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外交官……我是位母親" 被捲入以色列人質危機的美國家長們 - 《華爾街日報》
Isabel Coles | Photographs by Maya Levin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耶路撒冷——當蕾切爾·戈德堡正準備與丈夫一同前往猶太會堂時,空襲警報的哀鳴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這位54歲的母親叫醒兩個女兒,匆忙躲進兒子卧室的防空洞。房間裏貼滿了他最愛的足球隊貼紙和旅行紀念品。她23歲的大兒子赫什·戈德堡-波林本應在那天晚些時候才回家。這個出生在加利福尼亞的年輕人前一晚與父母共進安息日晚餐後,就和朋友出門了。
警報解除後,戈德堡破例在安息日打開手機聯繫兒子。她收到了兩條來自兒子的信息。
第一條寫着:“我愛你們。”
第二條是:“對不起。”
“我立刻意識到出大事了。“戈德堡説。
這場磨難將戈德堡-波林一家推向了一場空前複雜的全球人質危機的中心。他們的兒子據信是10月7日哈馬斯在以色列南部發動襲擊時劫持的199名人質之一,這些來自約30個國家的平民和士兵在暴力事件中被俘。此次襲擊造成1400多名以色列人死亡,並引發了一場可能席捲中東並將美國再次拖入該地區的戰爭。
和許多親人失蹤的家庭一樣,戈德堡與丈夫喬納森·波林很快開始瘋狂尋找關於兒子的任何線索。朋友們聚集在他們家中,協助尋找目擊者並篩查網絡照片視頻。這對來自芝加哥的父母向美國官員尋求幫助,甚至通過Zoom與拜登總統溝通。但零星的信息絲毫未能緩解他們的焦慮,當得知兒子受傷的消息時,他們的擔憂更甚。
這是一個鮮有家庭準備好承擔的角色。“我不是外交官,不是政治家,也不是軍事戰略家,我只是個母親,“戈德伯格説道。
那個週六早晨,戈德伯格-波林的父母不知道他在哪裏——他只告訴過他們當天會和摯友阿納·夏皮拉一起回來。母親無法聯繫上他,發出的短信也石沉大海。
姐姐莉比瀏覽社交媒體時,發現了以色列南部諾瓦音樂節的海報。這場標榜"友誼、愛與無限自由"的慶典,正是她哥哥熱衷的活動類型。整個夏天,他都獨自在歐洲揹包旅行,參加了多個國家的音樂節。就在那周早些時候的生日當天,他還參加了以色列北部的另一場狂歡派對,因警方提前清場促使他尋找新的派對。
戈德伯格將活動截圖發給了兒子的另一位朋友,對方確認他和夏皮拉都去了現場。
隨着消息從以色列南部逐漸傳出,戈德伯格和波林愈發焦慮。一段畫面顯示,諾瓦音樂節的狂歡者在貧瘠土地上驚慌奔逃,遭到突破加沙地帶封鎖的哈馬斯武裝分子襲擊。邊境附近的基布茲社區裏,槍手點燃房屋逼出躲藏的居民。武裝分子頭戴攝像機拍攝的影像被上傳網絡,記錄了他們獵殺傷者的暴行。
數小時內,以色列即向被美國列為恐怖組織的哈馬斯宣戰。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誓言要讓敵人付出"前所未有的代價”,以軍戰機開始轟炸人口稠密的加沙地帶,安全部隊則與滲透者展開激戰。
戈德伯格仍無法聯繫上兒子。“我想也許他在衝突中掉了手機,或者電池沒電了,“她説。
在西耶路撒冷的家中,親友們開始組織搜尋行動。有人制作了戈德伯格-波林的尋人啓事,另有人創建了Facebook頁面徵集線索。
志願者們在戈德伯格-波林家中設立的指揮中心工作。
波林在耶路撒冷兒子的卧室裏。戈德伯格和波林向以色列當局申報兒子失蹤,友人則通知了美國大使館。當晚,父母帶着兒子的舊牙刷和枕頭上的頭髮前往警局做DNA採樣。
親友們搜索網絡時發現一張十幾人擠在混凝土避難所的照片。戈德伯格-波林靠牆站着,面露懼色;沙皮拉則站在晨光漫入的入口附近。
剛為找到兒子蹤跡稍感寬慰,困惑隨即襲來:如果他和沙皮拉安然無恙,為何兩人都杳無音信?
親友在網上發現的照片顯示,戈德伯格-波林(左)和其他人躲在混凝土避難所。一位家族友人前往醫院尋找。其他朋友則試圖辨認照片中的人物。他們追蹤到數人,並開始從因創傷而扭曲的記憶碎片中拼湊時間線。戈德堡-波林和沙皮拉曾與其他人一起乘車逃離音樂節現場,隨後停車躲進路邊的一個公共防空洞。據目擊者向家屬朋友描述,隨着哈馬斯武裝分子逼近防空洞,槍聲越來越近。曾在以色列軍隊服役的沙皮拉試圖通過將未爆炸的手榴彈扔回對方來阻止武裝分子,但最終不敵。
目擊者稱,在一連串爆炸聲達到高潮後,一切歸於寂靜。
武裝分子命令所有能站起來的人出去。防空洞裏有些人裝死或傷勢過重無法反應。戈德堡-波林和其他幾人服從了命令。
目擊者透露的另一個細節加劇了恐怖:戈德堡-波林的手臂在襲擊中被炸斷至肘部。他用臨時止血帶包紮了傷口。
在防空洞外,武裝分子強迫他和另外兩人登上一輛朝加沙方向疾馳而去的皮卡車。沙皮拉不在其中。
以色列警方向家屬確認,戈德堡-波林的手機最後一次信號出現在週六中午12:45的加沙邊境。“這是我們知道的關於他的最後消息,“他的母親説。
戈德堡-波林8歲時,全家從弗吉尼亞州移居以色列。前一年,哈馬斯在與管理約旦河西岸的另一巴勒斯坦組織發生血腥衝突後,奪取了加沙地帶的控制權。
隨着戈德堡-波林長大成人,以色列與哈馬斯在加沙地帶已交戰四回。戰火只是偶爾侵擾他們的生活。“即便清楚我們身處衝突地區,也知道這一帶有一些極其惡劣的勢力,但我從未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企業家波林説道。
許多以色列人曾堅信政府有能力控制這個長約25英里、寬不過7英里的狹長地帶。如今隨着以軍準備進攻,這對父母相信兒子被困在了那裏。以色列切斷了對巴勒斯坦人的電力、食物和燃料供應,並命令超百萬人撤離家園——這喚起了人們對1948年以色列建國戰爭中70多萬巴勒斯坦人被大規模驅逐的記憶。生活在加沙的兩百萬巴勒斯坦人,多數是當年從以色列國土上流離失所的難民後裔。
當以軍空襲摧毀被圍飛地中的家庭時,哈馬斯發出令人膽寒的威脅:除非以色列停止無預警轟炸平民住宅,否則將開始直播處決人質。
戈德堡-波林的朋友持續監控哈馬斯網絡頻道,但沒發現他的蹤跡。直到上週初,一張照片浮出水面:畫面裏是與戈德堡-波林同乘皮卡的另一名男子,身處白色瓷磚房間。
這雖未透露太多信息,卻讓家人燃起一絲希望——或許戈德堡-波林也被關押在類似環境。他母親無法停止憂慮:“他可能在卡車裏就失血而亡,“戈德堡説。沙皮拉同樣下落不明。
波林和戈德堡日復一日地在接受採訪間隙向美國參議員及以色列政界人士奔走呼籲。“我們必須確保自己已竭盡所能,“戈德堡説道,她在一所猶太研習機構擔任支持專員。
週四,她在特拉維夫洲際酒店的會議室裏,與約20名據信被哈馬斯劫持的美國公民家屬並肩而坐。對面是到訪以色列的美國國務卿布林肯,這是他旨在防止衝突擴大的中東之行首站。
戈德堡描述,悲慟的家屬們要求布林肯説明美國政府為營救人質採取的行動,但布林肯表示無法透露細節。
會談結束後,戈德堡在鏡頭前露出憔悴面容,眼下的烏青格外醒目。當被問及以色列即將對加沙展開地面進攻可能如何影響包括她兒子在內的人質命運時,她説:“這顯然是重大憂慮,但我國面臨的現實威脅同樣不容忽視。”
當晚傳來消息:沙皮拉的遺骸已被確認。
次日,在以色列國家公墓赫茨爾山,戈德堡-波林的父母與數百名哀悼者共同見證了沙皮拉下葬,他的墓穴安息着其他新近遇難者。
耶路撒冷市長摩西·利昂宣稱:“我們必將摧毀這個邪惡政權。”
悼念沙皮拉的啜泣聲中交織着對戈德堡-波林平安歸來的祈禱。兩人因當地青年團體結緣,後來同校就讀,少年時代常結伴旅行。葬禮結束時,戈德堡走向沙皮拉的母親,對方緊緊抱住她哭喊:“他就要回家了。”
隨着時間流逝,戈德伯格對兒子的擔憂與日俱增。“他現在可能因為得不到治療而死於敗血症,“她説。
朋友們試圖通過以色列醫護人員從加沙醫生那裏獲取信息,但無濟於事。
戈德伯格在特拉維夫向媒體講述失蹤的兒子。
一個小組向波林和戈德伯格簡報其調查結果。戈德伯格儘量不去想兒子周圍的其他危險。哈馬斯稱已有22名人質死於以色列的轟炸,據加沙衞生部門稱,截至目前已有超過2750名巴勒斯坦人喪生,其中近三分之一是兒童。“那裏有很多無辜的人,我也為他們感到難過,“戈德伯格説。
白宮週五邀請美國人質家屬參加Zoom電話會議。工作人員告訴他們,拜登總統可能會參加幾分鐘。據戈德伯格説,拜登在電話上待了30分鐘後,一名助手説他的時間到了。但他堅持待了一個多小時,聽絕望的家屬們傾訴痛苦。
“人們在痛苦中對他尖叫,“戈德伯格説。“這完全超現實。”
在戈德伯格-波林失蹤一週後,以色列政府正式認定他為人質。對他的父母來説,這場噩夢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我一直在服用這些安眠藥,但三小時後總會醒來,”戈德伯格説,“我的心都碎了。”
來自以色列國內外的如潮支持是唯一的慰藉。戈德伯格-波林最愛的足球隊雲達不來梅的球迷在最近一場比賽中懸掛了帶有他名字的橫幅,同時紀念沙皮拉。巴塞羅那的支持者用噴漆在牆上寫下:帶赫什回家!
他的父母擔心以色列軍隊進入加沙後會發生什麼。“感覺在那之前還有一段時間窗口,”波林説,“情況會變得更糟。”
在戈德伯格-波林的卧室裏,一堆疊好的乾淨衣物放在牀上。客廳咖啡桌上的報紙滿是這場危機的報道,而他們的家庭正處於這場危機的中心。
“儘管赫什是我的整個世界,但在這場災難中他只是一個微小的存在,”戈德伯格説,“這比我們大得多。”
阿里·弗蘭茲拉奇對本文有貢獻。
寫信給伊莎貝爾·科爾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戈德伯格-波林家中的一張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