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烏克蘭少年如何黑化為俄羅斯宣傳明星的黑暗蜕變
Matthew Luxmoore
當俄羅斯軍隊在2022年入侵他的家鄉時,烏克蘭少年丹尼斯·科斯捷夫拍攝了TikTok視頻,咒罵弗拉基米爾·普京並讚揚烏克蘭的勇氣。
幾個月後,在他被強行轉移到俄羅斯控制的領土後,他突然出現在克里姆林宮控制的頻道的宣傳片段中。
在其中一段視頻中,這位健壯、黑髮的男孩身着迷彩服,佩戴着俄羅斯支持戰爭的標誌,宣稱普京將擊敗烏克蘭。
“勝利將屬於我們!”他説。
丹尼斯從烏克蘭愛國者到俄羅斯支持者的明顯轉變,看起來像是莫斯科的勝利。這似乎證明了普京的觀點,即烏克蘭人本質上是俄羅斯人,他們的異議是可以糾正的缺陷。
俄羅斯將孤兒丹尼斯從南部城市赫爾松帶走,使他成為基輔所稱的超過20,000名被強行從佔領區帶走的烏克蘭兒童之一。俄羅斯表示這是在保護這些兒童免受戰爭傷害。烏克蘭及其西方盟友稱這是戰爭罪行,並試圖抹去這些兒童的烏克蘭身份。國際刑事法院已就強制轉移事件對普京發出逮捕令。
只有幾百名兒童得以返回。丹尼斯的親戚作為難民生活在德國,努力爭取讓他回來。他們想知道,那個曾如此熱情支持烏克蘭抵抗的男孩到底經歷了什麼。俄羅斯人真的改變了他嗎?
他們尋找並與他重聚的努力經歷了一些意想不到且危險的轉折。克里姆林宮官員坦承他們試圖通過思想爭奪戰來"再教育"烏克蘭兒童。丹尼斯的親屬發現,他健談的性格和社交媒體天賦使他成為目標,將他捲入了由普京烏克蘭計劃主要執行者——令人畏懼的安全部門——控制的世界。當成功似乎觸手可及時,他們痛苦地認識到俄羅斯的操控對最弱勢羣體可能造成的殘酷現實。
“完美藝術家”
丹尼斯有着動盪的童年。他的父母因毒品指控入獄,在他未滿週歲時就被剝奪了監護權。隨後的歲月裏,他輾轉於多個家庭之間,曾短暫跟隨同父異母的哥哥馬克西姆·科斯捷夫和祖母斯維特拉娜·潘琴科生活,後又先後待過孤兒院、兒童之家和兩個不同的寄養家庭。
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時,丹尼斯正身處一家為孤兒和問題家庭兒童設立的臨時照料中心。俄軍坦克很快湧入赫爾松,震動了中心的牆壁。
中心主任沃洛迪米爾·薩海達克要求照料的52名兒童留在院內。他拉上窗簾,通過乒乓球和烏克蘭愛國歌曲讓孩子們保持情緒穩定。
俄羅斯入侵時丹尼斯居住的赫爾松兒童中心。照片:《華爾街日報》的Serhii Korovayny當時16歲的丹尼斯成為烏克蘭抵抗運動的堅定支持者。在美國記者聯繫薩哈伊達克時,他推薦了丹尼斯接受採訪,稱其為"完美的藝術家",因其能言善辯。在接受Scripps News採訪時,丹尼斯感謝美國對烏克蘭的支持,並談到了被佔領帶來的心理壓力。
當迫擊炮彈震碎數扇窗户後,薩哈伊達克開始擔心孩子們的安全。莫斯科軍隊已將烏克蘭其他地區的兒童轉移至俄羅斯,於是他聯繫了可能收留孩子們的親戚。
4月27日,丹尼斯同父異母的25歲哥哥馬克西姆接走了他。他們與祖母潘琴科及家庭好友奧爾加·古魯利亞同住一套公寓。馬克西姆回憶,丹尼斯時刻關注烏克蘭軍隊的在線動態,聽着反俄説唱歌曲,手機殼上貼着"普京是混蛋"的貼紙。
五月,丹尼斯開設TikTok頻道發佈視頻,咒罵普京並宣示烏克蘭獨立。在一個視頻中,他告訴俄羅斯人在烏克蘭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來吧,“他説,“我們會給你們上堂歷史課。”
2022年3月赫爾松反俄佔領集會上,俄羅斯士兵站在卡車旁。照片:美聯社與此同時,莫斯科的佔領行動日趨殘酷。俄羅斯武裝人員突襲了薩哈伊達克的照護中心——當時多數房間已空置。潘琴科和古魯利亞因在街頭懸掛烏克蘭國旗色絲帶,被俄軍扣押數小時。
丹尼斯的親屬們認為該離開了,但他們沒有他的護照,薩哈伊達克説俄羅斯人在突襲中拿走了他所有的證件。於是潘琴科將丹尼斯托付給城外的一位朋友照顧,自己則與馬克西姆和胡魯利亞逃往德國。
到了秋天,丹尼斯開始想念朋友們。他考入市內一所烹飪學院並住進宿舍。據當時在場的16歲學生麗莎·巴楚拉回憶,入學沒幾天,莫斯科任命的新校長就在武裝俄軍陪同下闖進教室,宣佈將把這些學生帶到俄佔克里米亞進行為期兩週的海邊休整。他們被送上前往黑海之濱"友誼"夏令營的大巴。
赫爾松兒童中心主任沃洛迪米爾·薩哈伊達克,丹尼斯曾在此居住。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Serhii Korovayny### “我們的歷史性選擇”
“友誼"夏令營是莫斯科宣稱從赫爾松轉移2000名烏克蘭兒童的數個營地之一。麗莎回憶,每天清晨6點以體育鍛煉和俄羅斯國歌開始,活動包括遊戲、遠足和俄羅斯歷史課程,禁止展示烏克蘭國旗。
11月烏軍收復赫爾松時,丹尼斯等人卻未能獲准返鄉。據同行兒童敍述,他們先被轉移到另一處營地,2023年1月又被送往赫爾松地區俄佔南端海尼切斯克市的學院。當地俄方最高官員向他們宣揚"在俄羅斯統治下擁有無限機遇”。
俄羅斯兒童權利專員瑪麗亞·利沃娃-別洛娃於二月初到訪,給這些青少年分發紙張,讓他們寫下希望在俄羅斯何處生活學習。
麗莎已對母親到來不抱希望,寫下了"莫斯科”。在另一張紙上,她看到丹尼斯筆跡中寫着某所著名俄羅斯軍事學院的名字。
俄羅斯系統記錄了針對這些孩子的再教育過程。其軍事青年組織在社交媒體發佈的帖子及赫爾松俄控電視台的報道顯示,丹尼斯參與分發慶祝俄軍榮耀的綬帶,學習拆卸卡拉什尼科夫步槍,並參加將烏克蘭描繪為俄羅斯歷史領土的講座。
在2月24日俄烏戰爭一週年之際,丹尼斯身披俄羅斯國旗出現在國營電視台報道中。“我想參軍,“他説,“我已準備好為俄羅斯聯邦效力。”
隨後數月裏,他出現在數十個視頻片段中,成為莫斯科宣傳行動的代表面孔及轉移烏克蘭兒童的辯護者。身着軍裝風格服裝的他感謝俄羅斯將他們從烏克蘭轟炸中解救,讚揚俄軍勇氣並宣誓效忠普京。“我們做出了歷史性選擇:與俄羅斯同在,“他在一段視頻中表示。
但私下裏,丹尼斯顯得內心掙扎。他在發給馬克西姆的文字和語音信息中,既炫耀着獲得的報酬和與赫爾松朋友的派對,又向親人訴説思念。“我們告訴他不要絕望,一切都會好起來,“馬克西姆説。他們曾討論丹尼斯可能的離開方式,但他持懷疑態度,擔心俄方不會放行——已有嘗試者被當局阻攔。
丹尼斯的親屬聯繫了總部位於基輔的非營利組織"拯救烏克蘭”,該組織已幫助200多名烏克蘭兒童離開俄羅斯控制區。莫斯科官方允許這些孩子由其法定監護人或親屬接走,但60歲的潘琴科因心臟問題卧牀不起。馬克西姆擔心如果自己前往,俄羅斯人會以涉嫌戰鬥人員身份拘留他。
與潘琴科在德國難民住所同住的家庭朋友胡魯利亞同意前往。丹尼斯懇求她來。5月12日,她在基輔與"拯救烏克蘭"代表及其他七名兒童(包括麗莎)的母親會面。他們乘夜班火車前往波蘭,轉乘巴士到白俄羅斯,再飛往莫斯科。胡魯利亞攜帶了赫爾松當局出具的文件,證明她是丹尼斯的法定監護人。
麗莎的母親最終成功抵達赫尼切斯克並將女兒接回。但胡魯利亞未能離開莫斯科機場。她表示,5月16日晚抵達後,便被便衣官員拘留,手機被沒收並接受審訊。
據胡魯利亞所述,5月18日有人叫醒她,遞給她一份需要背熟的聲明,並指示她錄製視頻承認自己被派來接走素不相識的孩子。俄羅斯官方媒體播放了這段視頻,作為基輔綁架烏克蘭兒童的證據。
突然,丹尼斯給在德國的家人發信息表示改變主意不願離開。不知胡魯利亞已被拘留的馬克西姆懇求道:“拜託,我們為你準備了文件,安排了行程。你現在決定留下?”
在一段情緒激動的語音留言中,丹尼斯説俄羅斯人給他錢,承諾讓他在莫斯科上學並提供公寓。他表示害怕被徵召加入烏克蘭軍隊,也不願離開朋友們。“我不想回去,我不要!“他喊道。
胡魯利亞被送上飛往明斯克的航班。而丹尼斯選擇留下。
求助呼號
丹尼斯更換了電話號碼,與親人斷絕聯繫。他取得了俄羅斯護照,這使他符合徵兵條件。他繼續拍攝宣傳視頻,並在2023年7月年滿18歲時開通了Instagram賬號。
首批照片顯示他站在莫斯科一座雕像旁——他形容這座城市"遼闊而美麗”,還有他在克里米亞青年營微笑的畫面。該營地由兒童權利專員辦公室組織,他在那裏擔任輔導員,照顧從烏克蘭帶來的更年幼的孩子。
秋季他從赫尼切斯克搬到莫斯科附近小鎮。畫風開始變得陰鬱。一張自拍中他將氣槍抵在自己頸部。
12月初,他發佈了沐浴在紅黃燈光中的城市景觀照片。“我親愛的赫爾松”,丹尼斯用俄語寫道,又用烏克蘭語補充:“我想念你。”
“我是個迷失的靈魂”,丹尼斯説。圖片來源:Maciek Nabrdalik/華爾街日報三天後,馬克西姆收到一條用烏克蘭語發送的陌生號碼短信。這是七個月來弟弟首次聯繫他。丹尼斯請求哥哥把他的號碼轉告其他親屬。
二十分鐘後馬克西姆來電時,丹尼斯告訴他:我想回家。隨後他坦白了過去一年真實發生的一切。
次日與《華爾街日報》的電話採訪中,他緊張而緩慢地敍述了這段經歷。
據他所述,2023年1月抵達赫尼切斯克約兩週後,一名當地官員來到宿舍讓他出門。丹尼斯走到街上,看見一輛後門敞開的白色豐田SUV。腰間別着手槍的男子命令他上車。
行駛途中,男子和司機亮出證件:聯邦安全局莫斯科總局(FSB)。簡短交談後他們放他下車,塞給他500盧布(約合6.5美元)並表示會再聯繫。
數日後,接頭人要求他到當地公園錄製關於克里米亞營地經歷的獨白。他回憶道:“從那時起,我成了主演。“對方會發送台詞腳本,還經常準備特定服飾。
他們更企圖發展他成為線人,每隔幾天就在豐田車裏會面,要求指認同情烏克蘭的居民或從熟人處獲取烏軍佈防信息。丹尼斯表示自己通過撒謊和搪塞避免造成傷害。聯邦安全局未回應置評請求。
古魯利亞在莫斯科機場被扣留期間,接頭人突然召見丹尼斯,告知其母親被捕並播放脅迫錄製的視頻。“他們警告我,若試圖抗議或逃跑,下一個就是我。“他按要求給馬克西姆錄製了語音信息。因恐懼成為俄控區司空見慣的失蹤案新受害者,丹尼斯選擇了服從。
回到大學宿舍後,丹尼斯無法入睡。被羞恥感吞噬的他缺了課,也無法忍受與親戚交談。
“我一生都是孤獨的,身邊沒有家人,”他後來説。“我明白這可能是我與家人共同生活的夢想的終結。”
逃離
12月與家人重新取得聯繫後,“拯救烏克蘭”組織開始依靠一個秘密的志願者網絡制定新計劃幫助丹尼斯脱身。他的俄羅斯護照僅適用於仍處於FSB勢力範圍內的前蘇聯國家。搬到莫斯科後,他更換了電話號碼和銀行卡,認為FSB不再追蹤他,但他無法確定。他最近還無視了俄羅斯的軍事徵召。
丹尼斯願意冒險一試。他收拾好行李,等待“拯救烏克蘭”的信號。“我的夢想正在實現,”他在1月26日給《華爾街日報》的短信中寫道。“我厭倦了孤獨和欺騙的生活。”他説,與他一同抵達俄羅斯的朋友們已斷絕聯繫,他因助學金糾紛從大學退學。他寫詩,其中一首關於他從未謀面的母親。
到2月6日,“拯救烏克蘭”已向丹尼斯發出明確指示。當晚,他帶着運動包裏的行李,登上了從莫斯科開往明斯克的過夜火車。列車經過的車站裏,俄羅斯坦克靜靜停放在平板車上。丹尼斯焦躁得無法入睡,聽着搖滾樂,想着即將見到的親人,以及2022年秋天與他一同離開赫爾松的其他孩子們——他們大多仍生活在被佔領的烏克蘭。
他前往明斯克的旅程很順利,因為白俄羅斯與俄羅斯之間沒有人員值守的邊境。在“拯救烏克蘭”志願者的幫助下,他花了兩天時間辦理緊急旅行證件,隨後步行進入波蘭。
2月11日,丹尼斯登上了開往德國的巴士,親人們準備迎接團聚。但凌晨3點30分在邊境處,他被帶下巴士並押上警車,接受了五小時審訊。德國官員拒絕承認其旅行文件,將他滯留在波蘭。
帶着運動包和裝有烏克蘭旅行證、俄羅斯護照、德國驅逐令以及摺合50美元四種貨幣的小包,丹尼斯在次日傍晚抵達華沙郊外小鎮——在“拯救烏克蘭”組織協助下,他寄宿於一個2022年俄軍夷平並佔領馬裏烏波爾後逃難至此的烏克蘭家庭。
喝着熱湯吃着煎餅時,丹尼斯告訴他們俄羅斯人並不像外界描述的那麼糟糕。當晚他複述莫斯科的宣傳口徑,稱俄軍在基輔郊區布恰的屠殺(莫斯科部隊殺害數十名平民)是烏克蘭散佈的虛假故事。並將保衞馬裏烏波爾的烏克蘭傳奇部隊描述為一羣納粹分子。他説現在看到烏克蘭國旗就感到厭惡。
丹尼斯·科斯捷夫在華沙的烏克蘭護照辦理中心申請證件。照片:Maciek Nabrdalik為《華爾街日報》拍攝“他是俄羅斯人能對一個無人保護的成長中孩子所做之事的典型例子,”幫助過丹尼斯的Save Ukraine發言人奧爾哈·葉羅欣娜説,“他們知道他善於言辭,會講述他在俄羅斯的經歷。”
葉羅欣娜懷疑:他是真的逃脱了,還是被他的操縱者放出來傳播他們的信息?
旅途勞頓的丹尼斯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他只有一個願望:與親人過上正常、平靜的生活。他已申請新的烏克蘭護照,並對驅逐令提出上訴,希望能最終抵達德國與等待他的家人團聚。
當被問及覺得自己是烏克蘭人還是俄羅斯人時,他聳了聳肩。
“我是個迷失的靈魂,”他説,“一直都是。”
2月16日在華沙的丹尼斯。照片:Maciek Nabrdalik為《華爾街日報》拍攝聯繫馬修·勒克斯摩爾,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