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烏克蘭戰爭中埋葬逝者的艱辛工作
James Marson | Photographs by Emanuele Satolli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烏克蘭第聶伯羅——在這座東部城市的第四停屍房,被俄羅斯侵略者殺害的烏克蘭人數量已使資源捉襟見肘。最近一個早晨,十幾具屍袋中除兩具外都堆放在後門地板上,因為推車根本不夠用。
法醫病理學家維塔利·列夫琴科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小心穿過屍袋。建築正門前,親屬們正需要有人告訴他們:沒錯,這些袋中的骸骨血肉,確實曾是他們父親、兒子或丈夫。36歲的列夫琴科在戰爭初期停屍房不堪重負時找到了捷徑——只要陣亡士兵的門牙完好,他就會拍照留存。
“牙齒很有幫助,“他説,“人們會記得親人的笑容。”
第聶伯羅停屍房的法醫病理學家維塔利·列夫琴科正協助家屬辨認陣亡士兵。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戰爭已持續21個月且看不到盡頭。烏克蘭當局未公佈死亡人數,但全國墓園的新墳上擺放的花環與藍黃國旗昭示着代價。去年12月烏總統顧問稱軍人死亡數達1.3萬,而五角大樓泄露文件顯示截至開戰一年後的3月1日,該數字可能高達1.75萬。
為了統計戰爭的代價,《華爾街日報》採訪了那些將陣亡士兵從戰場運送到安息之地的專業人士和志願者,包括司機、停屍房工作人員和神職人員。儘管承受着身心雙重壓力,他們依然堅韌不拔。
“我的心沒有長老繭,無法停止感受,“已為數百名陣亡士兵舉行葬禮的隨軍牧師德米特羅·波沃羅特尼説,“在上帝的幫助下,我們會挺過去的。”
當烏克蘭士兵在前線陣亡時,他們的遺體會盡可能被後送數英里外的醫療站。在那裏,由名為"納什蒂”(意為"以盾為載”)的烏克蘭軍方小組接收。如同烏克蘭許多戰時工作一樣,該行動由國家協調,資金部分來自私人捐助,人員則由志願者組成。
這些志願者通常負責將士兵遺體裝入黑色或白色的塑料屍袋。戰爭初期優質屍袋短缺,導致有些袋子破損,肢體外露。65歲的志願者瓦倫丁·尼科年科説,士兵遺體有時仍在滴血或殘缺不全。作為浸信會牧師和前醫生,他在某種程度上已為這項工作做好了準備。
志願者瓦倫丁·尼科年科(左)和奧列格·列普諾伊(右)負責收集和轉運陣亡士兵遺體。“這是解剖學意義上的工作,“他説,“但兩小時前,這位英雄為我的自由獻出了生命。”
尼科年科去年12月加入搜救隊,當時他的侄子在戰鬥中失蹤。他説,希望通過送還親人遺體,幫助像他一樣痛苦的家庭獲得解脱。他確信侄子的遺體仍留在被佔領土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將其帶回家鄉。
這些司機將遺體——尼科年科拒絕稱其為"屍體”,只願叫"英雄們”——運送到第聶伯羅主要醫院等太平間。這座工業城市毗鄰南部和東部前線。今年八月某日,尼科年科與另一名志願者戴上手套和口罩,打開冷藏集裝箱時,那股熟悉甜膩的氣味立刻撲面而來。他們費力地拖出沉重的屍袋。
56歲的志願者奧列格·列普諾伊將遺體送至第四太平間,這是地區法醫鑑定局負責屍體辨認的分支機構。他爬進那輛白色冷藏車的駕駛室——這輛車過去是向食品店運送新鮮香草的。和尼科年科一樣,他隸屬於名為"推土機"的志願者團隊,這個隸屬於"在盾牌上"組織的慈善項目共有11輛運輸車。
列普諾伊估算,自去年春天志願加入以來,他已運送超過1700具遺體,行駛里程超12.5萬英里。他夢想着未來能在烏克蘭西部的喀爾巴阡山脈生活,為孫輩製作飛機模型。他説如今常在夢中見到逝者,只能通過疏離這些沉重負擔來安撫心靈。
他説這些遺體不過是"靈魂已去往他處之人的軀殼”。
第聶伯羅市DNA遺傳實驗室裏工作的專家們。
第聶伯羅實驗室的專家正在進行DNA檢測,以幫助識別陣亡士兵的遺體。在第四停屍房,遺體被移交給像列夫琴科這樣的法醫病理學家進行身份確認。時間緊迫,因為明天還會有更多遺體送達。
工作人員中補充了來自被佔領土的人員,包括列夫琴科——他在戰爭初期俄軍佔領其家鄉赫爾松南部後遷居至此。
約五分之四的遺體可通過外貌識別,但這取決於季節。冬季屍體保存較好,但在夏季,兩三天內就會腫脹發綠,連親屬都難以辨認。
列夫琴科儘可能收集並拍攝細節特徵,向家屬證明死者是其親人。可能是一塊紋身碎片、耳朵形狀,或是手術留下的金屬板,這些關鍵細節往往能一錘定音。
“我們不知道人們會記得什麼,什麼對他們重要,“他説。
個人物品能提供幫助,但處理這些物品考驗着科學家的專業定力。
“我打開他們的物品,裏面是孩子的畫作,“他説,“我兒子也畫這樣的畫。”
法醫列夫琴科打開存放陣亡士兵遺體的冷藏集裝箱門。“我取出屍體,拍照記錄,然後放到一旁。你不能多想,否則幾周後可能會崩潰自殺,沒人需要那樣的結果,”他説,“工作就是這樣,必須繼續。”
這場戰爭中大部分死亡由炮擊造成,其對人體會造成毀滅性損傷。有時停屍房收到的只有殘肢,甚至僅有一截手指。
這時DNA檢測就能發揮作用。戰爭初期,獲得匹配結果需要數月。隨着西部利沃夫市新建實驗室及西方夥伴捐贈的移動實驗室投入使用,等待時間已大幅縮短。
遺體完成身份確認後,會重新裝入"納希蒂"組織的卡車。通過應用程序接收運送指令,規劃路線可能長達1300英里,途中在多個徵兵辦公室停靠,由家屬認領遺體後安葬。
有時待安葬者眾多,隨軍牧師波沃羅特尼會為十幾名甚至更多士兵舉行集體葬禮。
第聶伯羅的隨軍牧師德米特羅·波沃羅特尼站在城郊克拉斯諾皮爾斯克戰爭公墓中,身旁是一名烏克蘭士兵的墳墓。八月的某天,第聶伯羅市克拉斯諾皮爾斯克軍人公墓裏,藍黃相間的旗幟在風中如海浪般翻湧。波沃羅特尼行走在墓羣間,拾起被風吹散的花環與旗幟。
這位52歲的牧師於2014年俄羅斯秘密入侵時首次擔任隨軍神職人員,首批烏克蘭陣亡將士正是安葬於此。自去年俄軍全面入侵以來,這座公墓的規模已擴大了四倍。
長眠的士兵大多來自本城或被佔領土——那些地方目前無法舉行葬禮。尚未確認身份的逝者,木質十字架上標註着"烏克蘭無名保衞者(待辨認)"。多數墓碑鑲嵌着瓷像照片或雕刻着逝者面容。
波沃羅特尼指着幾座他熟識的墳墓:薩沙、謝爾希,還有另一個謝爾希。“時候到了我會和他們躺在一起,如果上帝允許的話,“他説。
他坦言,有時會在葬禮儀式中失控——不僅是為相識的人。
“我看見家屬的悲慟,看見懷抱嬰兒的年輕寡婦,她的命運只有上帝知曉,“他説道,“我看見埋葬子女的年邁父母,他們曾憧憬的未來裏,再也不會有孫輩的笑聲。”
每當此時,他會摘下眼鏡拭去淚水,平復情緒後繼續主持。
環繞四周的哀傷與苦難非但未動搖他的信念,反而更堅定了他:烏克蘭唯有繼續戰鬥。
“這是一場悲劇,”波沃羅特尼站在一排排墳墓間停頓片刻後説道,“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應該不惜一切代價停止戰爭。那將是對他們記憶的背叛。我們能與殺手達成什麼協議?我們能同意什麼?”
本文由葉夫根尼婭·西沃爾卡參與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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