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美國想把中國帶入“冷戰”中,因為這是它唯一的成功經驗
從拒絕給烏克蘭加入北約提供時間表,到與土耳其妥協推動瑞典入約,北約在歐洲事務上的進展舉步艱難。
而在亞太方向,此次峯會升級了北約和日本的夥伴關係,發佈新文件“個別針對性夥伴關係計劃”(ITPP);不過由於法國的反對,最後聯合公報中刪除了“在東京設立聯絡處”的相關表述。
北約拉老牌中立國家加入,意圖何在?將觸角伸向亞太,是否會散佈以北約為中心的反俄以及反華模式?觀察者網邀請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黃靖,對此進行解讀。採訪分為上下兩篇,本文為下篇。上篇請點擊這裏。
【採訪、整理/周小婷 袁逸泓】
觀察者網:您反覆談到,美國利用戰爭,讓歐洲國家持續受到威脅,以此來掌控歐洲。事實上,受到俄烏衝突的影響,不斷有國家向北約遞交申請,其中包括一些老牌中立國家,如芬蘭、瑞典等,這是否可以視作美國“歐洲戰略”的一部分,藉以戰爭的名義拉攏這些中立國家,迫使他們站隊?
**黃靖:**我覺得,“戰略”這個表述不太準確。與其説這是戰略,不如説這是歐洲國家對俄烏衝突不得已的回應。冷戰期間和冷戰結束以後,美國一直想將芬蘭、瑞典等國家拉入北約國家,但是這些國家一直不願意。為什麼俄烏戰爭一發生,這個“戰略”企圖就成功了?其實,這是芬蘭和瑞典對局勢的不得已回應。
俄烏戰爭使芬蘭和瑞典感受到切實的威脅。芬蘭和瑞典在地理上都緊鄰俄羅斯,歷史上也受到過前蘇聯的攻擊。如果俄羅斯把烏克蘭作為所謂的戰略緩衝帶加以控制,他們的安全壓力就會劇增。在這樣的安全壓力下,芬蘭和瑞典申請加入北約以求自保。
但這幾個國家加入北約後,又引發了一系列政治問題。首先是土耳其反對。土耳其是北約的重要成員國,它提出,如果瑞典、芬蘭要加入北約,就要放棄對庫爾德人的支持。對於土耳其而言,庫爾德人要求獨立建國,是其心頭大患,且西方國家一直利用庫爾德問題,攻擊土耳其“踐踏”人權,打壓土耳其。土耳其的阻攔,逼迫芬蘭和瑞典只能放棄對庫爾德人的支持。順便提一句,這也充分暴露了所謂人權,其實也是西方國際政治中的一種工具。

土耳其以加入歐盟的要求,作為瑞典加入北約的交換條件。圖自路透社
除了土耳其以外,還有一些國家表面不表態,實際也不太願意納入新成員。比如挪威既是北極理事會成員,也是北約國家。芬蘭和瑞典也是理事會成員,一旦加入北約,挪威在北極理事會的影響力就會下降。此外,挪威與瑞典、芬蘭都是維京人的後裔,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比較錯綜複雜。
第三,氣候環境變化關乎到全人類安危,而北極是影響氣候變化的關鍵地區之一。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後,北約與俄羅斯的對抗必將使北極事務政治化,進而貽害北極的環保事業,使整個人類的環境安全都受到威脅。

北極理事會成員包括加拿大、丹麥、芬蘭、冰島、挪威、俄羅斯、瑞典以及美國。圖自智庫“國際極地與海洋門户”
最後,還有其他一些國家,比如説像土耳其和波蘭這樣的國家,由於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一方面使其在北約的影響和價值有所降低,另一方面周邊存在中立國家的好處也沒有了。因此,在芬蘭、瑞典加入北約的問題上,表面上看沒什麼問題,但實際上也存着複雜的博弈和矛盾。當然,最大的反對來自俄羅斯,這些國家加入北約,整個歐洲就在安全上連為一體,使俄羅斯更加孤立,大大加劇了不安全感。所以俄羅斯一直説要採取報復手段。無論俄羅斯怎樣被削弱被孤立,依舊是一個核大國。俄羅斯不安分,要一直“鬥”下去,北約能夠保持安寧嗎?
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表面上看來是去除安全威脅,但真正加入以後,是否就真的安全了?整個歐洲是不是更安全了?還有沒有更嚴重的後果?我個人認為,任何事情走向極端,一定會走向反面。
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表面上看來是北約的勝利,瑞典和芬蘭可能得到安全保障,但從長遠來看,未必是件好事情,因為它更加加劇了俄羅斯與歐洲的政治分裂、經濟分裂,這樣的分裂對歐洲來説沒有好處。歐洲再強大、再富饒,也不能一口吞下俄羅斯;俄羅斯再弱小、再倒退,畢竟掌握着核武器。這種走極端的形式顯然不是大家想要看到的結果。
**觀察者網:這幾年,北約一直試圖將影響力蔓延到亞洲。去年韓國加入了北約旗下的網絡研究中心,今年又傳出消息,要在日本建立北約聯絡處,對此俄羅斯堅決反對。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曾表示,北約這樣做無非是想鞏固其在亞太地區的地位,散佈以北約為中心的反俄以及反華模式。**您認為,歐美能否借北約擴張達到這個目的?如果北約真的在日本建立了聯絡處,中國應該如何回應?
**黃靖:**我並不看好北約擴張到亞太地區這件事,更多隻是造勢,要真正落到實處非常難。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歐洲主要國家非常清楚,北約進入亞太實際是為美國打壓中國利益而服務,這不符合歐洲的利益。歐盟自身還深陷在烏克蘭的泥潭中,如果參與打壓中國,只能將中國推向俄羅斯,這對歐洲國家毫無益處。舒爾茨和馬克龍都公開堅持對華政策的“兩個不”原則底線:不和中國搞對抗,不與中國“脱鈎”。北約的其他主要歐洲成員國如西班牙、意大利、土耳其等,也都不支持北約入亞太。這次北約峯會的公報中,刪掉了北約在日本設立辦事處的“建議”,就是這些主要成員國抵制的結果。

第二,面對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搞“北約+n”,歐洲國家自然會要求這些國家也要和北約一起支援烏克蘭,打俄烏戰爭。換言之,你想要得到,先要付出。這裏就出現了矛盾,比如説,韓國本來宣佈要向烏克蘭提供50萬發炮彈,但是俄國領導人對韓國明確表示出不滿,並以向朝鮮提供武器作為威脅,韓國就不敢直接提供武器,而是將50萬炮彈租借給美國,再由美國提供給烏克蘭,以規避責任。
而日本在烏克蘭戰爭、制裁俄羅斯等問題上,態度也並不積極。畢竟日本在美國的強制下,已經面臨冷戰以來最惡劣的安全環境,即同時與中俄為敵。中俄都是與日本一衣帶水的核大國,如果同時與中俄為敵,日本的下場會很慘。
從根本上説,日本的立場是既想得到保護又不想作出貢獻,既害怕俄羅斯報復,又想要拉攏北約到亞太地區為日本站台,這是不會受到歡迎的。法國、德國等北約國家也知道,茲事體大,如果北約進入亞太,中國的反應一定很激烈。面對俄羅斯北約已經捉襟見肘,如果再跟隨美國打壓中國,只能更加受制於人,更加被動。這也是北約主要成員國抵制北約入亞太的根本原因之一。
至於尹錫悦政府加入了北約旗下的情報研究中心,這是因為美日情報共享,而韓國則被排除在外,加之自己在美日韓三國關係中地位最低,因此希望加入北約旗下組織,通過與北約合作抬高自己的國際地位,同時獲得更多的情報資源。但我認為,尹錫悦這樣做其實很短視,今後將會付出代價。
第三,亞太存在着一個非常重要的國際組織:由東南亞10個國家組成的東盟。東盟已經明確反對在亞太搞對抗,拒絕在中美“競爭”中選邊站。如果北約要追隨美國進入亞太、打壓中國,顯然不符合東盟的利益。東盟已經對奧古斯協定(AUKUS)持保留意見,如果北約提出要進入亞太,會使東盟感到進一步受擠壓。
最後,即便是最近看似和美國打得火熱的印度,態度也非常微妙。由於莫迪大搞印度民族(民粹)主義,以此提高印度國家(nation-state)的凝聚力,同時強化自己的威權,使得印度和從土耳其到沙特的整個“伊斯蘭帶”關係緊張,成為印度國家安全的最主要威脅來源。這也是莫迪堅決不加入對俄製裁、維護“不與中國為敵”的對華政策底線,並積極參與上合組織的根本原因。畢竟自阿富汗撤軍後,美國在“伊斯蘭帶”的影響已經式微。如果北約進入亞太,必將使印度與中俄兩國,以及中亞、中東各國的關係更加複雜,甚至惡化,而印度本身對美國和歐洲的戰略籌碼也會因北約入亞太而大大降低,失去“待價而沽”的槓桿。正因如此,莫迪訪美時明確拒絕了拜登政府要搞“北約+1 (印度)”的表示。
總之,從三個大的戰略層面看,第一,歐洲自身考量。北約內部本身就存在巨大分歧,很多成員國不願意進入亞太地區;第二,中國國力和影響力不斷加強。中國具有強大反擊能力,會使形勢更更複雜化,對歐洲國家不利;第三,周邊戰略均衡。除中國以外的印太國家,如東盟國家、印度等,都不願意看到北約入亞太。因此,北約赴亞太只是虛張聲勢,想借此向中國施壓,我不認為它能夠成功。中國應該保持定力,不要人家一詐,就覺得這是事實,其實和實際還差得遠。
觀察者網:北約本身是冷戰時期的產物,這些年持續不斷擴張,是否會讓全球重新陷入冷戰式對抗?同時,現代世界去美元化,歐美國家相對衰弱,南方國家不斷崛起,全球秩序的重新建立,是不是有望能夠走出這樣一種所謂“新冷戰”模式?
**黃靖:**對“新冷戰”這個表述,我持保留態度。
首先,冷戰的重要特點,其一,美蘇在意識形態和政治上完全對抗,一個要搞資本主義、自由主義;一個要搞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是旗幟鮮明的、黑白分明的、完全對抗的。其二,在軍事上,美蘇大搞陣營對抗,一個是華沙條約組織,另一個是北約組織。其三,在經濟上兩方也完全斷絕往來,互相獨立,在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指導下,營造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經濟體系。這樣的局面,使得美國及其盟友能夠把政治、軍事、經濟力量擰成一股繩,凝聚起來“遏制”蘇聯。
事實上,美國在冷戰的勝利,不是軍事勝利,因為到現在為止,俄羅斯還是個軍事核大國,還在和美國對抗,否則俄烏戰爭就不會發生;也不是政治勝利,因為自由資本主義並沒有統一世界,否則中國今天的社會主義制度就很難存在。美國在冷戰的勝利,是贏在經濟方面,最大原因是蘇聯堅持社會主義集體經濟,把自己越搞越小;而美國堅持自由市場經濟,把自己越搞越大,最後在經濟上壓垮了蘇聯。
今天,如果使用“新冷戰”模式這個表述,就被美國帶了節奏,陷入了美國設定的戰略框架。美國希望把和中國的“競爭”也帶入到“冷戰”的框架中,因為這是美國在二戰後的大國博弈中唯一的成功經驗。同樣,美國在政治和軍事上都很難壓倒中國,所以想在經濟上,像當年對付蘇聯一樣壓垮中國。無論是“脱鈎”還是“去風險”,本質上都是想將中國經濟排除在世界經濟,或者至少是發達國家的經濟之外。顯然,除非中國與之“配合”,美國只能是一廂情願,達不到這個目的。

今年5月,美國著名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The Heritage Foundation)主席凱文·羅伯茨(Kevin Roberts)發表文章,認為中美當前處於“新冷戰”(New Cold War)
中國避免在意識形態和政治上與美國搞涇渭分明的對抗。美國提出自由民主價值觀——“普世”價值,中國則注重共同利益,提倡人類命運共同體,倡導包括民主、和平、自由、公平在內的人類共同價值,在意識形態上淡化與美國的衝突。中國堅持自己的中國道路,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但並沒有強迫其他國家和我們走一樣的道路,也不輸出自己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
在經濟方面,中美現在完全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狀態。無論是產業鏈、供應鏈,還是“掛鈎”,經濟上的互相依賴不是政策決定的,更不是戰略決定的,而是市場經濟決定的。市場經濟力量追求三個永恆的目標:一是追求資源的最佳配置,二是追求生產力的最高效率,三是追求利潤的最大化。經濟全球化,其實就是市場經濟追求這三個目標的結果。只要搞市場經濟,“脱鈎”就實現不了。在市場經濟作用下,世界經濟一體化是大勢所趨,美國要“脱鈎”只會對自己造成災難性損失。對於西方發達國家而言,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立國之本。只要一直實行市場經濟,就永遠不會形成當年美蘇間經濟互不往來、各自獨立的狀態。
因此,當年冷戰裏最大的標誌性現象——即意識形態和政治上的針鋒相對、軍事上的陣營對抗、經濟上的完全 “脱鈎”,相互獨立——在今天的中美“競爭”中並不存在。“新冷戰”從何而來呢?
在這個基礎上,聲稱進入“新冷戰”非但沒有道理,而且是被美國帶了節奏。如果按照美國設定的節奏、路徑走,將中美關係帶入“冷戰”狀態,即所謂“新冷戰”,美國就能像當年一樣,把自身政治力量、軍事力量和經濟力量擰成一股繩,團結一致打壓中國。

美國財長耶倫本月訪華時表示,美國與中國“脱鈎”將造成災難性後果。圖自看看新聞News視頻截圖
然而,一個巴掌拍不響。中國對此看得很清楚,中國反對“脱鈎”,推動全球化發展,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推動“一帶一路”建設等等,都是將世界經濟越來越緊密地聯合在一起。這樣一來,美國就很難將政治、軍事和經濟力量整合一致,打壓中國。這次耶倫訪華,也聲明“脱鈎”是災難性的,畢竟在經濟全球化的今天,如果要維護全球金融穩定,美國必須與中國合作。
因此,我不認為中美進入了“新冷戰”,也不存在“新冷戰”,這個説法本身不成立——儘管美國抱住冷戰思維不放。中國既不接受美國挑起的“競爭”,也更不會被迫跟隨美國的節奏,進入其設定的“新冷戰”戰略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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