增長,我們要麼需要提高技術,要麼需要提高人均資本存量,非常簡單對吧。
這個模型用來解釋經濟增長的過程是很合適的。比如我們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國家戰後恢復得快,因為它們雖然在戰爭中損失了勞動力,但是留下了相對多的技術和資本,因此人均資本存量高,經濟發展就快。
但是,這一套用來解釋經濟增長的起點,就有些問題了。
因為這個模型意味着,一個國家貧窮和落後是因為它貧窮和落後(資本存量低,技術水平低),一個國家富裕和先進就是因為它富裕和先進(資本存量高,技術水平高)。
那麼一個國家一開始的資本和技術哪裏來的呢?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索羅模型解釋説,你可以通過資本的積累,也就是高儲蓄率來解決問題。大家今天省吃儉用,攢下來錢投資未來,那麼未來就有更好的增長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説得通的,但是並不能解釋窮國與富國之間的所有差距。你説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之一索馬里,發展不起來是因為當地人不存錢嗎?
這就有點馬克思諷刺的資本家勸工人“禁慾存錢”的味道了。我們普通人省吃儉用一百年,也比不上某些人一天的收入啊。資本原始積累的時候,都是“帶着血和骯髒的東西”,等到了資本積累完了,跟我們談節約的美德,這是否有點那啥了?
所以這時候我們肯定得問,發達國家一開始的資本哪裏來的呢?
有人要説了,那是先進的制度文化科技帶來的。
但你説這些發達國家,和幾百年來在這世界上燒殺搶掠的殖民國家,是不是重合度有點高呢?
肯定也有人説,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不要老念念不忘他們當年殺了多少人搶了多少錢,要想想他們是不是傳播了文明和先進……而且你看,現在不是都一個個站出來為當年的殖民行為道歉了嘛,還有那麼多給發展中國家的援助,不要煽動仇恨,快翻篇!
我不知道是誰能那麼豁達,自己家被搶了,人被殺了,強盜的後代靠着當年搶來的錢發了家洗了白,如今道個歉賠點錢就能算了,反正我是做不到。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很奇怪,燒殺搶掠的個人可能受罰,但是燒殺搶掠的國家反而富強。當然,國際關係本來就是弱肉強食,但很多人反而用道義來包裝這種弱肉強食,把殖民統治美化成傳播文明,不光在物質上殖民,也要在精神上殖民,就只能説一句噁心了。
別管殖民者的孝子賢孫們提了多少所謂的“反思”和“補償”,跟他們造成的苦難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説別的,那當年美國撕毀條約,從印第安人那裏搶走的地,能還給他們嗎?能讓差點被種族滅絕的原住民後代們不擠在貧困的保留地嗎?
當然,歷史問題總是複雜的,時代畢竟不一樣了,沒有什麼簡單明瞭的解決方法,你也不可能睚眥必報。
對殖民者的後代來説,當然肯定是想儘可能地減少自己國家的罪孽,淡化自身的責任,這是他們的立場所決定的,完全可以理解,屁股決定腦袋嘛。但是很多被殖民者的後代,如今反而站在殖民者的角度説話,那就只能懷疑他們是不是沒有腦袋,以至於不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邊——比如前一陣質疑南京大屠殺的震旦學院的宋庚一,以及該老師背後的那羣人。沒辦法,有的人就是會經歷兩次殖民,一次是物質上的,一次是精神上的。
當然,也有些人,可能只是純粹地只是想要顯示自己會“獨立思考”,覺得自己“理性中立客觀”,故意和人民羣眾對着幹,享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所以你一提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犯下的野蠻暴行,他馬上要麼説起殖民者文明先進的一面,要麼強調殖民地人民也幹過什麼壞事一個巴掌拍不響都不是好東西。
這些人,要麼不瞭解也不願瞭解史實,只會吸收某些暗藏私貨的二手史料(當然,從宋庚一的案例來看,這樣惡劣的人也不少);要麼就是純粹的慕強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覺得帝國主義者既然先進發達,就做什麼都是對的。
同樣的道理,談起當年那些列強在今天的繼承者,很多人也是隻會把美國和西方國家視為需要效仿和跟隨的燈塔:對其惡劣行徑避而不談,反而對中國等其他國家的問題斤斤計較;把發達國家的成就擺到神壇,把落後國家的努力踩在腳下;對已經發展和掠奪了幾百年的發達國家和資本主義極其寬容,對新生的剛從殖民主義中獲得解放的發展中國家和社會主義無限苛刻。
比如很多人張口閉口就是順着西方國家的話語,指責中國破壞國際規則。但你真要讓他們認真比較一下中國和西方具體都對國際社會做了什麼,他們就既不談所謂的國際規則是如何由大國權力創造出來的,也不談美國等西方大國如何連自己制定的國際規則都視若無物。
咱就説一件事:我們不説美國什麼時候停止殺戮他國平民,就問美國什麼時候能加入國際法庭,讓國際社會懲罰一次,哪怕一次在阿富汗殘殺平民的士兵,而不是包裝成一次又一次的失誤?

美國從阿富汗撤軍時用無人機殺死了十名無辜平民,而前一陣五角大樓宣佈不懲罰任何相關人員。受害者的親屬在採訪中説:“我們想要美軍受到懲罰,但美國是個超級大國,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將懲罰交給神……”
我們這個世界當然是複雜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有自身的好與壞。但我們最終也是要有立場的,也是要給事物分清主次矛盾的。就好像抗日戰爭時期,無論中國怎樣落後和混亂,內部有多少問題,無論日本顯得如何“先進文明”,一切中國人所應當採取的立場,都是抗擊日本侵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
對於遭受殖民和侵略的國家來説,他們受限於自己的歷史和生產力,當然顯得落後愚昧野蠻,但這意味着他們就要屈從於所謂更先進文明的殖民者,等着被他們奴役嗎?
當然,有人可能會説了,這都是過去的事情,我們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野蠻的時代,而是文明的時代,世界各國都應該乖乖跟隨着西方發達國家的燈塔才能走向繁榮。
問題是,且不説你屈從於西方國家,他們就會把你當自己人(至少俄羅斯沒享受到這待遇),我就想問:對於美國為首的這些發達國家,他們從幾百年的殖民歷史中攫取了全世界如此多的財富,壟斷了如此多的自然資源,在人類科技的進步中發展瞭如此多的生產力,培養和吸收了如此多的人才,為什麼直到今天,仍然對內放任疫情、毒品和種族主義極端主義肆虐,對外在全世界傳播暴力和掠奪,就連世界上最窮困國家的人民都不放過?
如果你告訴我,這就是人類文明的燈塔,人類歷史的終結,那你是多想讓人類滅亡呢?
為什麼一個國家窮?因為本來就窮
所以,我們之所以現在要回翻以前的殖民歷史,也並不是記仇翻舊賬,而是因為過去的歷史仍然在影響着當下。
比如我們回到經濟發展的問題。傳統的索洛模型其實預測,國家間的貧富差距會縮小。因為技術會傳播,資本會流到貧窮的國家,窮國的增長速度會高於富國,那麼長期來看窮國總會趕上來的。
這些説法雖然有一定道理,也確實有不少國家實現了突破,但如果放眼整個世界,多年來國家間的貧富差距只有量的緩解,沒有根本的改善。不然漫畫裏的蘇珊娜就不會問為什麼阿根廷工人又土又窮了。
這也是當年很多發展理論學者的疑問:憑什麼阿根廷就不能跟美國一樣富裕呢?拉美又不是什麼缺乏資源缺乏勞動力的地方,資金也是有投入的,怎麼就發展不起來呢?
所以在二戰後,為了解釋拉美的發展狀況,學者們提出了“依附理論”。
我們剛才説,根據傳統理論,即便殖民者一開頭靠暴力手段掠奪了其他國家,積累起了財富,但總有各種經濟機制讓被掠奪的國家也富起來。
可是這個世界體系是不平等的,有着“中心”和“邊緣”的區別,經濟機制並不會平等地作用於每個國家。
按照依附理論的説法,自由貿易只會讓處在中心的發達國家一直出口工業品,而處在邊緣的發展中國家一直出口原料。長此以往,發展中國家的貿易條件就會一直惡化,只能靠賤賣原料來換取發達國家的工業品,而無從實現自己的工業化和現代化。
從這個角度來看,美國工人之所以能開大轎車,正是因為阿根廷工人又土又窮。
發達國家身為世界體系的剝削者,雖然看似關心發展中國家的勞工權益,但是絕對不願意花真金白銀去高價購買商品,讓發展中國家的勞工不用賣命。畢竟他們永遠避而不談為什麼發展中國家的出口產品總是最底端最廉價的,為什麼發達國家不願意向發展中國家支付更高的價格,或者用更低廉的價格出賣自己的產品。
因此,儘管名義上的殖民似乎隱退了,但國家間的殖民關係卻依然存在。
理想狀態下,殖民者積累起來財富也就是財富罷了,技術和資金會自然地流向發展中國家。但實際上,殖民者只會通過掠奪的財富來進一步強化殖民體系。
想要技術?封鎖了。想要資金?你得拿政治權利換。想要人才?不好意思,都被發達國家吸引走了。這樣一來,這些經濟增長所需的要素無法在國家間平均,那麼發達國家就永遠發達,落後國家就永遠落後。
當然,我們這裏説的還是經濟層面上的、文明的隱蔽的維持殖民體系的方式。雖然大部分時候,不需要什麼特殊手段就足以讓這個世界的不平等延續下去,但陰謀和暴力永遠是存在的。對於“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的拉美國家來説,他們經受的是更加直白的來自美國的脅迫和暴力。
著名的智利我們就不用多説了,美國支持獨裁的皮諾切特推翻了民選的阿連德,而皮諾切特政權的暴力和殺戮就連美國自由派都看不下去。
當然,總有人説皮諾切特“英明”的統治帶來了智利的經濟發展。但我們要提醒一下,智利發展的那幾年,也剛好是國際銅價景氣的時候,智利仍然是作為一個原料出口國而不是工業國發展起來的。
説個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的案例,尼加拉瓜,就是前一陣子剛跟中國復交的那個國家,也曾經是美國干涉的重災區。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為了推翻尼加拉瓜的左翼政府,美國一直支持着右翼的反革命叛軍(俗稱Contra)。而這些尼加拉瓜叛軍跟中美洲很多國家的右翼武裝還共享一個名字,叫做“死亡隊(Death Squads)”。顧名思義,你可以想象這些叛軍是幹什麼的,其手段之殘忍,比我們中國當年的“還鄉團”有過之而無不及。

被尼加拉瓜叛軍襲擊過的村莊
當然,叛軍們這些殘忍的手段都是美國所默許甚至鼓勵的。在國際法庭上,前叛軍領導人是這麼供述的:“CIA不阻撓這種手段。相反,他們批評我不該向媒體承認我們定期綁架兒童並處決支持土改的工人和市民。我們被告知,唯一能夠推翻左翼政府的手段就是……殺戮、綁架、搶劫、折磨。”
有沒有想起那段蓬佩奧這位前中情局領導的著名講話?
“我們撒謊,我們欺騙,我們偷竊。我們還有一門課程專門來教這些。這才是美國不斷探索進取的榮耀。”
同樣的,尼加拉瓜叛軍的行為惡劣到就是在美國也不是很受待見,所以美國政府只能在暗中支援。里根政府的“伊朗門”醜聞,就是因為美國一邊秘密向伊朗售賣武器,一邊將所得錢款支付給尼加拉瓜叛軍,導致了公眾輿論的攻擊。
當然,里根政府最後也挺過了這場危機,美國人並不是真的特別關心尼加拉瓜人的命運,他們只是愛惜名聲罷了。畢竟,美國人自己,在對外戰爭中犯下的戰爭罪行就數不勝數了。
所以對於亞非拉這些在發展道路上充斥着國內暴力和國外干涉的國家來説,你單純地只用經濟模型來討論為什麼他們窮而美國富,就有點太單純了,就連美國自己的經濟學家都沒那麼單純。
國家怎麼才能富?成功學靠不靠譜?
這裏,我們還得把美國著名發展經濟學家羅斯托拉出來批判一番。如果説冷戰時期的依附理論是為了反殖民反霸權主義的發展提供指導,那麼羅斯托的現代化理論,就是為了美國的對外干涉做理論準備了。
羅斯托當年提出的理論非常簡單:國家的現代化是一個普世的過程,每一個國家都要經歷不同的發展階段,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起飛(takeoff)”。根據經濟模型,落後的社會是缺技術缺資本的。那麼,只要發達國家提供一個外部干預,將現代化的思想和資金注入落後國家,那麼落後國家就可以經歷一個“起飛”的階段,達到新的經濟增長均衡,從而完成現代化。
需要注意的是,羅斯托認為現代化不只是個經濟問題,還是個社會問題和思想問題。落後國家之所以落後,還是因為他們的思想不到位,不能接受變化,不能擁抱現代化。也就是説,不光要資金扶貧和技術扶貧,他覺得根本上還要搞“思想扶貧”,而這件事,只能由擁有先進思想的發達國家來完成。
當然,所謂的思想扶貧是什麼,從他的著作《經濟成長的階段》的副標題“一篇非共產主義宣言”裏,我們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其實就是反共,因為羅斯托堅信共產主義是一種阻礙現代化的“癌症”。所以羅斯托可不想做個單純的經濟學家,他還想做個實幹家,做個真正的反共冷戰鬥士,越南戰爭就給了他大展拳腳的好機會。
得到了總統的信任之後,羅斯托非常積極地謀劃着越南的“現代化”,試圖通過一小撮精英和官僚,從上到下地改造越南社會,搞模範試點。同時,為了實施他的現代化計劃,在他看來阻礙着越南發展的共產主義“癌症”,也必須鐵腕清除。所以羅斯托一直參與越戰的軍事計劃,會直接指導軍事行動,並且是美國對北越戰略轟炸最積極的推動者,沒有之一。

最右邊在地圖上指指點點的就是羅斯托,他在給約翰遜總統展示一場越戰軍事行動的選項
當然,最後越南戰爭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羅斯托的理論雖然有一些可取之處,但絕對不可能靠外部侵略來實現。
不過俗話説,歷史總會重複兩次,第二次是鬧劇。羅斯托到死都沒有為他在越戰中的所作所為後悔,甚至認為越南戰爭完全可以贏,只是美軍欠缺一點“決心”。顯然美國也和他一樣,不然我們不能解釋美國在阿富汗如何重複了在越南的狼狽。
這次美國在阿富汗扶植的領導人加尼,本身就是個研究國家重建的學者,甚至寫過一本《如何修復失敗國家》的著作,但他的專業知識顯然沒派上什麼用場。

跟在越南的失敗一致的是,美國所試圖灌輸給阿富汗的現代化,不管是資金還是思想,基本只能侷限於幾個大城市。
大量的援助資金不是被腐敗所貪污,就是培養了一大羣寄生於外援的城市中產,雖然數據和形象上很好看,但對整個國家的工業化和現代化沒有一點幫助,國家經濟在脱離外援之後只會崩潰。而在城市之外,美軍支持的地方軍閥則一邊種着毒品,一邊延續着他們殘暴腐敗的統治,可並不在乎什麼文明先進的理念。
而為了維持這種畸形的政權,美國再一次需要拿子彈和刺刀開路,掃除所謂的“恐怖分子”。至於其中有多少人是普通百姓淪為殺良冒功的犧牲品,沒人在乎。
所以話説回來,為什麼美國會重複同樣的錯誤?其實也不光是美國的問題,而是我們這個冷戰後的時代,主流的發展理論,其實很多都是“制度決定論”。
畢竟美國在冷戰中勝利了,主流的看法就是,這是資本主義自由民主制度的勝利,只要美國輸出這些制度,不需要太多物質和時間的積累,大家都能一起贏。所以我們才會看到著名的什麼“華盛頓共識”啊,歷史終結論啊,這些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大行其道。
當然,如果我們看到蘇聯解體和俄羅斯的休克療法也會明白,這種堅信某種制度改革就是靈丹妙藥的意識形態,究竟會造成什麼後果。但政客學者們總有各種理由來為此辯護,比如認為俄羅斯改革失敗,無非是因為改革的力度仍然不夠……就好像你一説新自由主義有什麼問題,就會有人反駁這是因為還不夠自由。
反正社會科學就是這樣,你又不能再造一個俄羅斯專門做實驗,那咋説都有道理嘛。
所以實際上羅斯托當年的那一套理論,認為靠先進國家搞外部干預就能推動發展的思路,雖然在越戰中失敗了,但反而在冷戰後得到了新生。
比如阿拉伯之春後,著名美國學者阿西莫格魯就在《國家為什麼失敗》的前言裏面,非常樂觀地相信埃及人民的好日子終於來了,只要他們像自己的書裏説的那樣,搞起真正的民主革命,國家就能成功。
我們現在都知道阿拉伯之春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阿西莫格魯,就如同很多學者和政客一樣,其實根本不知道阿拉伯(以及這個世界上其他國家)真正在發生什麼和曾經發生什麼,都是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為了他漂亮的理論對歷史和現實牽強附會罷了。
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他這樣的理論流行。因為這種制度決定論,非常符合人們的心理。
你要説一個國家成功與否,取決於地理、文化、歷史、生產力等等這些東西,那就意味着想要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需要非常多的努力、非常久的時間,而且很多事情你其實是無能為力的,這聽起來就讓人喪氣。
比如阿富汗,你説要花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發展適合阿富汗地區的產業,解決阿富汗內部的部落分裂,通過教育和代際更替轉變傳統文化……你要投入如此多的資源並且還不一定能活着看到結局,這是大家想聽的嗎?
但是如果我們説,一個國家成功與否,取決於制度,而且這個制度有個現成的模板,就是美國這樣的西方社會。誒,這個聽起來就簡單得多了。雖然制度改革當然也不容易,但是總歸不用自己探索,而且看起來給個五年十年就有成果……這不就是國家版本的成功學嘛。
如果今天有人跟你説,你又窮又土沒關係,聽了我的課程,包你走上人生巔峯,你怎麼想?你現在可能會覺得這是個搞成功學傳銷的騙子,但不妨礙這種騙子就是在社會上可以大行其道,因為他們戳到了人性的弱點。同樣的道理,放到很多國家的決策者身上也是一樣的。
順帶一提,當年約翰遜政府接受了羅斯托的提議,就是因為他宣稱自己開的藥方成本低,療程短,見效快。所以沒必要神話美國政府的官員和學者,他們和任何人類一樣都有弱點,都會犯愚蠢的錯誤,都會陷入官僚系統和派系鬥爭的漩渦中,只不過他們掌握着更多人的命運罷了。
要是擱以前,碰到動不動吹美國精英的人,我需要甩一堆冷戰檔案。現在就輕鬆多了,直接去看跟美國前總統和現總統相關的新聞和書籍就好了。雖然我知道該迷信的人還是會迷信,並不會管我説什麼。
所以你想想,我們假設美國人就是真心想建設阿富汗,他們會想聽什麼樣的國家重建思路?
於是,美國人把自己的政治制度和西化的官僚打包送給阿富汗,給阿富汗人民所謂的自由和權利,就等着開花結果了。當然,我們在這裏就暫時不討論美國人為了推行這些制度,“誤殺”了多少平民,又殺了多少礙事的“恐怖分子”。
但制度決定論的問題就在於,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可以脱離歷史、地理、文化、社會、生產力等等這些要素,從而在虛空中存在的“制度”。
美國獨立之後,世界上效仿美國,直接照抄美國憲法和美國製度的國家數不勝數,但你見到過第二個美國嗎?
咱們就説最簡單的一點,全民普選領導人或執政黨,每個人都有投票權,這是西方民主制度基本中的基本,你打算怎麼在阿富汗實現?
美國人在阿富汗建立起了新政權,賦予了阿富汗人選總統的權力,然後呢?
且不説總統候選人是怎麼選出來的,到底能不能代表阿富汗人的利益,跟當地的部落政治現狀又怎麼協調……就先單純考慮投票這件事本身。你怎麼讓人們願意去投票,怎麼保證想投票的人都能到投票站,怎麼保證投票的人不會被威脅或者賄賂?
順帶一提,美國自己,也是在獨立將近兩百年之後,才通過了民權法案,讓黑人擁有了實際的而非名義的投票權。而2020年大選之後,美國共和黨控制的各州又都開始加強投票限制,試圖壓制少數族裔的投票。美國都尚且如此,哪兒來的自信,覺得阿富汗只要二十年就能擁有真正的全民普選?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因為暴力威脅和各種舞弊醜聞,2019年的阿富汗選舉中,民眾的投票率只有18.9%。當然,我們更不用説選舉之後敗選一方拒不承認選舉結果試圖另立中央的鬧劇了——畢竟這種劇情在美國都上演了嘛。
所以任何脱離實際情況而空談制度,都是沒有意義的。即便是最簡單的制度,都有着自己的前提和適用範圍。
你就是再支持小政府,再支持自由放任,認為政府只需要當守夜人保證市場交易就可以,首先也得先有個政府有個國家對吧?不然大家都當匪幫,誰來搞市場?但是一個政府是怎麼來的,一個政府又是怎麼控制整個國家的,這本身就是一個在很多地方都解決不了的難題。
反過來講,一件事情難,不代表我們就不去做。但意味着我們需要更多的努力,更多的智慧,更多的耐心,以及,更多的謙遜。
我們一開始怎麼説到這裏的?不就是在討論為什麼一個國家的人貧窮,一個國家的人富裕嘛。誰不想過上好日子呢?
但我們同樣也要明白,一個國家的勞動者富裕與否,在短期和局部是個產業問題、政策問題,在長期來看仍然是一個國家甚至全世界的發展問題。而一個國家整體的發展,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更不用説這個世界的發展。
很多人當然希望世間的問題能有一個確定的答案,比如制度決定論,有個燈塔指引大家照着做就完事兒了。但現實是複雜的,人類社會幾千年的發展歷程如此曲折,我們又怎麼可能得到一個簡單的解答呢?
這世上很多事情,與我們個人甚至國家社會都是沒有關係的,可能你我誰都沒有做錯什麼,但我們就是永遠無法得到想要的東西,這當然是非常讓人沮喪和焦慮的。而很多人利用這種焦慮,給人們帶來一些虛幻的控制感,不管是傳銷還是宗教還是什麼成功學,似乎信了他們就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但實際上,這不過是把命運交給別人控制罷了。
我自己嘛,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指望提出解答,只是寫一些前人探索的成功和失敗,告訴大家事情並不簡單,不要輕信任何宣揚某種靈丹妙藥的成功學導師,僅此而已。
真正推動社會進步的,是那些認清現實中的困難和瑣碎仍然願意去一點一滴實踐的人,而不是有點知識就自認為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人,更不是羅斯托那種狂妄地以普世價值之名犯下戰爭罪行的人。
最後説個事兒吧。微博上有個年輕基層工作者,前一陣決定做電商,幫助某地果農賣掉因災滯銷的蘋果。我從一開始就關注了她,看她憑着熱情從零開始幫助果農,一點點地克服現實中碰到的困難,每天認真細緻地覆盤並且分享經歷,不賣慘也不賣情懷,最後還真就把事情做成了。

助農者對自己工作的總結之一
什麼現代化理論,什麼發展理論,都比不上圍觀她幫助果農邁入電商時代的全過程。那些需要幫助的果農們當然有落後守舊的成分,帶他們做電商的每一步都充滿着瑣碎和辛苦。但她既沒有高高在上地鄙視他們,也沒有試圖利用優勢剝削他們,而是全心全意幫助農民們學會用現代的工具去致富……
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反正我是感覺相比之下自己簡直太渺小了。世界的進步,是無數她這樣的人推動的。
我想,這篇文章討論了那麼久的問題,人類社會思考和實踐了那麼久的問題,也許其中一部分答案,就藴藏在她這樣的努力中吧。
可能我們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想要的答案,甚至可能我們的子孫後代都摸不到答案的邊兒,這從某種程度上講當然是令人感到虛無和絕望的。但正是有這樣的人,我能確信,人類尋找答案的腳步,永遠不會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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