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大,不在於形式,而在於體制_風聞
观察者网评论-观察者网评论编辑部-49分钟前
大學是什麼?我們在大學裏到底要學些什麼?甚至,大學還有沒有必要存在?未來大學會消亡嗎?
近日,中國科學院院士楊玉良一段關於“大學”即將消亡的視頻,再次引發了大家對於大學教育的討論。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院長範勇鵬就表示,基本同意楊院士的觀點,也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我們也邀請了幾位經歷過大學教育、正在從事大學教育的“局內人”,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大學無關形式,關乎體制
陳平(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最近復旦大學楊玉良院士提出了一個問題:人工智能出現會不會讓傳統的大學消亡?也引發了很多的討論,我也來説説自己的看法。
我覺得這個問題其實非常深刻,人工智能出現以後,我們傳統上所講的“眼見為實”變得不成立了,因為眼見的東西可能是假的。社會科學是這樣,自然科學也有可能是這樣,這對工業化大規模生產的大學教育是一個嚴重的挑戰,因為這種情況下,大學已經不能培養辨別這個科學基本問題的人才了。
所以我覺得,大學無關形式,關乎體制,要培養出能識別真假學問的人才。
這方面最好的歷史案例就是德國權威物理學雜誌《物理年鑑》的主編、量子現象的發現人普朗克教授,他讀到當時還名不經傳的愛因斯坦的論文,雖然讀的也是半懂不懂,但感到非常驚奇,就派自己的學生去瑞士調查這個文章的作者。所以歷史上如果沒有普朗克,愛因斯坦的文章就不可能發表,就不可能有相對論,也不可能有原子能的研究。如果要在美國按照什麼匿名審查、學校排名這種辦法來決定,那愛因斯坦的論文估計就沒法發表了。

普朗克和愛因斯坦
線上學習讓很多大學生的交往能力下降了
譚驍天(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海歸留學生):
最近出現了一些聲音,認為傳統的大學教育會逐漸走向消亡。我雖然同樣認為,傳統的大學教育急需改革而且必將走向一條與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我並不認為大學這一實體,以及大學伴生的授課教學等組織形式會完全消亡。
我曾在美國紐約大學密歇根大學等知名研究型大學學習工作了10年有餘,目前在國內的高等級科研機構工作,並參與學生的研究生課程設計和所在研究所的碩士博士招生工作。
在我看來,大學相較於高中其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授課考試這種通過死記硬背知識的教學方式,絕不應該是大學教育的核心點。目前國內很多高校確實存在着類似高中的教學組織模式,但這樣的模式不應該成為常態。有的傳聞甚至説,某些中國大學讀下來之後,認知能力還不如高考時,這就很尷尬了。
大學生通過本科階段的學習,除了深入瞭解本專業所需的專業理論體系之外,還應搭建起非常完善的信息收集、整理以及自主學習能力。更為重要的是,在工作中遇到的與人交往的場景,需要在大學的培訓中得到有效的訓練,為解決實際工作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提供儲備。這樣的需求是目前在線上進行的網課遠無法完成的,有很多的訓練必須不斷通過人與人的直觀接觸才能完成。
我打一個比方,之前在紐約大學上文科大課的時候,課後總會在另外的時間安排小規模小組討論,一般也就是15-20人蔘與,有一個助教或者小老師代課,在這節課上每個人都必須發言。這就能在非常及時的環境下評判出你對這節課的理解深入到了什麼程度,無需等到期末考試。此外,還經常有一個小組一起進行工程項目PPT彙報和學期綜合答辯這樣的工作,而這些工作都大量依賴學生在線下的人際交流,這些都是網課所無法取代的。
實際上,在美國,學習思維能力,也是大學培訓的一個目標之一。在美國大學的基礎教育中撰寫essay,就是小論文,是課程中很重要的一環。在這個過程中,老師會鼓勵學生上網去收集大量的資料,並且嘗試用這些資料來支撐你的論點,構成一篇小規模的課堂作業論文。
在理工科的學習裏,這樣的培訓也會培養學生收集整理資料的能力。這在研究生、博士生階段會遇到的科研工作中,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情報信息的收集歸納與整理是科研的基本功,這樣的一些學習反而是可以在線上進行的,但也需要配合與線下的交流與討論。
中國高等教育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僵化,過度重於術而疏於道。我們對學生的培養方案往往照搬幾十年前的成果,對時代的進步缺乏及時的調整。而且太過於注重理論(還是非常陳舊的理論),對於技術類的實操重視程度嚴重不足。最為難辦的是,由於條條框框的存在,任課教師甚至無法對課程大綱進行20%以上的改動。這樣的照本宣科只會嚴重降低教學質量和教師的能動性,也會降低學生對這門課的體驗感。
所以現在方式培養出來的學生,在走向研究生博士生、走向社會的過程中,確實會遇到很大的麻煩:他們缺乏自信,缺乏應對特殊情況的應激能力;知識面有時候也較為偏門,不足以覆蓋今後科研中、生活中將要遇到的很多問題。這就導致了很多人筆試得分非常高,但是進入面試時哆哆嗦嗦口不能言(經常是男生),最終往往給評委老師留下不太好的印象。這些都是目前課程設置不合理、前期培訓不足所造成的惡果。
而且我們不能忘記和忽視疫情以及互聯網發展帶給大學教育的改變。很多通識性的大課轉到了線上進行,國內某些高校,在某些特殊時期,整個學期的授課都改在了線上進行。
其實在疫情爆發之前,國外一些知名的大學如哥倫比亞大學、杜克大學南加州大學等,就開發了一些純在線上進行的碩士研究生項目。僅需通過在線學習並通過其在線考試就可獲得相應的碩士學位,這大大降低了獲得碩士的門檻,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降低了研究生學歷這一學習過程的神聖性。

但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大家都普遍反映疫情後的新一代大學生與人交往的能力,信息歸納的能力,和之前幾批學生相比出現了較為明顯的下降。可能是長期不與活人見面,這些學生還出現了在互聯網上和網下兩套人格的情況,傳説中的線上重拳出擊,線下唯唯諾諾,就是形容這一類的人。
説了半天問題,我也説一説我個人在這件事情上的觀點:
首先,通識課程互聯網化是大勢所趨,很難逆轉也無需逆轉,有一些原來二三百人甚至更大規模的課程,沒有必要再把所有人都薅到教室去聽,在線上一樣能起到類似的教學效果。但這些課程如果需要保證和提升教學質量,則一定需要輔以線下的小組討論或者抽樣檢查,才能保證讓學生真正從課堂中獲益。
其次,那種鼓勵人與人交往的討論課,應該更多地被放到枱面上來,更應該作為線下課程改革評估中的重中之重。像我説到的那種信息歸納整理的能力,也應該是在大學畢業前的必修知識和必修技能,不應該留到碩士博士研究期間再去學習。
此外,目前國內本科的畢業論文乃至一些碩士的畢業論文,都存在嚴重的無病呻吟問題。他寫也累,大家看着也累。既然如此,不如取消,彼此放過,節省大家的寶貴時間。寶貴的答辯時間全部留給畢業設計這一課題,這還有一些價值。
做一下簡單的總結。大學教育,特別是線下的大學教育,在改革後仍有保存的強烈必要。道術並重,是學生獲得必要技能的途徑,也是他們走向下一步的階梯。這樣觸及靈魂的改革,往往需要大學以外包括初中、高中、政府在內的多方機構的全力支持和參與。其功必不可一日而就,但成功的那天必將是對我國教育體系一次脱胎換骨的重塑,將給我國帶來數不盡的青年優秀人才。
最重要的是學會如何自主學習和探求知識
徐磊(瑞典皇家理工大學物理博士,機器視覺應用工程師):
網絡技術的發展會改變大學在施行教育功能的具體方式,但由於大學本身所承載的社會功能本身是多樣化的,我個人並不認為網絡授課的方式會導致大學的消亡。
大學一般被認為承載了三個基本社會功能:1)探索和獲取新的知識;2)技能和職業教育;3)賦予個人在社會中所承擔的角色的功能——這個與其功能2,即技能和職業教育功能密切相關,但也不僅限於此。
由於大學存在入學門檻,這也賦予了進行人員篩選的功能。當然,能否通過高淘汰率的選拔條件,本身也反映個人的(潛在)技能水平,因此很多企業和機構會選擇把大學入學門檻的難易程度作為用人篩選的標準之一,也存在一定的邏輯上的合理性。
我個人認為,如果大學在社會中所承擔的角色或者功能只要依然被社會所需要,大學便不會消亡,儘管其具體組織形式可能會發生順應時代需求的改變。上述大學所承載的三個主要社會功能之一的技能和職業教育,其中涉及教學的部分,網絡技術確實會使得人不再需要親臨某些課堂聽課。但我很難想象必須使用實驗設備的課程,涉及具體操作的課程教學及考核,如何完全由網絡授課替代?
同樣,如果對學生的考核完全改為採用線上的方式進行,光是身份驗證,防止作弊,就會帶來許多對硬件和軟件技術支持的額外需求。如果考慮以家庭為單位的遠程模式,而不由大學來集中提供,家庭的財力負擔倒是其次,不得不考慮的是如何確保各個家庭軟硬件正常運行而不會被利用任何潛在技術漏洞進行替考,導致不公平考核的問題?
至於探索和獲取新的知識的功能——主要是通過導師指導研究生(包括碩士和博士研究生)等開展具體的課題研究進行的。這個功能的實現具有很強的一對一屬性,而一對N的網絡大課堂的方式完全不適用——相同領域不同課題組之間存在競爭性,除存在合作關係的課題組之外,在發佈研究結果之前,一般都彼此保密以確保研究結果為首發。
同樣的,大量的研究工作也依賴實驗設備和材料,網絡技術無法替代。當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大學以及和大學聯繫緊密的研究院,企業也存在研發活動。但大學開展的研究和企業的研發工作角色定位不同,後者致力於帶來經濟利益的產品和服務,前者更具探索意味,非功利性驅動,後者不能替代前者,各司其職,共同服務於社會。

對於個人而言,在大學學習什麼,乃至如何學習事關各位學子的未來。我個人認為,如何利用大學存在的學習資源為己所用,也取決於個人的需求。
如果認為個人接受大學教育就是單純為了就業,只看重大學存在的技能和職業教育的功能,那麼除了學習大學開設的相關課程之外,學生本人還需要自主去了解用人市場需要的主動性。大學的課程由於其功能和社會角色定位,並不是為滿足特定企業的用人需求而設立,因此必然更為寬泛且缺乏直接的對應性;同時,大學也有培養以開展知識探索為目標的人才的內生性需求,這與企業的人才需求並不一致。
如果個人以面向企業就業為職業目標,那麼需要自身更有針對性地去了解企業的用人和技能需求。在網絡時代,獲取這樣的信息比以往更為便利。比如通過類似於領英、獵聘等網站和校友圈,不僅可以更為輕易地獲悉特定企業特定崗位對於人才的技能需求,以幫助自身確定個人需要補充或者加強哪方面的技能,更有利於直接跟相關人士建立個人聯繫,獲悉第一手信息。
如果個人尚未確定,且不急於確定個人未來職業方向,則可以利用大學提供的各種教育資源和校友圈,更多地去了解不同領域和方向,探索並確定個人的智趣。就我遇到的很多青年學生而言,非常篤定未來自己要做什麼的人是少數,多數人其實對於自己喜歡做什麼,未來應該幹什麼是不確定的。而對於這樣的羣體,自然也不必把大學單純看成是提供技能和職業教育的機構,而是可以更廣泛地接觸和了解更廣闊的學科和領域,通過這樣trial and error(測試驗證)的方式,找到自己喜歡也適合自己的領域和方向。
同時,我認為通過高等教育,個人最重要的不是獲得確定的知識,而是學會如何自主學習和探求知識。原因是現有已知的知識本身並不完備,在廣度和深度上都存在不斷向前推進的空間,甚至還存在錯漏之處。因此,學會掌握思考的方式,敢於懷疑已知的知識和見解,提出不同於現有解釋的假説,並提出驗證新的假説的方式和方法,是個人可以通過高等教育獲得的更重要的價值。而這,也是個人在高校或研究院從事探索和發現新知,以及企業研發新技術所需的更高階技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