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中俄美之間的新核時代 - 彭博社

1946年7月25日，美國在太平洋比基尼島進行"麪包師日"核爆試驗。

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國家檔案館/赫爾頓檔案館

核武器總能牽動全球神經。因此當印度和巴基斯坦爆發衝突時，世界都會密切關注——這兩個擁核國家間的任何衝突都可能成為1945年以來的首場核戰爭。

在美國斡旋下，南亞次大陸上這對宿敵的最新一輪衝突似乎已趨於平息。就在副總統JD·萬斯嘲諷這場爭端與美國無關的次日，他就緊急啓動電話外交以防止核危機升級。雖然當前危機暫緩，但核威脅陰雲未散。世界正步入一個全新的核時代——相比以往任何時期，這個時代更復雜，也可能更不穩定。

核對抗曾是冷戰時期的標誌。1991年蘇聯解體後，美國政府主要致力於防止核武器落入流氓政權手中。但新時代呈現出五大關鍵趨勢，這些趨勢不僅挑戰着傳統的核戰略與穩定理念，更以危險的方式相互交織作用。

首先，大國核競爭已捲土重來，而這次是三方博弈。其次，新技術可能使突襲更具可行性，從而削弱核威懾的穩定性。第三，現有軍控體系正在瓦解，後續機制尚不明朗。第四，防擴散機制（即延緩核武器擴散的協議與安排）正在多個地區承受壓力。

全球核力量現狀

俄羅斯和美國在已部署或可部署核彈頭儲備量上領先

數據來源：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2024年鑑

注：以色列與朝鮮也擁有核彈頭

貫穿所有這些問題的，是一個更根本的終極挑戰。隨着美國行事愈發反覆無常且單邊主義，它正在危及維繫數代人的大國和平與國際穩定框架——並可能在這個新時代開啓之際，釋放出核無政府主義的幽靈。

冷戰時期的簡單格局

透過玫瑰色的防爆鏡片回望歷史是種謬誤：冷戰時期的穩定性常被高估。超級大國軍備競賽催生了數萬件核武器的武庫。核威懾曾在柏林、古巴和中東引發重大危機。但相比當今局勢，冷戰時期的核對抗格局可謂簡單明瞭。

舊有的核平衡是雙頭壟斷：美蘇武庫令其他國家相形見絀。莫斯科與華盛頓雖爭奪核優勢，但最終就限制類型與數量達成協議。隨着超級大國在早期對抗中吸取教訓，核危機逐漸減少，雙方對軍事挑戰現狀變得謹慎。

冷戰結束後，美國政策制定者仍聚焦於核威脅，但主要關注的是恐怖分子可能利用核武實施無差別屠殺，或是相對弱小的流氓國家藉此破壞地區穩定。美國在這一時期最具決定性意義的決策——2003年入侵伊拉克——正是為了阻止這兩重威脅合流。

然而核武器在大國政治中的重要性已大幅降低，這主要得益於美國及其盟友佔據絕對優勢。2009年，巴拉克·奧巴馬總統甚至能宣稱美國追求無核世界。如今隨着核武器重回全球政治舞台，並以全新方式考驗着美國政策制定者，這一目標似乎遙不可及。

三足鼎立的核博弈

首先，核競爭已呈現三極化態勢。當擁核大國競相塑造國際體系時，三方角力使得這場博弈更加危險複雜。

過去二十年間，弗拉基米爾·普京總統重建並現代化了俄羅斯的核武庫——並用以削弱華盛頓主導的全球秩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普京在入侵鄰國時將核武器作為護盾，既動搖了歐洲穩定，也打破了反對領土侵佔的國際規範。

2008年對格魯吉亞和2014年對克里米亞的襲擊只是主要事件的前奏。自2022年入侵烏克蘭以來，普京一直利用核威脅阻止美國和北約直接介入這場衝突。

普京的策略引發了數十年來最危險的核危機。2022年底，當俄軍在烏克蘭節節敗退時，美國官員認為普京可能使用所謂的戰術核武器來避免失敗。只有普京知道真相：他可能只是在虛張聲勢。但烏克蘭戰爭再次將核威懾置於國際政治的核心。

中國的習近平肯定在密切關注。在習近平領導下，中國的核武庫正從2020年約200枚核彈頭增長到2030年代初的1000多枚——所有這些都搭載在日益多樣化、靈活的投送系統上。習近平很可能將更強大的核武庫視為威懾美國干預西太平洋危機的手段，這將為中國奪取台灣或壓制鄰國提供更大余地。

五年之內，美國將在歐亞大陸兩側同時面對修正主義大國——這些國家同樣擁有核武實力。這將形成一場微妙的三方博弈。

規模縮減但威脅猶存

當前預估核彈頭庫存量僅為冷戰時期的一小部分

數據來源：美國科學家聯合會

注：核彈頭確切數量屬國家機密。估算基於公開信息、歷史記錄及泄露資料。不同核彈頭的當量差異顯著。

三方核威懾本質上具有不穩定性，因為足以同時威懾兩個對手的核武庫規模，必然會使任一對手陷入劣勢與不安。事實上，長期以來為威懾單一對手而設計的美國核武庫，若要應對雙重威懾任務，可能必須進行大規模擴充。

但擴充實非易事——當前美國耗資近萬億美元的核現代化計劃（僅用於維持現有核彈頭與運載工具運轉）已嚴重超支延期。更值得注意的是，中俄兩國正宣揚其緊密戰略伙伴關係，存在聯合反美的可能性。

據報道，俄羅斯正向中國分享尖端潛艇靜音技術，這或將使北京原本噪音大、易暴露的彈道導彈潛艇具備更強隱蔽性。在危機時刻，俄中可能協調實施明確核威脅，或通過軍事調動等隱性核威懾手段，迫使華盛頓面臨兩線核對抗的困境。

即便習近平與普京不走到這一步，美國也可能不得不在危機或衝突中對其中一個核競爭對手有所保留，唯恐在另一對手面前暴露自身弱點。世界從未經歷過三極核環境，這種格局對美國而言絕非利好。

技術革新帶來不穩定因素

與此同時，技術創新正威脅戰略穩定。核戰略專家長期擔憂，導彈防禦系統的出現或攻擊性武器威力提升等技術突破，可能通過增強先發制人打擊的誘惑力，破壞相互威懾機制。在當今技術革命浪潮下，這種風險愈發凸顯。

儘管《終結者》的類比聳人聽聞，但真正問題並非殺人機器人或失控AI會無緣無故引發核戰爭。中美已達成共識將核武器使用權保留在人類決策環節。即便是研發了危險準自主武器的俄羅斯，最終決定權仍大概率掌握在普京手中。真正的風險更為隱蔽——新技術可能催生先發制人的戰略動機。

中國2021年測試太空高超音速滑翔飛行器便揭示了這種可能性。美國防部官員將其比作“斯普特尼克時刻”，原因在於該飛行器能沿非常規軌跡機動突防，極難預警，堪稱導彈防禦系統的剋星。

北京可能會利用這種武器來斬首美國的領導層，或者癱瘓其核指揮體系——僅這種可能性就可能因使雙方處於高度戒備狀態而增加誤判的風險。

同樣，人工智能可能促成一場先發制人的革命，通過幫助一個國家整合情報和瞄準數據，以趁對方不備時發動攻擊。或者，也許人工智能驅動的網絡攻擊會削弱對手的預警系統和反擊能力，從而在對手做出反應之前造成足以贏得戰爭的破壞。

“也許”是關鍵詞：技術變革並不總是破壞穩定。人工智能輔助的情境感知進步最終可能減少誤判的風險，因為實現戰略突襲變得更加困難。或者，人工智能驅動的網絡防禦可能勝過人工智能驅動的網絡攻擊。

顯而易見的是，我們正進入一個創新爆發的時代，這對恐怖平衡的影響尚不確定。而這種創新帶來了第三個挑戰：隨着軍備競賽的激烈進行，軍備控制正在衰落。

舊條約已死

軍備控制的黃金時代橫跨冷戰後期和後冷戰時代。華盛頓和莫斯科達成協議，限制並隨後削減了其戰略武器庫存的規模。他們限制了導彈防禦系統，並全面禁止了快速飛行的中程彈道導彈。另一套協議，特別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促進了“橫向”軍備控制，防止核武器擴散到更多國家。但黃金時代已經結束，全球緊張局勢正在撕裂軍備控制。

美俄條約——《反彈道導彈條約》、《中程核力量條約》、《開放天空協議》——已相繼瓦解。僅存的關鍵協議《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也將在明年到期。鑑於這些雙邊協議無法約束中國，部分戰略學家認為美俄雙邊軍控協議已失去意義。

或許未來軍控將呈現三極格局。今年二月，特朗普總統提議美俄中三國在削減半數國防開支的同時限制核能力。但三方協議難度極大，不僅需要協調多重軍備體系的平衡，更因中國在完成軍力建設前缺乏參與動力——唯有實力相當才能展開對等協商。

特朗普仍在推行橫向軍控，上週的中東之行便是例證。其核心是達成限制伊朗核計劃、降低地區戰爭風險的協議。但此舉暴露出第四重困境：核不擴散體系正面臨多線挑戰。

下一個會是誰？

該體系是人類與美國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它遏制了五十個擁核國家並存可能引發的混亂。然而，説服各國放棄可能保障其生存的武器建設並非易事。這需要艱苦談判達成的國際條約，以及大量胡蘿蔔加大棒的手段。如今，這一事業正面臨嚴峻考驗。

部分原因在於地區核威脅正在加劇。1998年通過核試驗競賽宣告擁核的巴基斯坦和印度，都在建造規模更大、更先進的核武庫，這為對抗增添了新的危險因素。

但更大的擴散壓力來自朝鮮半島。朝鮮曾擁有規模有限的核武庫，如今卻擁有數十枚核彈頭，其不斷發展的洲際彈道導彈計劃使其具備越來越強的打擊美國本土的能力。

這些能力正考驗着美韓同盟：如果參戰可能招致核打擊，華盛頓真會為首爾而戰嗎？難怪越來越多民眾支持韓國自主研發核武器的觀點。

伊朗高濃縮鈾庫存激增

其60%丰度濃縮鈾儲備在2月達到275公斤，較前三個月創下破紀錄增幅

數據來源：彭博社整理的國際原子能機構報告

中東地區的核威脅正同步升級。伊朗已成為準核國家：最快一兩年內即可造出核彈。若特朗普政府無法通過協議消除這一威脅，以色列可能自行行動——事實上據報道，以方已敦促美國批准軍事打擊。局勢尤為嚴峻，因為伊朗核問題絕非最後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若侵略成性、奉行擴張主義的伊朗擁核，其他地區大國——沙特、土耳其、阿聯酋——很可能效仿其做法。這個本就擁擠且競爭激烈的地區將陷入無法估量的危險境地。

與此同時，大國關係演變正加劇核擴散危機。前線國家將普京入侵烏克蘭——少數曾自願放棄核武的國家之一——視為恐怖先例。擁核侵略者或許能肆意入侵鄰國，同時威懾美國或其他"好心人"出手相助。加之各國日益懷疑美國是否願意援助受困盟友，全球核焦慮的惡性循環已然形成。

“波蘭必須爭取獲得最現代化的能力，包括核武器，”總理唐納德·圖斯克在三月宣稱。德國總理弗里德里希·梅爾茨則鼓吹與法國和英國共享核武器。烏克蘭的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暗示，這個飽受摧殘的國家可能需要核武器。而烏克蘭的事件激發了韓國的核鷹派，也引發了擔憂：日本——唯一一個曾遭受原子彈打擊的國家——可能很快也會跟進。

核擴散的新時代？

目前世界上有八個公開的核大國，可能很快會有更多國家加入這一行列

注：未顯示的以色列是一個未公開的核國家。地圖顯示了不同的核狀態。

不擴散機制一再被證明是強大且有韌性的。它的消亡被預言過太多次。但如今，裂痕正在顯現，尤其是因為美國的事件。

美國值得信賴嗎？

幾十年來，美國的力量遏制了核混亂。以核威懾承諾為後盾的美國聯盟遏制了不良行為者。同樣的承諾也讓盟友放心，否則他們可能會覺得別無選擇，只能尋求核武器。數十個自由世界的國家將最終的信任寄託在美國總統身上，實際上賦予了他代表他們做出使用核武器的生死決策的責任。

因此，我們面臨核新時代的最終挑戰：對美國日益增長的不確定性。

這種不確定性長期累積，但在特朗普任內變得尤為明顯。這位總統曾威脅要從歐亞熱點地區撤軍；他聲稱美國盟友應發展核武器以自衞。他提議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非法佔領，同時試圖向加拿大和丹麥勒索領土讓步。

特朗普還因肆意發動貿易戰，動搖了全球對美國可靠性的信心。許多盟國認為，美國正在退出全球秩序維護者的角色，並放棄共同防禦責任。

或許這種看法有失偏頗。在首個任期內，特朗普通過投資潛射巡航導彈等新型核武器來安撫焦慮的盟友。他對莫斯科和北京採取鷹派政策。在第二任期，特朗普介入印巴爭端表明華盛頓在遏制核風險方面仍具獨特作用。

但根本問題在於：三年後美國同盟體系將維持何種狀態？其外交政策將如何演變？無人能給出確切答案。這種不確定性正令美國盟友深感不安。而若美國政策真的發生根本性轉變，核領域的遊戲規則亦將隨之改寫。

核威懾可能變得更加普遍且有效：如果美國削弱其在歐亞邊緣的防禦，俄羅斯或中國的侵略行為所需付出的代價將會降低。隨着歐洲和東亞各國爭相尋求安全保障，防擴散秩序可能迅速崩潰。

那些本可輕易研製核武器的盟友之所以沒有這樣做，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可以依賴美國。即使是已經擁有核武器的盟友，如法國和英國，也只發展了小規模核武庫，因為這些武庫是更廣泛的自由世界安全體系的一部分。美國承諾的撤回或失信可能會造成可怕的混亂。

英國或法國無法簡單地取代美國成為歐洲穩定的保障者，因為這兩個國家都不具備所需的能力組合——前沿部署的常規部隊、規模龐大且靈活的核武庫、先進的導彈防禦系統以及其他限制本國社會遭受損害的手段——這些能力是代表遠距離盟友實施有效威懾所必需的。發展這些能力將需要無數年的時間以及難以承受的鉅額資金。因此，後美國時代的歐洲可能會看到許多暴露在風險中的國家同時競相發展自己的核武庫。

甚至可以説，後美國時代的核秩序可能比我們目前想象的更為嚴峻。因為核時代同時也是美國全球領導地位的時代：人類與歷史上最可怕的武器相遇的時期，正是國際社會由美國力量構建和穩定的時期。我們完全沒有經驗可以告訴我們，一個核武器氾濫且美國領導力衰退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或許我們新核時代最嚴重的危險，就是我們有可能親身體驗到這一點。

布蘭茲還是美國企業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危險地帶：與中國即將到來的衝突》的合著者，以及宏觀諮詢合夥公司的高級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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