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反目?俄羅斯切斷哈薩克斯坦經濟命脈,中亞地緣政治生變
李泽西

西邊烏克蘭戰事未靖,俄羅斯又在東邊捲入一場地緣政治衝突。一度被認為與俄羅斯關係親密的哈薩克斯坦,突然被俄方切斷了經濟命脈。
7月5日,哈薩克斯坦石油出口的主要通道——途徑俄羅斯的裏海石油管線(CPC),被俄羅斯官方要求停運30天,理由是運營方提交的“處理石油泄露方案”有文件不規範問題。哈方立刻反擊,宣佈退出獨聯體(CIS)跨國貨幣委員會。
經運營方CPC集團申訴,雖然俄羅斯另一個法院在7月11日將懲戒措施改為20萬盧布的行政罰款,但是據路透社當天報道,CPC集團內部知情人士預測該管道運營仍將面臨持久的重大幹擾。目前,管道中的石油運輸尚未停止,但是即便管道得以繼續運營,俄羅斯法院5日之舉已造就不可逆轉的外交影響。

CPC管道哈薩克斯坦抽油站(來源:路透社)
俄羅斯切斷哈薩克斯坦石油管道,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性問題。儘管年初俄羅斯還幫助哈薩克斯坦新總統平定內亂,但在俄烏問題上,哈薩克斯坦始終拒絕支持俄羅斯的軍事行動,雙方關係已然出現裂縫。
在俄烏衝突導致全球油價創近十多年新高的背景下,重要產油國哈薩克斯坦,無疑將成為俄羅斯、歐洲甚至亞洲各國激烈爭奪的對象。俄羅斯為何選擇此時翻臉,亞洲地緣政治又將受到怎樣的衝擊?
俄羅斯今年屢次干擾CPC管道運行
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內陸國家,哈薩克斯坦自誕生伊始就在新的國際貿易體系中處於相對的劣勢。沿襲蘇聯時代的做法,哈薩克斯坦主要通過借道鄰居俄羅斯,通向距離最近的海域:黑海。其中,有三條主要戰略通道,跨越這800公里:鐵路和公路運輸,伏爾加-頓河運河和CPC裏海石油管線。
1992年,蘇聯解體未滿一年,俄國、哈薩克斯坦與阿曼政府三國提出建造一條從哈薩克斯坦到黑海的石油出口管道。2001,從哈薩克斯坦最大的田吉茲油田到黑海沿岸的新羅西斯克二號海運碼頭的CPC管道正式建成。該管道全長1511公里,每天最多可出口140萬桶石油,一般情況下運輸120萬桶左右石油,佔哈薩克斯坦石油出口量的三分之二,全世界在2022年石油需求的1.2%。在2020年,哈薩克斯坦總共出口了價值252億美元的石油,佔其年總產值的約13%。

黑線標註的CPC管道,是哈薩克斯坦主要石油出口途徑(來源:德克薩斯大學)
對於哈薩克斯坦來説,哪怕只是暫時掐斷其賴以為生的石油出口,都是要命的。雖然此前二十年間CPC管道一直無礙運行,但是今年以來哈薩克斯坦已習慣俄羅斯的做法了,上個月就已經遭受過一次停運。
6月15日,俄羅斯聯邦緊急情況部(EMERCOM)與CPC集團曾分別宣佈在新羅西斯克海域發現了不少來自二戰的未爆彈藥。CPC集團稱,雖然EMERCOM因此開展的“掃雷”行動將影響其管道入海設施修繕計劃,但未宣佈將會對現有石油出口構成影響。
然而,到了6月18日,俄羅斯宣佈,上述未爆彈藥中,有些距離CPC管道入海口僅100米,為了清除它們,需“間歇性”停止該管道運營。這是俄羅斯官方提供的解釋,但是細看雙方最近半年關係的發展,事情或許沒有這麼簡單。
在俄羅斯的幫助下平息了2022年1月的大規模暴亂後,哈薩克斯坦總統託卡耶夫(Kassym-Jomart Tokayev)開始專注國內製度改革,這一系列改革包括在6月5日通過的公投中,以從總統和中央政府下放權力為主。現在,哈薩克斯坦已初步完成的政治體質改革,一定程度上擺脱其從蘇聯繼承來的原制度,與俄羅斯之間也增加了距離。這被視為納扎爾巴耶夫時期“去俄羅斯化方針”的延續。
期間,哈薩克斯坦在國際上沒有做出重大表態或動作。不過,哈薩克斯坦的有一些舉措可能會令俄方不滿,比如拒絕參與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取消飛往莫斯科的航班,以及總統託卡耶夫在6月17日當着普京的面拒絕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當然,哈薩克斯坦還是在今年4月20日重啓俄哈鐵路,開放自新冠爆發以來封閉的邊界,而哈薩克斯坦也繼續參與俄羅斯組織的官方會議和論壇,並沒有表現出與俄羅斯徹底決裂的態勢。然而,尤其是當面拒絕承認“烏東二國”的舉動,在俄羅斯國內引起了廣泛負面反應;第二天,俄羅斯就宣佈“間歇性”停運CPC管道。
當時,哈薩克斯坦態度還算坦然,因為他們第二大的卡沙幹油田,佔該國石油出口量的20%,本就在6月1日至7月15日進行定期的停運維護。7月1日,CPC管道全面恢復運營。
可是沒想到,這次恢復只持續了4天。
在7月5日再次被勒令停止石油運輸的前一天,即7月4日,哈薩克斯坦總統託卡耶夫曾與歐洲理事會主席夏爾·米歇爾(Charles Michel)通話。米歇爾宣佈支持肯定哈薩克斯坦所採取的政治深化改革方針,託卡耶夫則提議向歐盟出口石油,以緩解其能源危機,聲稱哈薩克斯坦可替代來自俄羅斯90%的石油進口。
停運令源自俄羅斯聯邦運輸監督局(Rostransnadzor)的審計結果。除此之外,今年俄羅斯聯邦自然資源監督局(Rosprirodnadzor)也對該管道開展過審計。兩次審計均於今年4月底宣佈啓動。
這不是今年該管道第一次徹底停運。3月22日, CPC管道還因暴風天氣對碼頭設施的破壞而暫時全面停運,3月28日恢復部分運營;在4月18日(即雙方重啓俄哈鐵路前兩日)哈薩克斯坦派遣代表團赴俄討論搶修等事宜後,CPC管道經搶修在4月26日全面恢復運營。

新羅西斯克二號海運碼頭(來源:oilprice.com)
哈薩克斯坦考慮如何繞過俄羅斯“封堵”
這次停運,顯然比此前的部分或全面停運更為嚴重。託卡耶夫在7月7日指出,哈薩克斯坦應尋求新的出口途徑。如若哈薩克斯坦認為本次停運不過是一個輕易解決的文件規範性問題,顯然不會輕易説出這樣可能得罪俄羅斯的話。
此外,哈薩克斯坦還在7月6日緊急提出一則與立陶宛一模一樣的法案,即禁止俄羅斯受制裁的貨物過境。該提議尚未立法。
7月8日,哈薩克斯坦做出了重磅反擊:撤出獨聯體(CIS)跨國貨幣委員會的協議。獨聯體是一個俄羅斯主導的組織,以尋求前蘇聯成員國之間的合作。哈薩克斯坦鎮壓今年1月的暴亂,就是通過尋求獨聯體的出兵協助,才得以穩住局勢。此前,格魯吉亞在2008年因同年的俄格戰爭撤出獨聯體,烏克蘭在2018年因俄烏領土糾紛撤出獨聯體。哈薩克斯坦雖然沒有撤出獨聯體本身,但是撤出其下的跨國貨幣委員會,象徵意義同樣重大,實質上也將起到抬高貿易壁壘,從而降温貿易關係的作用。
顯然,哈薩克斯坦擺出了一個拒絕妥協的態勢。如若俄羅斯對哈薩克斯坦國內動向不予理會,且容忍其外交上的“小動作”,外界無從知曉哈薩克斯坦是否本來就有計劃主動在外交上與俄決裂。
哈薩克斯坦在3月底至4月的停運期間,算是被迫預演了一次沒有CPC管道情形下的緊急方案。根據哈薩克斯坦總理阿里汗·斯瑪伊洛夫 (Alikhan Smailov),哈薩克斯坦在4月份期間將56.1萬噸(418.5萬桶)本該CPC管道運輸的石油通過其他方式出口,相當於CPC管道每月運輸量的10%;然而,其中部分仍借道俄羅斯。根據哈薩克斯坦能源部長布拉特·阿楚拉科夫(Bulat Aqchulaqov)的説法,有兩條石油出口途徑不經俄羅斯:往東通過中哈石油管道送至中國,往西通過裏海上的油輪,運進阿塞拜疆巴庫,銜接已有的巴庫-第比利斯-傑伊漢等管線,再往歐洲轉運。這兩條線路東受限於現有管道規模,西受限於巴庫港的運營能力,每月總共大約能額外運送25萬噸(186.5萬桶)原油,相當於CPC管道每月運輸量的5%。顯然,哈薩克斯坦短期內將承蒙巨大的經濟損失。
長期來看,託卡耶夫在7月7日講話中已指明方向:修建跨裏海管道,直通阿塞拜疆,在從此通往歐洲,這樣就不存在兩國裏海港口規模受限的限制因素了。7月8號,哈薩克斯坦和阿塞拜疆代表會面,據兩邊政府的公開聲明,雙方討論了在貿易、運輸和過境、工業和其他領域的合作發展。不過,這將耗時數年,同為石油出口國的阿塞拜疆也不一定熱衷於幫助其競爭對手出口石油;而且,該管道必須通過格魯吉亞,而格魯吉亞境內本身就有俄羅斯支持的分裂武裝,也曾被俄入侵。

黑線標註的,是哈薩克斯坦提出的跨裏海管道及通往歐洲的潛在途徑(來源:德克薩斯大學)
哈薩克斯坦還可以繼續開拓向中國的石油出口。這條路線顯然最安全,據分析本身就是哈薩克斯坦事先為了降低對俄依賴性所做出的佈局,現在正好可以用上。目前,中哈石油管道每年能運送2000萬噸石油(1.5億桶),相當於每天40萬桶石油。
此外,哈薩克斯坦或許還可以考慮往南,通過伊朗的港口出口石油;如若上述通往中國和歐洲的管線都順利開通,那麼這條管線應該是以通往非洲、南亞和東南亞為主。這條路線潛在問題最大,因為伊朗除了同為石油出口國,還遭受國際制裁。然而,現在的哈薩克斯坦顯然必須認真考慮一切有利於繞過俄羅斯“封堵”的方式。
管道停運將改變全球能源形勢,以及歐亞大陸戰略局面
雖然石油價格在過去的一週一度降至每桶100美元以下,但是該數額仍遠高於疫情前的每桶50至70美元價位。現在的世界,尤其是歐洲,正迫切需要石油。目前,布倫特油價已回升至一桶105美元。
在哈薩克斯坦當地的國際企業中,美國石油公司雪伏龍持有CPC管道15%的股份以及哈薩克斯坦12%的石油產能,將遭受最大的打擊。此前,它因沒在俄羅斯境內有大規模石油投資而免於遭到戰局影響。已因俄烏衝突而撤出俄羅斯的英國石油公司BP和美國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也將再次遭受打擊。
在進口石油的國家中,對於歐洲而言,在國內已通脹創新高,罷工盛行的情況下,無法進口哈薩克斯坦的石油無疑將是雪上加霜。反之,哈薩克斯坦急於出口石油,對於中國而言,有助於多元化能源供應,以及加深中哈雙方的合作,總體來説對兩國都是個機會。依賴原材料進口的土耳其,正經歷着比歐洲更為嚴重的通脹,分析指出如若土耳其支持阿塞拜疆,與同為突厥國度的哈薩克斯坦之間修建一條新的石油管道,將有助於其長期能源穩定,只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

中哈石油管道(來源:新華社)
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院分析稱,伊朗自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就已經處在較為有利的位置,這一部分因其石油出口國的地位,一部分因其可以利用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分歧、削弱伊朗核問題六國的統一立場。伊朗因嘗試研發核武器而已經歷十多年的聯合國制裁。自美國在2018年單方面退出伊核協定,各國都在試圖尋求一個新的協議,過去一年多已在維也納舉行數輪談判。現在,哈薩克斯坦每日少出口100多萬桶石油,而根據歐亞集團研究副主管亨利·羅馬此前的分析,伊朗通過增產理論上剛好可以補上這個差額;再加上西方的“新朋友”哈薩克斯坦或許需要借道伊朗出口石油,伊朗談判桌上的局面有所改善。
對於俄羅斯來説,哈薩克斯坦現任政府背叛了他們,在俄羅斯今年1月派出援軍“拯救”託卡耶夫後,卻沒有得到理想的回報。過去半年內,在俄羅斯與哈薩克斯坦關係逐漸惡化的過程中,俄羅斯有些官員聲稱俄羅斯應該“烏克蘭化”哈薩克斯坦。他們並不代表官方立場,一方面因為他們的權限範圍不涉及俄羅斯外交,在外交層面客觀上不能代表政府,但另一方面是因為俄羅斯不一定有“烏克蘭化”哈薩克斯坦的準備或能力。
哈薩克斯坦跟烏克蘭確實有相似之處:兩國都擁有得天獨厚的工業和自然資源,但都被寡頭和精英把持,且兩國境內都有較大比例的俄羅斯少數族羣。不過,此前的三十年間哈薩克斯坦一直與俄羅斯深度合作,因此,俄羅斯的國防戰略姿態一直焦距在西方的北約,頂多加上在高加索地區的顧慮及遠東地區的一個心眼,而沒有考慮防備哈薩克斯坦;2021年出版的《俄羅斯聯邦國家安全戰略》,對哈薩克斯坦隻字未提。
突如其來的俄哈關係惡化,觸發俄羅斯國內嘴炮齊發;然而調轉真槍真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且俄羅斯因身處俄烏戰爭,能夠調配的資源有限。歷史上最著名的外敵成功入侵俄羅斯是東方草原民族發動的;當代的俄哈關係雖然沒有這麼糟糕,但是一向關注歷史的俄羅斯不可能忘卻這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