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Z世代:從純真歲月猝然墜入戰爭——《華爾街日報》
Rory Jones and Anat Peled / Photographs by Emanuele Satolli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特拉維夫——馬克·辛德爾和他的以色列朋友們凌晨1點左右到達音樂節現場,飲酒跳舞直至日出。
辛德爾的高中好友奧雷爾·多夫在音樂聲中高喊,能共享這麼多快樂時光真是太棒了。去年他們去了墨西哥和邁阿密旅行,在那裏租了水上摩托,在舞廳狂歡到凌晨6點,最後以外賣漢堡結束夜晚。
辛德爾和他的朋友們都二十出頭,屬於在看似無限機遇中成長的一代,沒有經歷過祖輩因大屠殺和阿拉伯鄰國毀滅威脅而留下的生存恐懼。
他們保持着孩子般對以色列軍力和情報能力的信任,在距離哈馬斯統治區僅幾英里的通宵音樂節上,隨着迷幻音樂歡慶——儘管哈馬斯組織一心要摧毀他們和他們的國家。
早上6:30左右太陽昇起時,加沙的火箭彈劃破天空。音樂節組織者切斷音樂,拉響警報。辛德爾和朋友們擠進車裏,加入排向出口的長隊。
以色列人,尤其是南部居民,早已習慣哈馬斯的火箭彈被軍方"鐵穹"反導系統攔截。
這羣朋友也不例外。他們在特拉維夫郊區長大,在繁榮時期步入成年。其中一位是DJ,在歐洲各地音樂節演出;另一位夢想進入科技初創公司工作;正準備開始大學學業的辛德爾想成為土木工程師;多夫則創辦了數字營銷公司。
辛德爾通過車窗與一羣女孩説笑,她們遞給他水果和瓶裝水。他下車後開始將這些水和水果分發給其他排隊等候的人。
“水,水,“他在一段視頻中喊道,這記錄了一切改變前的瞬間。不久後,人們開始奔跑,像恐怖電影場景般從車裏爬出,試圖逃離襲來的可怕事物。
郊區生活
辛德爾出生於2000年,在距離特拉維夫約30分鐘車程的通勤小鎮卡法約納長大。那裏的房價較為低廉,那些在城市裏只能負擔公寓的家庭,在卡法約納可以擁有一棟房子。
辛德爾的母親朱莉婭從愛沙尼亞移民而來,後來遇到了來自烏克蘭的伊戈爾·辛德爾,他之前有過一段婚姻並育有兩個男孩。伊戈爾擁有計算機科學學位,在以色列科技行業的早期工作。
24歲的蓋爾·基蘇斯説,他在三年級時認識了辛德爾,但直到高中才變得親密。青少年時期,他們曾在活動場所做暑期工當服務員。某個夜晚,他們偷偷帶出一瓶剩下的葡萄酒,花了幾個小時邊喝邊聊。
有一年逾越節期間,辛德爾去基蘇斯家,問基蘇斯的母親是否需要幫忙。她開玩笑説想把房子粉刷一下。辛德爾配合着這個玩笑,拿起刷子就開始粉刷房間。
辛德爾和他的朋友們反映了以色列建國約75年後猶太背景的多元融合。他的家庭是前蘇聯移民。他的朋友們有歐洲和中東血統。其中一人小時候曾在加拿大生活。和辛德爾一樣,大多數人都會説英語。
當辛德爾17歲時,他的繼兄亞當·辛德爾自殺身亡,這場悲劇打破了他原本悠閒的生活。為了紀念亞當,他和父親紋了包含亞當、蓋伊·辛德爾(他另一位繼兄弟)以及自己姓名首字母的紋身。
“無論他多麼努力學習,週末總要和朋友出去玩個盡興,“22歲的阿什莉·哈森説道,她高中時曾與辛德爾交往三年。
高中畢業後,辛德爾與朋友們參軍入伍——這是大多數猶太裔以色列公民的強制兵役。男性通常服役32個月,女性24個月。辛德爾的母親説,他原本想加入戰鬥部隊,但亞當去世後,他轉而擔任軍械師,負責維修保養軍用槍支。多夫加入了駐紮在特拉維夫本·古裏安機場的憲兵隊,基蘇斯則負責修理坦克。
辛德爾與基蘇斯在新兵訓練營同隊服役,期間要練習操演和武器射擊。某天深夜,當全營房的人都睡着時,他們在戰友額頭上塗畫,還在他們手心擠剃鬚膏。基蘇斯回憶説有個士兵驚醒大叫,辛德爾笑得停不下來。
24歲的蓋爾·基蘇斯坐在以色列卡法尤納鎮艾隆·赫爾森的家中。2021年前後,這羣朋友陸續退伍。和多數以色列年輕人一樣,他們在工作或上大學前攢錢出國旅行。
“這代人按部就班地上學、參軍、退伍、讀大學、出國旅行,就這樣生活着,“辛德爾的高中班主任奧莉·福克斯説,“他們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
俱樂部與咖啡館
欣德爾這一代人成長於以色列經濟的黃金時代,特拉維夫崛起為科技中心推動着國家發展。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數據顯示,國民生產總值從2000年的1620億美元增長至2022年的4750億美元。聯合國數據表明,以色列的外國直接投資從2000年的70億美元增至去年的約280億美元。
摩天大樓重塑了特拉維夫的天際線。這座國際化大都市吸引着全球猶太裔精英——他們在明星主理的高端咖啡館餐廳流連,在科技公司獲得高薪職位。
欣德爾常與朋友出入特拉維夫熱門舞廳,自信地搭訕女孩。“只要場子裏有姑娘,要是你不搶先出手,馬克絕對會。“高中好友艾隆·赫爾森回憶道。
新晉科技富豪揮金如土。瑞士銀行瑞銀今年分析顯示,截至2022年的二十年間,特拉維夫房價漲幅達三倍,居全球25個主要城市之首。
馬克·欣德爾在派對上的視頻截圖68歲的以色列銀行前行長卡爾尼特·弗盧格(2013-2018年在任)指出,無論以工資水平、就業率還是人均GDP衡量,過去15年以色列都實現了繁榮。她表示,在2012年、2014年和2021年與哈馬斯短暫衝突後,經濟總能快速復甦。
弗盧格在耶路撒冷度過的童年時光裏,人們會挨家挨户為沒有冰箱的家庭送冰。上世紀70年代末,安裝一部電話需要等待兩年,或是與其他家庭共享線路。
1980年弗盧格赴紐約求學時,發現表妹擁有私人電話。“這似乎印證了當時以色列與紐約在基礎設施水平上的巨大差距,“她説道。
對於弗盧格和更早世代而言,數十年來對生存問題的關注使以色列經濟長期處於封閉和緩慢發展狀態。
1967年戰爭中,以色列從約旦手中奪取西岸地區、從埃及奪取加沙地帶和西奈半島、從敍利亞奪取戈蘭高地,但付出了近800名士兵的生命代價。1973年阿拉伯軍隊發動突襲引發的戰爭中,又有2700名以色列士兵陣亡。軍方的情報失誤給國家留下了深刻創傷。
1980年代,以色列為驅逐巴勒斯坦領導層入侵黎巴嫩,這場衝突演變為對黎巴嫩南部長達15年的佔領,並開啓了與真主黨的長期對抗。
1990年代推動以巴兩國方案的和平努力,因哈馬斯製造的爆炸事件而受挫。2000年代初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義後,政府修建隔離牆將巴勒斯坦人隔絕,使以色列人得以基本忽視這一長期衝突。
21世紀出生的以色列人戰爭經驗更少,他們完全沉浸在賺錢與享樂的機會中。
辛德爾和他的朋友們幾個月來一直在談論十月的“新星部落”,這是一個源自巴西迷幻音樂節的分支活動。
藏身之處
10月7日太陽昇起後,警報聲取代了節日音樂,朋友們坐在車裏等待離開。當襲擊者出現時,多夫大喊讓辛德爾和另外兩人——沙哈夫·扎沃特和奧菲爾·沙洛姆——下車逃跑。
扎沃特看到兩名武裝分子騎着摩托車朝他們駛來。四位朋友和其他人一起跑向乾涸的溪牀,躲藏在部分被樹木遮蔽的峽谷中。子彈呼嘯而過。他們聽到上方停車場傳來的尖叫聲。
多夫的手機沒電了,他用辛德爾的手機給母親發了短信。
“一切都好。我正在回家,”他寫道,“別害怕。”
辛德爾也給自己母親發了消息:“一切正常。我沒事。”
幾分鐘過去了。辛德爾看着多夫,伸出手與他握手,告訴朋友他們會一起挺過去。
武裝分子開始朝他們射擊,多夫和扎沃特跳進灌木叢躲藏。辛德爾和沙洛姆沿着溪牀跑了約400碼,停下來查看手機上的地圖。沙洛姆的父親打來電話,讓兒子分享位置以便嘗試尋求救援。
辛德爾大喊前面有持步槍的武裝分子,兩位朋友轉身就跑。沙洛姆聽到辛德爾痛苦地叫喊,看到他抓住了自己的腿後部。
一顆子彈擦過沙洛姆的肘部,流出血來。他衝出峽谷奔向一輛停着的汽車,和八個陌生人擠在一起——前排四個,後排四個。司機從節日場地疾馳駛向高速公路。
武裝分子在路邊向車輛開火。子彈擊中了司機,但他仍設法將一行人送到了幾英里外的雷姆軍事基地。那裏的士兵正與一大隊襲擊者交火。沙洛姆曾在服役期間擔任軍官,他被遞來一把槍,隨即與阿拉伯貝都因士兵及一支精鋭空軍部隊成員共同守衞基地。
他持續戰鬥了數小時,直到增援部隊抵達,隨後與其他音樂節倖存者一起在基地建築內等待。外圍的戰鬥持續至當晚,直至所有武裝分子被擊斃。他説,他們乘坐的逃生車輛司機和一名同車乘客因傷勢過重身亡。
音樂節現場,多夫始終藏身灌木叢中,耳邊是步槍交火聲,鼻端縈繞着汽車燃燒的氣味。一聲槍響後突然傳來汽車喇叭長鳴,他猜想定是遇難司機的屍體壓在了方向盤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下一個。
不遠處,扎沃特蜷縮在一叢小得遮不住雙腿的灌木裏。所幸他的褲子顏色與灌木相近,未被發現。
傍晚時分,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多夫聽到了希伯來語的交談聲。一名士兵高喊讓藏匿者舉手出來。他護送多夫等人離開現場,要求他們始終低頭。多夫匆匆一瞥,只見血跡斑斑的車輛和焦黑的屍體。
後來他遇見了沙哈夫,兩人緊緊相擁。多夫詢問他是否知道辛德爾和沙洛姆的下落。
接下來的三天,多夫和朋友們輾轉各家醫院尋找辛德爾。他們向目擊者和參與救援的士兵打聽消息。辛德爾的母親和朋友們在社交媒體發佈他的照片,包括那些紀念他繼兄的文身圖案。
奧雷爾·多夫站在以色列卡法尤納自家花園中。### “從未想象過”
馬克·辛德爾的葬禮上,遺體被白布覆蓋。連他的父母都未能見到遺容。辛德爾的母親提供了DNA協助官方確認身份。他年僅23歲。
“我無法接受你已不在我們身邊”,23歲的多夫在悼詞中説。他原本不敢直視辛德爾母親的眼睛,但葬禮前幾天對方告訴他,自己並不憤怒也不責怪他。
辛德爾的高中好友赫爾森在悼詞中表示:“我從未想象過會站在這裏,用過去時態談論你。”
前往葬禮途中,沙洛姆仍無法相信好友離世。他回憶着他們不久前還一起跳舞歡笑的場景。直到看見覆蓋白布的遺體,他才真正意識到朋友已逝。
11月10日以色列卡法尤納公園,最右側的奧雷爾·多夫手持紀念牌,參加為辛德爾種植檸檬樹的儀式。一位女士正在安慰辛德爾的母親茱莉亞。下葬時,朋友們沉默地走向墓穴,用鐵鍬為辛德爾覆上泥土。
如今他們中有人接受心理治療,有人飽受失眠困擾,還有人已重返軍隊與哈馬斯作戰。這一代人正面臨着關於個人與家國未來的深刻拷問。
“我從未感受過敵人的存在,”多爾夫説,“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明白了身為猶太人和以色列人意味着什麼。”
聯繫羅裏·瓊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1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以色列Z世代被捲入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