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外國學生從哈馬斯手中救出朋友後失蹤——《華爾街日報》

比平·喬希眼睜睜看着兩枚手榴彈滑過無窗水泥地面，他與另外16名來自尼泊爾的學生農民肩並肩擠在這間藏身室內。

室外，哈馬斯武裝分子正在阿魯米姆基布茲的果園和奶牛棚間掃蕩，見人便殺。這些尼泊爾人三週前剛通過大學項目來到以色列，負責照管柑橘和檸檬果園。距離他們領到第一份薪水只剩兩天。此刻，他們卻蜷縮在牆邊，等待爆炸衝擊。

比平猛撲向前，抓起一枚手榴彈扔到安全處。但第二枚已來不及處理。爆炸將他的五位朋友掀翻在地，傷勢嚴重。

無論是誰講述，這位23歲的農科學生兼業餘説唱歌手當天的表現都堪稱英勇。他將同伴們轉移到附近廚房的安全處，又試圖帶領大家潛回救援傷者。然而未及行動，武裝分子便帶着增援折返。槍手踹開廚房門，抓走了比平和三名躲藏的泰國農民。自此比平音訊全無。

比平·喬希（左）與朋友在阿魯米姆基布茲的果園中。圖片來源：喬希家族比平·喬希的遭遇只是現代史上最複雜人質危機的冰山一角。據官方統計，哈馬斯10月7日襲擊後仍有239名人質被扣押在加沙地帶的地道中，其中包括10名美國人。

還有來自東非至東南亞等六個國家的數十名勞工。已知人質包括23名泰國農民、兩名坦桑尼亞奶製品工人，以及來自斯里蘭卡和菲律賓的護工。對於處於全球權力邊緣的政府而言，尋找這些人的過程已成為人質外交的速成課。

當美國在地中海東部部署兩支航母戰鬥羣、在加沙上空派遣偵察無人機，並派遣FBI探員等人員赴以色列協助辨認和營救被綁架者時，尼泊爾、泰國和坦桑尼亞卻面臨着更為孤立的鬥爭。

他們的哪些國民被劫持？劫持者是誰？又有什麼能説服人質持有者釋放那些可能被困在隧道中、遠離家鄉數千英里的普通農場工人？

10月7日巴勒斯坦武裝分子襲擊後，基布茲阿魯米姆一棟建築內僅剩燒焦的殘骸。圖片來源：gil cohen-magen/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泰國工人蓬薩克·坦納的父親威拉特·坦納手持兒子的照片，其子是哈馬斯確認劫持的人質之一。圖片來源：Lauren DeCicca/華爾街日報在這場大規模劫持事件中，由於哈馬斯及其他扣押人質的巴勒斯坦組織未提供正式名單，始終沒有完整的人質總清單。生命跡象的證明最初僅以零星方式出現，始於以色列或歐洲籍人質。為解開一名學生農場工人失蹤的謎團，少數尼泊爾外交官、當地志願者和比平的朋友們不得不從不堪重負的以色列官僚體系中拼湊證據碎片和相互矛盾的線索。

尼泊爾政府上任尚不滿一年，在戰火紛飛的以色列陷入混亂，難以回答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比平還活着嗎？

“過去30天就像30年一樣漫長…這是我們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危機，“尼泊爾駐以色列大使康塔·裏薩爾説。她表示，自己向每一位能見到的官員都重複着同樣的話：“比平很特別，因為他是英雄。他救了他的朋友們。”

為理解中東危機外圍國家如何應對這個人質外交的新時代，《華爾街日報》採訪了來自尼泊爾、泰國、坦桑尼亞、美國、以色列、卡塔爾、埃及的部長、外交官和地方官員，以及參與人質交換管理的國際紅十字會等組織的人道主義工作者。

記者們還查閲了10月7日綁架事件中倖存者拍攝的視頻和社交媒體信息，與以色列負責驗屍的法醫調查人員交談，並前往尼泊爾最西部的偏遠農村拜訪比平的家人。

“我們勉強活着，抓住一線希望，“比平的父親馬漢南德·喬希説。他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小鎮組織了#帶回比平遊行活動。“每過去一刻沒有兒子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都把我們推向崩潰邊緣。”

9月13日啓程前往以色列時，比平曾安慰當教師的母親（他父親也是教師）自己會沒事。“我要去看看世界，“他對母親説。

作為尼泊爾遠西大學的農學生，他是該校首批派往以色列農莊的49名尼泊爾學生之一，其中包括緊鄰加沙邊界的阿魯米姆基布茲。這個名為"學習與賺錢"的項目旨在讓學生學習以色列農業技術，同時賺取比國內高數倍的收入。

夜晚，那些在基布茲工作多年、已學會希伯來語的24名泰國人會享用從家鄉空運來的辛辣青木瓜沙拉和威士忌。尼泊爾人則堅持吃孜然味的土豆配以色列啤酒。幾杯酒下肚，泰國人會開始唱卡拉OK，吸引附近蘑菇農場一羣好奇的尼泊爾人圍觀。比賓更喜歡2Pac和Nas的説唱，他曾在一首政治意識強烈的歌曲《問題》中，用粗糲的武當派風格節奏，訴説尼泊爾農民的艱辛。每晚結束近10小時的輪班後，他都會打電話回家向母親晚安。

這些泰國人和尼泊爾人是以色列為替代巴勒斯坦勞動力而引進的數萬名基布茲農業工人中的一部分。其中包括為其他泰國人組織週末鬥雞比賽的蓬薩克·坦納。克拉維·考寇德則喜歡在辛苦工作數週後——為兩個女兒賺錢並在泰國東部開發一塊土地——去當地游泳池游泳。他脖子上的紋身寫着：“富貴”。

當加沙地帶偶爾有火箭彈飛越頭頂、躲過以色列"鐵穹"防空系統時，比賓會從宿舍廚房的掩體裏給大學老友打視頻電話，描述天空中劃過的尾跡。他讓朋友們保證不告訴父母——他不想讓他們擔心。

比賓·喬希（右）與朋友在午休時合影。照片：喬希家族“我會寄錢，你幫我安排祭拜和祈禱。”10月6日，他對母親這樣説道。不久後，在當地供奉杜爾迦——宇宙母親女神的寺廟裏，她將為尼泊爾印度教最重要的節日德賽節獻上祈禱，慶祝女神戰勝惡魔保護子民的勝利。

10月7日，比平剛被爆炸的轟鳴聲驚醒，手機就開始不斷收到其他尼泊爾農民發來的視頻，畫面中火箭彈劃破黎明的天空。

“太可怕了，”有人在羣聊中寫道。“大家小心，”另一個人回覆道。

隨着火箭彈和槍聲越來越近，比平意識到這次襲擊不同尋常。尼泊爾人和泰國人分散開來，匆忙躲進不同的掩體。住在比平隔壁宿舍的凱奧克德先是躲到奶牛場，最後爬上了冰箱上方的藏身處，給妻子發信息説：“我回不了家了。”其他泰國人則躲在廚房的木桌下，旁邊是一箱箱洋葱，他們等待着。緊張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一位農民示意同伴拿來一瓶威士忌消磨時間。“那是槍聲嗎？是士兵嗎？”

“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近？”

在尼泊爾人的掩體裏，17名工人肩並肩擠在這個沒有窗户的小房間裏。他們擺好姿勢自拍，比平蹲在前面，對着鏡頭微笑。幾個人打開手機玩起了棋盤遊戲“飛行棋”，而另一位農場工人普拉貝什·班達裏拍下了比平的照片，並在Facebook上配文：“掩體時光。”

比平·喬希（前排居中）的照片，由他的朋友迪佩什·拉吉·比斯特在10月7日一個以色列農場打工學生組成的Facebook羣聊中分享。“玩飛行棋時間到了，”其中一位農場工人回覆道。

比平從棋盤上抬起頭，聽見槍聲越來越近，接着是驚恐的尖叫。子彈開始噼啪作響地穿透宿舍牆壁。

以色列法律要求住宅必須設有安全避難室，但執行情況參差不齊，農場工人的住所尤其如此，哈馬斯武裝分子輕易破門而入。一名在門口拍攝視頻的尼泊爾學生中彈身亡，另一名高喊“我們是尼泊爾人”的學生也遭射殺。兩枚手榴彈滾進房間，爆炸的那枚讓幾人昏迷，其餘人痛苦掙扎。

武裝分子迅速離開後，農場工人們很快聽到以色列警察的聲音，指示能行動的人聚集到附近廚房。當尼泊爾人和少數泰國人躲藏時，比平試圖組織大家溜出去救助被手榴彈炸傷的同胞。

他匆忙用英語給表弟巴蘇·德夫發了兩條信息：“如果我遭遇不測，你必須照顧家人。”“要堅強，永遠向前看。”

一名持槍的年輕武裝分子衝進廚房，用槍逼着比平和離門最近的三名泰國人出去。另一名襲擊者舉起手機記錄抓捕過程。這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比平。

隨着四名農民消失，仍躲藏處的尼泊爾人聽到一名泰國人懇求免於捲入中東最棘手的衝突：“泰國，泰國！”

“你是穆斯林嗎？”一名槍手問道。

比賓沉默不語。

廚房裏，藏身的尼泊爾人聽見槍手們尖叫：“跑！快跑！”

1725號工人：失蹤

尼泊爾大使在尋找無人能給的答案。

連接尼泊爾和以色列的Facebook頁面與WhatsApp羣組中，堆滿了受襲學生的照片和求救信息——要求救護車或回國航班，信息如烏雲般密集且難以核實。仍躲藏的尼泊爾人通過電話向裏扎爾大使及其駐特拉維夫使館的另外兩名官員低聲講述恐怖經歷，而官員們此刻需統計分散在數十個基布茲、身處混亂國度的數百名公民下落。

士兵們正在清理加沙附近的邊境地帶，泰國和尼泊爾政府轉向阿魯米姆基布茲的鱷梨農場主吉拉德·洪沃爾德，以確認他們最擔憂的事。

“我們等待您的消息以告知我國政府。”尼泊爾使館發到他手機上的短信寫道。

洪沃爾德穿梭於扭曲的磚石建築和被燒焦的錫頂穀倉間，清點死者與失蹤者。他在掩體、廚房或路面上發現了超20具屍體。三名被劫持的人質遭槍殺後丟棄在乳品廠後方。泰國農民卡奧科德仍躲在冰箱上方的藏身處，不敢出來。朋友們不得不在WhatsApp羣組裏反覆保證：現在安全了，可以下來了。

比平已不見蹤影。

泰國移民工人科拉維特·考科德在10月7日的襲擊中躲藏在冰箱上方得以倖存，現已與妻女回到家鄉。圖片來源：勞倫·德西卡/《華爾街日報》襲擊發生11天后，一名武裝居民行走在基布茲阿盧米姆嚴重損毀建築的廢墟中。圖片來源：吉爾·科恩-馬根/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尼泊爾大使收到的通知是一張用希伯來語潦草寫在霍恩沃爾德筆記本上粗糙紙條的照片。來自基布茲阿盧米姆的六名尼泊爾工人還活着，旁邊列出了他們的註冊號碼。

只有一名編號為1725的尼泊爾工人被標註為“失蹤”。

“其餘人全部遇難。”

比平是否也在遇難者之列，屍體遺失或被燒燬得無法辨認？還是哈馬斯將他綁架至隧道中？他的朋友們仔細查看從加沙發布的視頻，尋找他的面孔或高大熟悉的身影。喬希一家從蜿蜒在印度和尼泊爾之間的馬哈卡利河附近的家中，不斷給比平的手機發短信和打電話，但都無濟於事。

“我完全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他的父親説。

尼泊爾大使向以色列外交部通報了一名失蹤公民的情況。這個名字被列入不斷增長的失蹤者堆中，數量已達數千，令以色列當局不堪重負，他們正在梳理第一手報告和身份不明的屍體。每小時，新的人體遺骸袋——有時只是一塊燒焦的骨頭碎片——堆積在以色列國家法醫中心的走廊裏，身穿綠色醫院工作服的實驗室技術人員試圖將這些死者與名字對應起來。

隨着以色列應對不力，西方強國轉而求助地面裝備最精良的國家。襲擊發生數小時內，華盛頓便迅速派出了首批增援人員——來自國務院及FBI主導的"人質解救融合小組”（由情報與執法官員組成，負責人為總統人質事務特使辦公室副手）。他們得到了美國海軍"傑拉爾德·R·福特"號航母戰鬥羣的支援，該艦隊具備營救與醫療救治美國人質的全套能力。美國僅用數日就確認了12名被綁架的公民身份。

隨後，美國開始協助最親密的盟友：英國與加拿大。

“我們會幫你們找到朋友”

尼泊爾外交部長飛抵特拉維夫，計劃當面向以色列外長提交比平的案件——以方外長本該在機場迎接他。

但納拉揚·普拉卡什·紹德不得不先搭乘民航經停迪拜（因沙特阿拉伯禁止直飛以色列的航班），再轉乘包機。當他最終降落時，以色列外長已趕赴緊急安全會議。

最終由一名軍官和禮賓官員陪同紹德會見254名尼泊爾撤離人員，其中有些人因在機場地板過夜而衣衫皺褶。基布茲阿魯米姆的工人們上前詢問：比平在哪裏？

“我們會幫你們找到朋友。“尼泊爾大使如此安撫他們。

紹德得知卡塔爾是中東地區協助與武裝分子溝通的主要政府。但這個彈丸之國的外交部長（同時兼任首相）正疲於應對美國、以色列、法國、加拿大、泰國、韓國、約旦、利比里亞和伊朗各國外長的電話與造訪。

經過數日努力，尼泊爾外交部長終於聯繫到卡塔爾外交部副部長，請求其向哈馬斯轉達信息：比平·喬希是一名無辜的農學專業學生，應當予以釋放。

尼泊爾外交部長納拉揚·普拉卡什·紹德（中）於10月13日從以色列接回254名公民後，在加德滿都國際機場發表講話。圖片來源：narendra shrestha/EPA/Shutterstock卡塔爾方面認為，與其從眾多國家中逐一甄別並協商釋放不同個體，不如推動哈馬斯釋放其扣押的所有國家平民。但哈馬斯堅持要求以色列停止空襲才肯釋放人質，而以色列則要求哈馬斯先釋放人質才停止空襲。埃及官員的介入使局勢更復雜，他們主張優先協商向加沙運送人道主義援助，再處理人質問題。

卡塔爾無法確認哈馬斯是否扣押了比平。哈馬斯未提供完整的人質名單，其領導人聲稱部分失蹤者可能是在混亂中被越境犯罪分子劫持。以色列外交部兩週後仍態度模糊，在致尼泊爾大使館的郵件中僅表示比平"很可能遭綁架”。

尼泊爾大使嘗試了其他外交途徑：她向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通報比平案情，但該機構已不堪重負且加沙網絡中斷常致失聯；會見以色列總統艾薩克·赫爾佐格時，她強調比平因救人壯舉應獲"特殊關注”，但總統府同樣無法確認其下落。

她加入了特拉維夫世博會議中心臨時辦公室的以色列志願者團隊，藉助人臉識別軟件艱難拼湊失蹤者的遭遇。志願者們最初列出的約2500人名單上逐一核對以色列及雙重國籍者，隨後招募了西班牙語、中文和泰語翻譯以確認外籍人士。尼泊爾籍核查名單最後一位是比平·喬希，標註為“失聯”。

志願者們仔細篩查了數小時加沙地帶的駭人視頻，深夜被新收到的阿根廷、泰國或尼泊爾政府信息驚醒。但比平始終未在畫面中出現。

經過數週調取加沙邊境農場監控錄像並逐幀查看後，鱷梨種植户霍恩瓦爾德發來一段22秒視頻：四名男子沿基布茲阿魯米姆圍牆被押送，其中兩人跛行。三人看似泰國人，側身對着舉手機拍攝的武裝分子。但尼泊爾志願者們對第四名身着藍T恤卡其短褲、彎腰前行的男子是否系比平意見不一。

志願者向大使館和警方提交了最可能結論：失蹤人員比平·喬希疑似遭綁架。

彼時其他 hostages 已開始獲釋。哈馬斯10月20日釋放兩名美國人，隨後是以色列人。11月初，泰國軍情部門成功獲得19名被扣國民的存活證明照片，哈馬斯同時承諾泰國公民將很快歸國。

尼泊爾政府已向喬希家派遣了一支DNA採集小組，將樣本與無人認領的遺體進行比對。無一匹配。家人的焦慮與日俱增。他們與比平的朋友們舉着標語牌湧入當地政府辦公室抗議：“尼泊爾政府快醒醒"“救救比平·喬希”。

“我們得到的只有空頭承諾，一個接一個。“他的母親帕德瑪·喬希説道。

儘管多方努力，尼泊爾政府仍無法確認比平是否生還。上週，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對"仍下落不明的比平·喬希表示關切”。

但近日，以色列情報部門追蹤比平手機信號後，喬希家獲得了新線索——最後一次信號定位顯示手機位於加沙。

阿納特·佩萊德對本文有貢獻。

聯繫記者：德魯·欣肖 [email protected]，喬·帕金森 [email protected]，克里希納·波卡雷爾 [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1月13日印刷版，原標題《他救下同伴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