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地帶巴勒斯坦人在戰火升級中艱難尋求安全庇護 - 《華爾街日報》

第一次電話在10月8日凌晨1:30響起。錄音中的聲音命令胡薩姆·阿布歐達醫生與他的妻子及五個孩子立即撤離。

阿布歐達回憶，那個不明身份的男子用阿拉伯語説：離開貝特哈農——加沙北部與以色列接壤的邊境城市。

他曾在2014年以巴戰爭時接到過類似電話。那次他離家45天，回來後修復了被毀的家園。但這次感覺更緊迫——一枚炸彈摧毀了距他家幾百碼的建築物，裏面的人全部遇難。

“我害怕同樣的遭遇會降臨到我和家人身上。“阿布歐達説。

黎明時分，在四周的爆炸聲中，全家人擠進綠色菲亞特轎車，孩子們哭着沿空蕩道路向南飛馳6英里，按指示逃往加沙城。

這僅是阿布歐達家族在不到一個月內的五次逃亡開端。他們遵循以色列指令撤離空襲區域，以軍稱這些打擊旨在消滅飛地的實際控制者哈馬斯。

上月底為期一週的停火協議曾暫停轟炸，用於釋放人質和運送援助。但週五協議到期後，以色列再次敦促巴勒斯坦人撤離。

轟炸的重啓將迫使巴勒斯坦人反覆權衡這個無解且致命的抉擇：在約等於費城面積的加沙地帶，究竟是固守原處更安全，還是繼續尋找避難所更安全。

據以色列當局稱，約兩個月前，哈馬斯突襲以色列邊境，對一場沙漠音樂節及邊境農業社區發動襲擊，造成1200人死亡（其中大部分為平民），武裝分子還劫持了200餘名人質。

週日，一名巴勒斯坦人在汗尤尼斯哀悼遇難者。圖片來源：法蒂瑪·什拜爾/美聯社除臨時停火外，以色列持續實施軍事報復。哈馬斯控制的加沙政府媒體辦公室表示，自10月7日以來當地已有超1.5萬人喪生，多為婦女兒童，該數據未區分平民與武裝人員。

近日美國警告以色列必須降低加沙死亡率。美國副總統卡瑪拉·哈里斯表示：“太多無辜巴勒斯坦人遇難，坦率地説，平民苦難的規模及來自加沙的畫面令人心碎。”

隨着大家族共居一室，死亡人數激增。流離失所的加沙民眾暫住親戚家中或棲身避難所，一次空襲就可能造成家族幾代人殞命。聯合國數據顯示，加沙約220萬人口中已有180萬人逃離家園。

阿布歐達一家曾在加沙城表親家避難兩日，25人擠在達爾傑區原本供4人居住的房屋內，見縫插針地睡在地板上。作為印尼醫院的胃腸科醫生，阿布歐達已返回北部工作崗位。

隨後，第二次呼叫響起。這次錄音通知阿布歐達一家撤離達拉傑，但未指明去向。

以色列軍方稱已採取廣泛措施——包括髮送數百萬條語音信息——以確保加沙地帶平民在衝突期間的安全。上週五，以軍發佈將該飛地劃分為數百個編號區塊的地圖。軍方發言人丹尼爾·哈加里週一表示，空投至該地區的傳單附有二維碼，可鏈接至指示特定區域平民應前往何處躲避交火的在線地圖。

隨地圖發佈的以軍官網聲明稱：“加沙居民！這是保障你們及家人生命安全的有效方式。“但聯合國官員指出，加沙多數民眾無法穩定接入互聯網或缺乏充足電力為手機充電，難以及時接收這些信息。

以色列指控哈馬斯將軍事設施嵌入醫院、學校等民用基礎設施，利用巴勒斯坦平民作為人肉盾牌，哈馬斯對此予以否認。

“每個平民的死亡都是悲劇，是以色列國防軍不願看到的悲劇，“哈加里表示，“當哈馬斯恐怖分子躲在平民身後時，我們正盡全力區分平民與恐怖分子。”

上月向加沙南部撤離的巴勒斯坦民眾。照片：haitham imad/EPA/Shutterstock### 被困

對大多數家庭而言，加沙已成絕境。哈馬斯襲擊後以色列封鎖了邊界，後來僅允許外國護照持有者及其直系親屬或重傷者嘗試進入埃及。

軍事行動開始一週後，以色列軍方通過短信、電話和空投傳單要求加沙北部所有人南遷。部分警告稱不服從者可能被視為與恐怖組織有關聯。

數十年來，以色列一直採用電話和傳單方式減少衝突中的平民傷亡，但以軍表示本次戰爭採用了"史無前例的規模”——超3萬通電話、400萬份傳單及數百萬條圖文語音信息。軍方發言人表示：“這些措施旨在預警空襲並引導平民撤離。”

許多加沙民眾最初立即響應警告南逃，卻發現南部早已人滿為患。食物飲水短缺，轟炸仍在持續，南部房租暴漲逾兩倍。

巴勒斯坦中央統計局數據顯示，11月中旬仍有約80.7萬人滯留加沙北部。隨着以軍地面行動週五向南推進，加沙城正展開逐巷清剿。停火前以色列曾短暫開放所謂"人道主義走廊”，但撤離者報告周邊仍遭炮擊。以軍未回應是否會重啓該通道的詢問。

“我們是在與哈馬斯作戰，而非加沙的平民，”以色列軍方上個月在X平台（原推特）上表示。

據一名以色列安全官員透露，以方估計已擊斃數千名哈馬斯武裝人員，該組織在衝突前據稱擁有超過3萬名成員。

瓦法·艾德已有68名親屬在加沙各地的轟炸中喪生。圖片來源：瓦法·艾德在加沙地帶中部的佈雷吉，居民們早在10月10日就接到自稱以色列情報人員的電話。“他們説準備炸燬我們的房子，“心理學家瓦法·艾德回憶鄰居們的轉述。她匆忙收拾了些衣物和罐頭食品，半小時內向西逃到一英里外姐姐家——那裏沒有接到疏散通知。

當天艾德家族共有24人轉移。“對我來説，那一刻彷彿世界末日，“艾德説。

幾乎每天都有房屋被夷為平地的噩耗傳來，她的家族成員接連被掩埋在廢墟下。隨後的三週裏，艾德共有68位親屬在加沙各地的轟炸中遇難。

艾德的兄弟埃薩姆·艾德是名旅行社職員，10月10日也帶着九名家人離開佈雷吉。他們躲藏在加沙中部努賽賴特地區女兒薩瑪的家中，該處未收到撤離警告。

五天後，這棟房屋被炸燬。年僅2歲的孩童被壓在瓦礫下，徒手挖掘的救援人員無法觸及。約16名艾德的親屬在此遇難。她回憶當時自己完全麻木了。

兩天後，她聽聞了針對阿爾佈雷吉社區的轟炸消息——那裏正是她姐姐哈亞姆·埃德居住的街區。

“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她衝下樓對奧姆·艾哈邁德姐姐哭喊着。艾哈邁德的啜泣已經説明一切，埃德當場昏厥。這次空襲共奪走了她16位親人的生命，最小的年僅6歲，最年長的姐姐哈亞姆62歲。

流離史

埃德的祖輩來自加利利海上方烈日炙烤的阿爾馬加爾山區，那裏現屬以色列北部。1948年以色列建國時，這個家族與其他數十萬巴勒斯坦人一樣被迫逃離故土。

巴勒斯坦人稱這場流離為"納克巴”（大災難）。許多人透過這75年前事件的稜鏡看待當前戰爭，恐懼會再次失去家園。

“我們從此生活在加沙，但從未忘記故土，“埃德説。

她的家族在小型難民營阿爾佈雷吉定居，逐漸成為商人、旅行社職員和政府僱員。隨着家族壯大，這片街區甚至以他們的姓氏命名（“埃德"在阿拉伯語中意為節日）。

作為八兄妹中最小的孩子，她有兩個姐姐和五個哥哥，其中兩位在戰前已離世。“儘管家族龐大，我們的紐帶始終緊密，“埃德説。

10月23日，埃德得知四位堂兄弟及其家眷共12人在更南端的代爾巴拉赫扎瓦伊達區空襲中喪生。11月2日，另一位住在阿爾佈雷吉的堂兄馬爾萬·埃德帶孫子穿越城區洗澡，歸途遭遇空襲雙雙遇難。

“他們都不是哈馬斯成員，”她説，“他們只是在過自己的生活。”

幾天後，她的另外三個表親及其家人——總共22位親屬——也遇難了。

“我是一名心理學家，但我無法承受這一切，”她含淚説道，“我需要20位心理醫生來幫我從這場創傷中恢復。”

她的手機裏滿是數十位遇難親屬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她23歲的侄女阿蕾吉，一位牙醫，與她的埃及未婚夫。兩人原定於11月結婚。阿蕾吉·艾德在10月17日的空襲中喪生，那次襲擊還奪走了她母親——瓦法·艾德的姐姐哈亞姆的生命。

“我們活着，但內心已死，”艾德説。

上個月在代爾巴拉赫的巴勒斯坦人。照片：哈特姆·穆薩/美聯社### 在遷徙中

當以色列準備向加沙北部派遣地面部隊時，一些巴勒斯坦家庭堅持留下，對以色列聲稱南部安全的説法持懷疑態度，同時也因他們在“災難日”中的損失而心有餘悸。

以色列表示，戰後巴勒斯坦人可以返回家園，但告訴他們不要在臨時停火期間嘗試返回。現在許多人已無家可歸。

醫生阿布歐達説，戰爭開始時，另一場“災難日”似乎難以想象。“我以為我們只是暫時離開家，很快就會回去，”他説。

10月10日，在第二次警告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逃到了加沙城西北幾分鐘車程的阿爾沙提難民營的一個親戚家。

次日清晨，相鄰建築遭空襲導致數名鄰居遇難。阿布烏達在結束48小時輪班後得知消息，離開醫院搭乘救護車與家人匯合。“我開始尋找保護他們的方法，“阿布烏達説。他們前往位於賈巴利亞稍北處一座擁擠的聯合國避難所。

10月13日凌晨三點，全家在避難所的第一晚，聯合國官員告知以色列要求所有人撤離至加沙中部幹河以南地區。

家中汽車尚有餘油，但阿布烏達需從加沙城取回車輛。他們前往位於代爾巴拉（撤離區南側）的嫂子家，12英里的路程耗費了四小時。

約百名親屬擠在那棟房子裏。空氣中瀰漫着硝煙味，炮擊聲不絕於耳。第九天時，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房屋遭襲造成數十人死亡，阿布烏達回憶道，爆炸揚塵沾滿了他們的衣發。

10月23日，阿布烏達一家再次鑽進菲亞特轎車，沿途躲避彈坑、駛過焚燬建築，向南跋涉12英里抵達與埃及西奈接壤的加沙最南端城市拉法。當附近炸彈爆炸時，他們擠進另一所聯合國學校避難。阿布烏達表示，隨着談判人員就臨時停火與人質釋放協議取得進展，爆炸愈演愈烈。

11月24日，抵達拉法一個多月後，轟炸暫停帶來了久違的寧靜，阿布烏達説。同日他得知位於拜特哈農的六層住宅已被夷平。

“那裏面承載着家庭的回憶，”他説。

隨着停火結束，他説自己能聽到爆炸聲但並不近，而以色列方面目前提供的指示仍然模糊不清。以色列已將沿海一小塊名為阿爾馬瓦西的區域指定為人道主義區，但阿布歐達表示那裏沒有建築物，不適合居住。冬天即將來臨。

“我們無處可去，”他説道。

11月18日，家園同樣被摧毀的瓦法·埃德與在約旦阿拉伯銀行工作的兄弟一起離開加沙前往埃及。他們屬於極少數無需外國護照就能離開加沙的人，這一安排得到了約旦政府的協助。疲憊與悲痛中，她惦記着仍困在加沙的另外兩位兄弟姐妹。

“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家人逃離地獄和死亡，”她説。

多夫·利伯對本文亦有貢獻。

聯繫記者趙登，郵箱：[email protected]；奧馬爾·阿卜杜勒-巴基，郵箱：[email protected]

11月16日以色列空襲後，貝特哈農上空升起的煙柱。圖片來源：克里斯托弗·弗隆/蓋蒂圖片社本文發表於2023年12月5日印刷版，標題為《戰火升級中巴勒斯坦人的求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