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哈馬斯地道中的53天——一名人質的故事
Chao Deng and Anat Peled
僅僅被囚禁幾天後,塔瑪·梅茨格就感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消退。她開始察覺自己有時會陷入一種半昏迷狀態。她倚靠在因潮濕而泛着水汽的白色瓷磚牆上,艱難地調整着呼吸節奏。
無聊感席捲而來。她的聽覺變得遲鈍,周圍人的聲音——包括她丈夫與一位老友無休止地從歷史爭論到電影的拌嘴聲——都顯得模糊不清。
78歲的塔瑪發現自己正數着幾英尺外對面牆上的棕色瓷磚條紋。那些瓷磚邊緣呈深棕色,分上下兩層排列。在這個除人造草皮睡墊和一台總出故障的電扇外空無一物的囚室裏,她竟覺得這些瓷磚有種怪異的美感。
與她同囚的還有來自尼爾奧茲基布茲的十幾人:兩名泰國農工、一位年邁的以色列歷史學家、一個電影迷,以及一位不知妻兒是否還活在世上的焦慮父親。
他們被關押在哈馬斯於加沙南部汗尤尼斯鎮地下修建的龐大隧道網絡中。塔瑪不清楚還有多少人與他們一同身處地下——哈馬斯在10月7日襲擊以色列期間劫持了逾250人。有次當房間因以軍空襲劇烈震動時,看守曾匆忙將他們轉移到另一處關押着更多 hostage 的空間待了數日。
12月以色列空襲後汗尤尼斯的廢墟。圖片來源:Rizek Abdeljawad/Xinhua/Zuma Press
以色列軍方1月下旬發佈的照片中,汗尤尼斯地下隧道的一部分。圖片來源:Israel Defense Forces/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在被囚禁53天后獲釋的塔瑪爾在數小時的採訪中向《華爾街日報》描述了她的日常經歷。直到11月28日被移交給紅十字會之前,她都不確定自己能否回家,更不用説和她一起被關押的人會發生什麼。她的丈夫和該組織中的其他男子仍被囚禁。
她説,她的團隊中的許多人都希望以色列政府能與哈馬斯達成協議,釋放所有人。他們不希望採取高風險的軍事行動來解救他們,這可能會導致死亡。
這位退休人員和熱心的讀者是一羣婦女和兒童中的一員,在11月下旬以色列和哈馬斯之間為期一週的停火協議期間,他們每天分批從加沙返回以色列。這個被美國指定的恐怖組織繼續關押着130多人。
這個隧道中的生活的描述是基於塔瑪爾的描述,以及對被釋放人質親屬的採訪和被釋放人質向以色列媒體提供的視頻證詞。
以色列政府與國際調解方正就人質釋放問題進行談判,同時以軍士兵和情報人員也在全力搜救人質。令全國民眾更為痛心的是,有關人質的信息中混雜着武裝組織的宣傳視頻——其中一段視頻顯示被哈馬斯扣押的人質雅爾登·比巴斯聲稱,他在以色列廣受關注的妻子和兩名紅髮幼子已在以軍空襲中喪生,但該説法尚未得到證實。
1月13日,特拉維夫示威者集會要求釋放人質。圖片來源:abir sultan/epa/Shutterstock
1月18日,特拉維夫民眾手持紅色氣球悼念雅爾登與希裏·比巴斯的紅髮孩子。圖片來源:ahmad gharabli/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最近數週,以軍突襲了汗尤尼斯地下設施,軍方稱該設施佈滿爆炸裝置和防爆門,建造耗資可能達數十萬美元。雖未發現人質,但軍方表示有證據表明約20名人質曾先後被關押於此。本刊核實了以軍公佈的視頻和照片,顯示這條長約半英里、深逾65英尺的蜿蜒通道內設有簡易廚房、衞生間和牢房。
以色列正試圖達成新協議以確保剩餘人質獲釋。最初由埃及和卡塔爾調解員向哈馬斯轉達的美國支持提案提出停火六週,期間將釋放包括兒童、老人和病患在內的平民人質。後續兩個階段哈馬斯需釋放以色列女性和男性士兵以及已故人質遺體。
據《華爾街日報》報道,哈馬斯本週提交的詳細反提案顯示雙方仍存在巨大分歧。以色列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拒絕了該武裝組織提出的大規模釋放巴勒斯坦囚犯等要求。
人質家屬通過在內塔尼亞胡地中海別墅和耶路撒冷公寓外抗議、封鎖特拉維夫主幹道等方式施壓。許多仍有親友被扣押的前人質也呼籲官員優先救人而非消滅哈馬斯。據《華爾街日報》報道,以色列最新評估顯示或有50名人質死亡,遠高於官方公佈的29人。
尼爾奧茲基布茲10月7日遭襲住宅中損毀的傢俱與焦黑牆壁。圖片來源:弗朗西斯科·塞科/美聯社### 關於大屠殺的對話
當塔瑪爾在10月7日被推搡進載滿人質的車輛時,她處於極度驚恐中。她面部淤青,早前從摩托車上摔下導致雙腿流血不止。突然,身旁傳來女性低語。
“塔米,我陪着你。別怕。“這是她41歲的護士好友妮莉·瑪格麗特。塔瑪爾自出生在這座基布茲起就認識妮莉。
她們被押送至倉庫式建築附近的隧道豎井。過多交談已屬冒險,更遑論相互擁抱。身着便裝的綁架者經過一番看似討價還價後,將她們移交給了哈馬斯人員。
深入地下時,泥濘小徑在黑暗中幾乎難以辨認。長期吸煙的塔瑪爾患有哮喘和高血壓,她緊抓妮莉褲腰才能跟上。赤足前行的她早遺失了拖鞋。沿途堆滿石塊、木箱、沙袋等建材。
行進間塔瑪爾雙腳逐漸失去知覺。“快走!快走!“綁匪不斷催促。
隧道中她們瞥見哈馬斯人員工作的明亮計算機區。後來有人目睹類似牢房的隔間——因女性人質曾提高音量,一對以色列夫婦被單獨關押其中。
他們最終來到一個房間,看到約20名人質坐在地上。其中包括塔瑪爾的丈夫約拉姆·梅茨格,綁架者闖入時他正在房子的另一處。一些人受傷流血。哈馬斯將傷勢較重者與尼爾奧茲的老人分開,將後者帶往拘留區。
這個空間將成為他們的地下家園。
在狹小的烹飪區,72歲的退休幼兒園教師阿迪娜·摩西(塔瑪爾和尼莉的朋友)負責加熱米飯和罐裝青豆,儘管她沒有眼鏡視力模糊。貨架上物資充足,彷彿為大批人準備。五六名人質圍着一個盤子,每人持一把勺子。約兩週後,只剩下米飯。
以色列軍方1月底發佈的照片顯示,汗尤尼斯地下隧道中的廚房。圖片來源:以色列國防軍/法新社/蓋蒂圖片社他們很快意識到需要消磨時間的方法。
75歲的亞德瓦謝姆大屠殺紀念館學者亞歷克斯·丹齊格開始講授他的研究。亞歷克斯戰後出生于波蘭,但其姐姐是大屠殺倖存者。
這段歷史令人痛苦。有人懇求他換個話題。
80歲的約拉姆用《聖經》和流行文化考問眾人。因通曉阿拉伯語,哈馬斯看守曾帶他到另一個房間,讓他翻譯希伯來語電視新聞。約拉姆沒有助聽器,他們不得不調大音量。
還有80歲的電影製作人柴姆·佩裏(Chaim Peri),他講述了電影史,包括好萊塢的崛起。後來,哈馬斯讓他和約拉姆出現在一段對外播放的宣傳視頻中,標題是《我年老的時候,求你不要丟棄我》,這句話出自《詩篇》第71篇。
但即便有這三個健談的男人,房間裏也常常陷入沉默。人們長時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尤其是紅髮孩子們的父親亞爾登。34歲的亞爾登是在基布茲另一個地點被綁架的,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則留在家中安全屋裏。塔瑪説,亞爾登因沒有和他們待在一起而感到內疚。
他曾希望以色列士兵救了他的家人,但在隧道里得不到任何消息,他越來越痛苦。有一天,綁架者告訴他,他們在特拉維夫看到了他的孩子,只是為了讓他平靜下來。
尼莉向守衞要了抗焦慮藥物氯硝西泮片,分發給包括亞爾登在內的人質,幫助他們放鬆和入睡。一名男性人質做噩夢,睡覺時不停地打他的朋友。
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讓情況變得更糟。停電時,他們帶來了一盞電池供電的LED燈,讓空間保持昏暗的照明。尼莉用一塊失去錶帶的模擬手錶來記錄時間。儘管如此,日子還是開始變得模糊。
有些人試圖用蘸了冷水的毛巾清潔自己,儘管綁架者有熱水。有一次,塔瑪讓丈夫去給他們也要一桶熱水,令她驚訝的是,他們照做了。皮膚上的温水感覺像是一種奢侈。
據阿迪娜在接受以色列第12頻道電視採訪時所述,丹妮爾·阿洛尼和她當時5歲的女兒艾米莉亞曾與這羣人共處數日。艾米莉亞因思念家鄉而頻繁哭泣,她對AK-47步槍感到極度恐懼,於是阿迪娜向一名高級別看守者提出放下武器的請求。“我們是老人和一個小女孩,不會構成任何威脅”,阿迪娜對哈馬斯説道。對方應允了這一要求。
宣傳視頻
四名看守者監管着這羣人質。隨着日常相處,人質們給他們起了綽號:負責的看守被稱為阿拉伯語"老師”(Mualim);副手名為艾哈邁德;“冰箱"是那個不停往嘴裏塞食物的男人——他每天早晨取回的皮塔餅,送到人質手中時總已消失半數;第四位因總在修理故障物品被稱作"電工”。
哈馬斯高層官員團體時常在轉場途中造訪。他們鬍鬚修剪整齊,衣着光潔,部分人會説希伯來語並能直呼人質姓名。
阿迪娜確信自己兩次見到了加沙地帶哈馬斯最高領導人葉海亞·辛瓦爾,兩次間隔三週。“平安”,他用希伯來語問候,“你們好嗎?一切都好?“阿迪娜描述當時所有人質都低頭不語。
她回憶道,看着辛瓦爾在一羣高個子男人中顯得格外矮小,這場景頗為荒謬。由於無人回應他的搭話,辛瓦爾很快離開了。
看守們逐漸對人質區別對待。被稱為吉米的菲律賓護工格列諾爾·萊昂諾·帕切科與兩名泰國男子被關在單獨囚室,泰國人被迫負責清潔地板。
但哈馬斯看守們喜歡尼莉,因為她在索羅卡醫療中心工作,知道人質和一些哈馬斯看守需要哪些藥物。她還懂一點阿拉伯語。大家剛到不久,她就列出了一份抗生素、降壓藥和其他藥品的清單。
幾天後,哈馬斯帶來了一些藥品。但當尼莉不斷催促上級官員帶來更多藥物時,看守們變得惱怒。作為懲罰,哈馬斯不再允許人們使用他們唯一的風扇。地下巢穴變得比以往更加悶熱。
11月底,尼莉被告知她將被釋放。就在停火協議破裂、加沙的火箭彈再次發射的前一天。她欣喜若狂。
但隨後看守們帶着攝像機進入房間。他們告訴尼莉和未被釋放的約拉姆,希望他們幫忙告訴雅登,他的家人在以色列空襲中喪生。他們想拍攝雅登的反應。
尼莉感到震驚並拒絕了。但雅登還是被叫了進來,被迫坐在椅子上,被告知該説什麼。
10月7日的襲擊中,一羣暴徒將住在尼爾奧茲基布茲的雅登·比巴斯帶到了加沙。照片:美聯社約拉姆被迫將哈馬斯的阿拉伯語信息翻譯成希伯來語。尼莉開始顫抖和抽泣。哈馬斯在她與雅登最後一次擁抱後將她拉走。
在10月7日給家人的WhatsApp消息中,雅登説他有一把手槍,會盡力保護妻子和孩子。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尚不清楚,但很快就有照片顯示雅登被一羣暴徒包圍,頭部和手部流血。另一段廣泛傳播的錄像顯示,他的妻子希裏·比巴斯也被帶走。她看起來非常害怕,緊緊抱着他們四歲的阿里爾和當時九個月大的克菲爾,兩個孩子裹在毯子裏,露出他們紅色的頭頂。
在更快樂的時光裏,髮色曾是家庭玩笑的話題。深色頭髮、也門裔的雅爾登常開玩笑説,他們是第一批紅頭髮的也門人。
11月30日,哈馬斯在Telegram上發佈了含有雅爾登的宣傳視頻。
視頻中,哈馬斯聲稱希裏和孩子們死於以色列空襲,並稱曾提議將遺體移交以色列,但以方官員拒絕接收。
憔悴的雅爾登在白色牆壁前穿着黑色T恤,鬍鬚雜亂,他喘息着對內塔尼亞胡喊話:“比比,你轟炸了我的家人,殺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懇求你,把我和妻兒帶回家。求求你,我懇求你。”
隨後視頻中斷。
雅爾登的部分親屬無法鼓起勇氣觀看。但妹妹奧芙莉·比巴斯·列維表示自己必須看——當時他們已苦等生命跡象55天。“我覺得必須見到哥哥,必須看着他。“她説。
以色列軍方發言人表示無法證實哈馬斯的説法,並指控哈馬斯對以色列實施"心理戰”。
在特拉維夫的人質家屬支持者廣場,帳篷和紀念物周圍,連日來悼念者激增。人們身着橙色上衣,釋放橙色氣球,紀念孩子們的紅髮。
雅爾登的妹妹奧芙莉·比巴斯·列維穿着印有哥哥全家照片的上衣。照片:denis balibouse/路透社
1月18日,倫敦守夜活動紀念Kfir Bibas的一歲生日。哈馬斯在一段宣傳視頻中聲稱Shiri、Ariel和Kfir Bibas死於以色列空襲。照片:Amanda Rose/Avalon/Zuma Press### 與Yoram的離別
沒有人質能確定被告知的是否屬實。每天,綁架者都會説他們第二天就能回家。
11月24日,綁架者來帶走Adina,告訴她她將是首批獲釋者之一。知道Tamar年長且呼吸困難,Adina徒勞地懇求綁架者釋放她的朋友。
四天後,Tamar被告知收拾東西,包括Nili在囚禁初期説服哈馬斯提供的兩個吸入器。他們小組中最年輕的女性,當時36歲的Rimon Kirsht Buchshtav,被選中那天與她一同獲釋。
在與Nili和她的丈夫Yoram告別時,Tamar幾乎無法承受。“你很快出來的,”她對開始哭泣的Nili説。
哈馬斯襲擊前的Tamar和Yoram Metzger。Tamar説,在囚禁期間,Yoram總是等她睡着後才睡。照片:Metzger家庭Yoram緊緊擁抱Tamar。“你走更好,”他説。
這幾乎是他們被囚禁的第40個年頭。在地下牢房裏,塔瑪爾靠着尼利施壓哈馬斯送來的氧氣罐熬過夜晚。當兩人並肩躺下時,約拉姆總是等她先入睡——這才是她熟悉的丈夫。
一名年輕的哈馬斯成員帶着塔瑪爾和裏蒙穿過地道離開,這條隧道與他們兩個月前被押入建築羣時走過的相同。這次他們被允許在椅子上休息。這名看守似乎渴望學習希伯來語,不時請兩人翻譯對話內容,把新詞彙記錄在筆記本上。
抵達出口豎井時,她們看見了約八級台階的梯子,耳邊漸漸響起車流聲。陽光刺痛了她們的眼睛。走出地面後,她們看見巴勒斯坦父母們抱着孩子提着食物。
塔瑪爾獲贈一套粉色運動服和運動鞋。她與裏蒙和其他不認識的以色列人質被編為一組,其中包括抱着西施犬的少女——人狗都在囚禁期間消瘦了許多。
當地巴勒斯坦人聚集在運送她們前往紅十字會的救護車等車輛周圍。車頂傳來的撞擊聲讓塔瑪爾感到生命受到威脅。
以色列軍方發佈的照片顯示獲釋時的塔瑪爾·梅茨格。圖片來源:以色列國防軍最終一輛小巴將她們送入以色列境內,由以軍軍官接收。
隨後,塔瑪爾被直升機送往以色列中部的謝巴醫療中心,醫生告知她心臟狀況惡化,需儘快手術。
家人驚歎於塔瑪爾竟能生還。被囚禁的壓力嚴重損害了她的健康,他們認為尼利通過獲取降壓藥可能救了她的命。
在基里亞特加特新公寓接受採訪時,塔瑪爾稱自己在囚禁中的生存"無關悲情,只是現實”。正是這種務實態度讓家人認為她參與歷史很重要。她在2月2日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當時剛完成主動脈手術數週。
孫女緊握她的手坐在沙發邊。她丈夫的下落至今不明。塔瑪爾説總感覺他仍坐在當初被關押的位置。“我們永遠不會向哈馬斯低頭”,她説道。
塔瑪爾不關心戰爭輸贏,只想念丈夫。她沒有流淚,只盼他能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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