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賈伊:為什麼很難用“文明型國家”理解印度?-維傑·普拉沙德
作為一個“文明型國家”,中國用其獨特的歷史和發展,證明了發展中國家可以開創一條不同於西方國家的發展道路,同時在話語上構建一條不同於西方民族國家的理念。
那麼,同樣擁有悠久歷史的其他文明古國也可以被稱為“文明型國家”嗎?中國作為一個“文明型國家”,其獨特性又在哪裏?
繼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英國劍橋大學政治和國際研究系前高級研究員馬丁·雅克之後,觀察者網邀請三大洲社會研究所執行董事、印度學者維賈伊·普拉薩德繼續探討“文明型國家”。作為一位印度學者,維賈伊從比較的視角深入探討了為什麼印度不能用“文明型國家”來概括,以及中國作為“文明型國家”,如何將自身歷史與社會主義相結合。
【採訪、翻譯 觀察者網/郭涵】
觀察者網:您如何理解“文明型國家”的概念?
維賈伊:“文明型國家”事實上包含了兩個子概念,即“文明”與“國家”。“國家”這個概念很有意思,自遠古時代就存在了。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不會刻意提及,卻下意識地認為,“國家”有一個前綴叫“現代”。所以今天討論的實際上是“文明型(現代)國家”。我們假設“國家”概念裏自帶現代性的元素。
應該如何理解現代國家?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人類逐漸融入一個個越來越大的共同體,其組織形式越來越複雜。人們選擇接受由國家的形態——而非普通人——來壟斷暴力,於是誕生了現代國家:通過各種程序,制定一系列法律規章,來指導人們的生活。本質上來説,國家就是通過法律規章等程序來組織日常生活的一種治理方式。這是對現代國家的一種通俗理解。其中有些法律帶有社會主義色彩,是通過前人的偉大斗爭才實現的。
比如,你可以出台一部法律,要求每個人都能免於匱乏,保證民眾獲取食物、藥品與住房的權利。所以有些現代國家帶有社會主義特徵,有些國家未必。這取決於它們各自國內能夠接受的法律規章。
國家的概念,基本上是有關我們如何建立制度、組織社會運轉。我認為有必要事先釐清,當張維為老師闡述“文明型國家”的概念時——我讀的是他的英文版著作——他探討的是現代國家,而不是抽象意義上的國家概念。
而“文明”則是一個更加複雜的概念。把全世界視作整體,人類創建了不同的社會,各有其獨特歷史,各地的社會生活充滿了多樣性,我們稱之為不同的文明。比如中華文明,我們可以討論它的起源,是否能追溯到上古時代?還是從秦朝開始算起?或者是辛亥革命?
印度是一個如此複雜的文明,包含了50到2000種不同的語言,這些都豐富了印度對自身過去的認識,比如印度文明中的等級制文化形式,種姓制度等等。歐洲存在許多不同的文化,但都環繞着一個根本性的“文明軸心”,也就是“猶太-基督教傳統”。歐洲的民族國家體系,也是在羅馬帝國以後逐步呈現雛形。
我認為張維為教授發展了白魯恂教授的觀點,兩個人討論的“文明型國家”其實不盡相同。張教授關心的是矛盾與辯證關係。即中國歷史的特殊性,與一個絕對有意思的現象——社會主義在名為中國的土地上開花結果。中國歷史的特殊性,與中國社會主義的獨有特色,他試圖將這兩者結合起來,這就是我對“文明型國家”一詞的理解。

普拉薩德博士接受觀察者網視頻採訪 供圖:觀察者網
但問題在於,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許多元素,某種程度上來説是落後於社會發展的。事實上,直到1949年以前,我們依然能看見許多封建糟粕。比如,中華文明中的傳統文化之一,是要求婦女纏足。正是中國革命廢除了纏足等一系列陋習。當毛主席説出“婦女能頂半邊天”時,他接下來強調的就是要“改造”中國傳統文化、中華文明中的一些內容。
有意思的是,我們不應想當然地認為,張維為教授提出“文明型國家”,是一種“向後看”的概念。我的理解,張教授想強調的是,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重塑並延續了漫長的中國歷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我希望強調這一點。對“文明型國家”的概念來説,歷史並不是終點,而是一種資源。我們不是要回到過去,張教授非常明智地凸顯了中國社會主義道路對中華文明的延續性。
觀察者網:如何看待“文明型國家”概念與西方主流的“民族國家”敍事之間的互動關係?
**維賈伊:**這是個有趣的角度,我們來説説民族國家的概念。這涉及到一個嚴肅的問題,大多數國家從帝國的衰亡中誕生。民族國家是它們採取的形態之一。
事實上,自羅馬帝國開始衰亡後,從中誕生了許多國家,它們在文化上是多元的。在羅馬帝國境內就有埃及文化、猶太文化、亞述文化還有突厥文化等等。帝國這種統治形式並不必然要求文化同質性。奧匈帝國境內非常多元,有不同的民族。沙俄帝國也是如此,所以十月革命以後發生了有趣的事情。當時存在兩條路線的可能。
一戰結束後,奧匈帝國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解體,各種小國家紛紛獨立。在歐洲,奧匈帝國的解體建立了基於語言劃分的民族國家,比如匈牙利、奧地利都是德語人口為主的國家。法國思想家歐內斯特·勒南提出,民族國家必須在民族、語言與文化上具有同一性。在他的影響下,歐洲形成了對民族國家非常狹隘的理解。
而十月革命、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建立後,列寧對民族國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的主張是,哪怕俄羅斯民族佔據了人口主體地位,蘇聯的境內可以有不同民族共存,比如土庫曼族、蒙古族、俄羅斯族等。蘇聯的實踐證明,國家並不是只能由單一的民族構成,多民族國家是可能的。
在民族國家,那就必然得應對國內的少數族裔問題,該怎麼辦呢?德國曾面臨所謂的“猶太人問題”,我們都知道結果是什麼,是大屠殺。到某些時刻,民族國家必然要對內處理少數族裔,要麼是同化他們,要麼是殺掉、或者把他們送到其它國家。
我認為,在所有國家組織形式中,民族國家的概念是極具歧視性的,因為它假設一個國家只能有單一的民族認同。蘇維埃共和國與後來的蘇聯有完全不同的理解,蘇聯就是多民族國家的社會實踐。
有趣的是,如果回到1949年以後的新中國,漢族始終佔據主體地位,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此。中國的社會實驗,儘管存在一部分的民族同質性,但在蘇聯社會主義實驗的基礎上,新中國對民族問題有嚴肅思考。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多民族的國家,中國也從來不是單一的文化,而是包含了許多少數民族文化。
當50年代初,中國的老一輩革命家思考民族問題時,他們借鑑了蘇聯的框架,這很重要。在他們眼裏,中國從一開始就不是古代的、單一民族的國家。正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名所體現,中國從一開始就理解自身的多民族特性。
當我們思考文明型國家時,最嚴重的錯誤就是將文明的概念“文化化”、“民族化”,然後建立不同民族間的等級制度,因為它們本來就不相干。文明型國家中“文明”的意思是,中國歷史中獨有的、源遠流長的部分,可以被吸收、為今所用。
比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選賢任能,已經有太多人説過了。但老實説吧,如果我們讀魯迅、丁玲的作品,就知道舊社會農民的子女,其實是沒有能力參加科舉考試的,對吧?地主的子女才讀得起書。所以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選賢任能機制,還是帶有一絲階級的成分。
而中國共產黨所做的事情,是把這些傳統的東西民主化、向大眾普及。所以,當我們在討論文明型國家、中華文明的偉大延續時,必須承認一個事實,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民主化發揮了重要作用,比如把多民族的理念融合進現代國家的實踐中。
我認為,人們不應該誤解文明型國家的意義,以為這就是簡單的回到過去,與歷史相聯結。現實是,過去被再塑造,以服務社會主義。
毛澤東非常敬重傳統文化,他年少時接受過私塾教育,從他日後的詩詞作品也看得出來,毛澤東是一個對中國歷史傳統有深刻理解的人,但他不會接受中華文明中關於等級制的內容。這是理所當然且有必要的,畢竟他們都是社會主義者。我認同“文明型國家”的框架,但我認為也必須十分精準地釐清部分概念。
觀察者網:馬丁·雅克認為,民族國家是西方殖民主義的產物。不少西方媒體,也把“文明型國家”視作挑戰新自由主義話語的威脅。這是否因為,“文明型國家”為廣大發展中國家提供了走自己的路,擺脱西方話語的理論方案?
**維賈伊:**非常精彩的觀察。我們知道,中國自1840年以來經歷了百年恥辱。儘管如此,中國從未體驗過非洲、南亞、東南亞與拉美地區的殖民經歷。我想做一點解釋,你可能有不同意見。
中國的有趣之處在於,你們的語言是完好無損的。不管是大陸、其它中華地區,包括海外華裔,人們的第一語言都是中文,可能有其它的方言,但主要是普通話。你們以普通話的方式思考,知識分子以普通話的邏輯思考與創作。這是民族凝聚力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2022年12月6日在觀察者網舉辦的思想者論壇,主題是“全球政治中的文明型國家”
現在,我們看向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比如拉美,在哥倫布抵達前,當地大部分人口説的是本土族裔的語言,而且分許多種。它們曾經存在過,但今天呢?我們必須承認,拉美的大部分知識分子都在用西班牙語、或者巴西化的葡萄牙語,這些是殖民者的語言。在美國和加拿大,英語是主流,同樣是殖民者的語言。非洲大陸上更是如此,大多數知識分子與文化活動使用法語或英語,在某些地方是葡萄牙語。印度曾經有5000多種語言(方言),我童年時就會5種,但文化活動主要就是用英語。
在東南亞,被荷蘭殖民的印尼是例外。他們在1948年獨立後,發展出了官方印尼語(印尼化的馬來語廖內方言——觀察者網注)。印尼國父蘇加諾,堅持在全國大學使用印尼語授課。在巴基斯坦,烏爾都語是最主要的語言,還有旁遮普語等等。但思想性、知識性的內容,都是以英語進行的。
世界上這麼多地方,都被殖民主義擊碎。在智力領域,與它們過去的文化傳統割裂了。我上一次來中國大陸,還是3年前的事,此前我也來過很多次。我會去清華大學訪問,與我的好友旺暉教授交流。汪教授是我瞭解中國傳統思想的窗口,他出版了許多關於中國傳統思想的著作,他沒有與過去割裂。
從這個角度來説,中國獨具優勢,因為並沒有與過去的傳統割裂。中國的知識分子與其他人必須理解,世界上的許多地方為了重構文明的概念,需要付出多大代價。因為在文化層面,他們被殖民的程度遠超過中國。
我們正在聊天,你的手機一定放在旁邊。如果你打開手機,上面用的是哪些APP?微信、嗶哩嗶哩?這些都是中文APP,你們生活在中文文化圈中。而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打開手機,看到的是臉書、推特等美國APP。就算我在臉書上能用印度語發帖子,可那裏大多數的內容都是用英語傳播的。對世界上許多地方來説,關於文明構建的問題,文化延續性的問題,中國都獨具優勢。當然中國對於自己的歷史,也不宜過分自滿。
我認為中國很幸運。當時大英帝國渴望從中國獲取茶葉,馬嘎爾尼在乾隆時期來到北京,他表示沒法繼續用黃金買茶葉,可否用其它貨幣來交換。乾隆皇帝説我們是天朝上國,不缺任何東西,你們拿黃金來跟我們換茶葉。英國人説我們殖民了斐濟,那裏產海蔘,是高級的補品。乾隆皇帝同意了,但英國人的供應遠遠不夠。
英國又在1757年殖民了孟加拉,我的故鄉。英國殖民者強迫印度農民在那裏種植鴉片,然後賣給中國,導致了兩次鴉片戰爭。印度的土地被殖民,本國的知識分子被迫依附,政治體制也被打亂,等等。這就是殖民主義對印度深深的傷害。
接下來,英國人將鴉片買到上海,他們強佔了香港,怡和洋行、巴克萊銀行紛紛開張,在那裏賣鴉片,強迫中國人抽鴉片。但是,殖民者只是佔領了中國沿岸的港口,他們的勢力從未深入中國的內陸腹地,與廣大農村。
你知道嗎?中國雖然經歷了“百年恥辱”,但在文化形式上多少得到倖存。英國人沒有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四處開設學校,即便是清帝國的統治也維持到了1911年。我希望中國人民能夠意識到,世界上其它落後地區的文明,東南亞、南亞、非洲、拉丁美洲,都被毀滅了。瑪雅、阿茲特克、蒙古帝國早已不復存在。我們這些地方,必須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開展鬥爭。
在今天的印度,思考“文明型國家”的概念是非常複雜的。正如我前面所説,中國的社會實驗有其獨特性,我不想過度誇張。我不認為中國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源自其文化傳承,而是將漫長曆史與社會主義道路結合。但其他國家的文化從一開始就被破壞,必須要首先重建,有時候重建的結果更糟。
印度種姓制度的嚴苛性遠遠超過其必要性,這嚴重影響了科學技術的發展。如果你去一個印度中產階級之家,房間裏的燈泡壞了,這對夫婦是絕對不會自己動手修好的,這就是種姓制度對印度的影響。在印度,應用科學沒有辦法很好地普及,但印度在理論科學研究方面有非常大的貢獻。這都是根植於種姓制度,當中對體力勞動與智力勞動的嚴格區別。
在中國,中產家庭自己動手修個電燈泡,挖不起眼不是問題。也許在舊社會可能有問題,士大夫們不會跳上椅子修燈泡,他們會找下人收拾。但中國過去70年來走的社會主義道路,改變了智力與體力勞動之間的關係,意味着中華文明重獲生命力,而不是一個僵死的文明。
我想説的就是,殖民主義殺死了許多人類文明,中國卻有一個優勢。儘管殖民主義嚴重傷害了中國,但卻沒有消滅你們的文化歷史。中國人民理應認識到這一點,而且在我看來,理應保持一點謙卑。
觀察者網:您能否展開談一談,印度作為文明型國家的獨特性?從民族與宗教的層面,印度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
**維賈伊:**印度就像一塊大陸,與中國人口接近,我們同為亞洲國家。但印度內部的狀況更為多元,比如説,我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國語”,而是上百種,如果不是上千種語言,其中27種是最重要的。印度本地的宗教其實也不僅是印度教和伊斯蘭教。
人們有所不知,基督教是先傳到印度,然後才去歐洲。基督的使徒之一,多馬,先來到印度,然後其他使徒才去了歐洲。基督教在印度的歷史比在歐洲更悠久,我們有非常古老的基督教社羣,猶太人社羣,包括佛教等等。
至於民族多樣性,我都不知道從哪裏説起。我成長的地方,是在巴基斯坦與阿富汗的交界處。那裏曾經迎來亞歷山大大帝,他們創建了巴克特里亞王國。然後是中亞過來的許多民族,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後裔帖木兒、廓爾的穆罕默德。上百個民族、部落曾來到印度,葡萄牙人、非洲人、阿拉伯人,包括偉大的鄭和船隊,還有海上絲綢之路經過。
印度的文化世界令人難以置信的豐富。斯瓦西里語,就是商人的語言,糅合了阿拉伯、南亞、非洲當地的語言,是一種混成語。印度的文化非常多樣,沒法上溯到一個共同起源。這很重要。拿中國來説,我們可以認為其文化起源於秦朝大一統,“中國”並不是一個所謂“種族”上的概念,你必須有科舉制,修習孔孟之道,更多是一種哲學上的文化傳統將中國人聯結起來。
而印度則完全不同。有的人信奉遠古時期的哲學,有的相信實體化的神,有的則是無神論者,比如佛教,他們相信的不是神,而是人性。所以印度要給自己構建文明的概念,處境與中國非常不同。
尼赫魯在成為印度第一任總理前,曾寫過一本書叫《印度的發現》。當中他認為,印度本質上是多元的。如果把印度視作一個文明整體,其核心價值就是多元。所以尼赫魯為印度留下一句格言,“多元中的統一”。你可以基於此打造一個政治實體,然而,如果從文化和民族的角度,很難用文明型國家的概念解讀印度。

尼赫魯1946年出版的《印度的發現》,並批判了英國推行的土邦制度遏制了印度工業發展
在我看來,構成印度歷史、文明最核心統一的一面,就是反殖民主義鬥爭,它重塑了印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説,我們可以當作一種智識層面的修煉。作為文明型國家的印度,是團結在一個反殖民主義的文明下,而非關於印度本身。要知道,“印度”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是“印度河的彼岸”。
觀察者網:你如何評價“聖雄”甘地在印度反殖民鬥爭,以及塑造印度國家認同上起的作用?
**維賈伊:**這非常重要,因為甘地正是印度反殖民運動中一個起到團結作用的人物。實際上,他從浩瀚的印度歷史中摘取了一個狹義的解讀:“非暴力”(Ahimsa),這個佛教與耆那教中的傳統。但其侷限性在於,即便如甘地這樣的偉人,只談到了非暴力,沒有探討社會公平問題。他依然認同種姓制度,對待工人運動的態度也模稜兩可。
所以我反覆強調,文明型國家這個詞不應該輕易地使用,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接受“文明”,它不應該是民族國家的同義詞,而一定要有社會主義的元素。所以我認為張維為教授主要討論的是中國經驗,我尚未見過對中國以外情況的理論歸納。如果“文明型國家”意味着將各族文化歷史中最精華的部分與社會主義結合,那你可能很難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找到類似的例子。
很多人似乎認為,中國今天取得的成就與社會主義無關。事實上,18世紀,中國佔全球產值的比重非常高,可到1949年時,已經跌落到難以置信的程度。許多人認為,如今中國迴歸到歷史上應有的地位,彷彿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任何干預。
我認為,以1949年為標誌的中國革命,真正對中國的文化和歷史進行了干預。你不可能斷言,歷史註定走到今天這一步。萬一當初是國民黨獲勝呢?恐怕地主階級會主導國家,農村的人民還要卑躬屈膝,不敢挺直腰桿看人。民眾不會對國家產生自豪感,他們將屈服於統治階級。中國恐怕會跟絕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沒什麼兩樣,新冠疫情會在國內肆虐,導致上百萬人死亡,等等。
所以,在一個貧困落後的國家,如何讓一個民族重拾自豪與自信?我老實説吧,不可能單靠傳統文化。只有靠國家維護主權完整,才能讓民族重獲尊嚴。這些不是上天能賜予你的。印度有偉大的過去,與中國同樣悠久的歷史,甚至可能更有意思一些。但陶醉於過去是不夠的,過去能給今天的印度帶來什麼?
在我看來,中國今天取得的成就,必然與其社會主義背景的關係更大,同時保持了中國歷史的延續性。所以張教授才有空間來解釋中國的崛起。我在這一點上的觀點可能很激進,希望你能理解。
觀察者網:除了“文明型國家”以外,現在出現了越來越多反擊西方普世價值的話語,包括馬凱碩博士提出的“亞洲價值**”主張。您對此如何評價?**
**維賈伊:**馬凱碩是新加坡一位非常聰明的學者,他的家族從印度移民過去。馬凱碩提出了一些“亞洲價值”,重視家庭,勤勞工作,強調工作和學習的紀律等等。他認為正是這些亞洲獨具的價值與文化,導致許多亞洲國家的成功。但有一個實證性問題,仍有許多亞洲國家沒有成功。在印度的許多地方,上億人生活在極度貧困中。斯里蘭卡,很難説是一個成功國家。南亞的不少國家,孟加拉國不也陷入困頓?
如果有一個所謂的亞洲價值,為什麼這些國家還在掙扎?如果“亞洲”是決定性的因素,如何能解釋中國的崛起與孟加拉國的失敗?這是個很簡單的回應。
其次,亞洲價值的概念,無法幫助我們理解中國的崛起。如果你對我説,中國有如此之高的GDP,且很快將成為第一大經濟體,要歸功於亞洲共同價值觀,這是讓人無法理解的。為什麼面對制裁,外國公司沒有離開深圳,轉移到印尼?因為這些公司明白,印尼的工人不如中國的工人強壯、健康,且受教育水平更低。在全新且現代化的工廠中,他們更容易生病、缺勤等等。
總結一下,馬凱碩並沒有談及社會主義。今天中國工人相比印尼工人的優勢,就反映了社會主義道路取得的成就。為什麼中國工人的營養水平比印度工人高?同為亞洲國家,為什麼印度的產業勞工被貧血困擾,而中國人沒有這個問題,所以他們工作更有效,產能更高?社會主義才是答案。

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春秋高級研究員、新加坡外交官和學者馬凱碩
馬凱碩泛泛地將其總結為亞洲有偉大的傳統。這話沒錯,確實有一些強大的文化聯結,比如重視家庭。但要如何解釋,同為亞洲國家,印度還有6億貧困人口,而中國幾乎沒有了。所以我認為那個研究框架的價值不大,除非亞洲就是文化、中國的代名詞。這是沒有道理的。單憑文化這一條,完全不能解釋中國如何從百年恥辱到實現今天的崛起。
我雖然不是一個“亞洲主義者”,但我認同馬凱碩的一個觀點,亞洲國家的社會歷史悠久。如果你來印度,你會看到路邊的普通房子,就有上千年曆史。他們不是歷史遺蹟,而就是那麼古老。為什麼説這很重要?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保存着漫長曆史的遺產。漫長曆史帶給一個民族特有的謙卑,你明白凡事不可心急,需要讓時間證明一切。
社會主義並不是全新的東西。當它傳到印尼的陳馬六甲,越南的胡志明,以及毛澤東和他的同志時,社會主義早已不是一個陌生概念。許多內容,他們一下子就能理解。你不需要馬克思的理論來專門告訴你,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應該被平等對待。在現代社會,他們早就知道這是可能的。
資本主義社會積累了海量的財富,查爾斯·狄更斯寫下著名小説《艱難時世》時,他並沒有讀過馬克思的作品,他們大約是同一時代的人。但《艱難時世》讀起來就像馬克思在執筆,他們説的是同一件事:富人和窮人彷彿生活在兩個國度,太殘酷了。
在歐亞大陸的舊世界,以及非洲的部分地區,政治進程的節奏更慢。我打個比方,你聽説過快餐,現在有“慢餐”之説。意大利人在搞推崇慢餐的運動,與家人坐在餐桌前,細細享用;親自下廚,感受愉悦與放鬆等等。這就是我的最後一個觀點,有快節奏的政治,也有慢節奏的政治。漫長曆史教會我們變得更加理性、寬厚,理解他人的觀點等等。我不想把它稱之為“亞洲價值”,我認為,這是任何歷史悠久的文明都具備的價值。
觀察者網:您高度評價了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與中國模式,您認為這可以給廣大發展中國家提供哪些借鑑?
**維賈伊:**我想談三點,毫無疑問,中國取得的成就令人讚歎。比如消除絕對貧困,綠色科技的發展。這都讓我們受到鼓舞,社會主義沒有失敗。
其次,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文明個體,必須找到適合自己的發展道路。不可能直接照搬中國的模式,社會主義不是靠簡單模仿實現的。事實上,就拿新自由主義的實踐來説,試圖“一招鮮吃遍天”也是個糟糕的主意。中國模式不是用“出口”到其他國家,它首先是適合中國自己的。
第三點,我們依然可以從中國政府和人民已經取得的成就中,學到一些有用的經驗。比如消除絕對貧困的實踐,值得仔細研究,其他國家可以部分借鑑。我們不可能把整套政策照搬到國外,這太不現實了。在向他國傳授社會主義經驗時,必須非常理性。社會主義實踐不能搞教條主義,而是一種融會貫通。你可能從別的地方吸取有價值的元素,但不可能機械地複製。承認中國取得的巨大成就沒有任何問題,可這些成就不可能像瓶裝可樂一樣,被批量打包好,販賣到其它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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