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將在COP30前於亞馬遜海岸鑽探石油——彭博社
Peter Millard, Mariana Durao
石油生產是巴西人自豪感與身份認同的源泉。
攝影師：達多·加爾迪埃裏/彭博社全球領導人——尤其是那些自詡為綠色未來倡導者的人——正面臨一個困境：世界對化石燃料永不滿足的渴望。
這一點體現得最為明顯的地方莫過於巴西。
今年秋天，這個國家將主辦全球最重要的氣候大會COP30，而與此同時，其國有石油公司正將一艘巨型鑽井船調往距亞馬遜雨林海岸僅100多英里的海域，拼命尋找更多原油——他們希望這一行動能避免該國最大出口產品在2030年代產量暴跌。若發現新油田，將支撐該國不斷縮小的貿易順差，吸引投資，併為受預算限制困擾的政府增加特許權使用費收入。
這一切似乎與巴西總統路易斯·伊納西奧·盧拉·達席爾瓦試圖建立的政治遺產背道而馳。他想要終結亞馬遜森林砍伐，在2050年前實現淨零排放，並根除非法採伐和採礦。但對他來説，宏偉的氣候目標與國家鑽探計劃之間並不矛盾。他表示，正是通過勘探和生產更多石油獲得的收益，才能為能源轉型提供資金，並確保世界其他地區享有可負擔的能源價格。
“我們不可能明知腳下藴藏着這樣的財富卻不去開發，”盧拉最近表示，“正是依靠這筆財富，我們才能獲得資金來實現夢寐以求的能源轉型。”
環保人士認為這一論調自相矛盾，並質疑石油美元將支撐能源轉型的觀點。專注於氣候變化的組織Climainfo數據顯示，2018年至2025年初，巴西聯邦政府僅將石油活動收益的0.06%用於能源轉型。據其報告。
巴西環境部回應稱，盧拉政府已通過專項基金等方式投入數百億雷亞爾支持能源轉型項目。2025年，名為"氣候基金"的專項撥款將達到112億雷亞爾（20億美元），其中1.9%來自石油税收。
巴西並非首個主辦聯合國氣候大會的產油國。此前阿聯酋和阿塞拜疆舉辦會議時，化石燃料利益集團對氣候談判的影響就引發過擔憂。
隨着全球石油需求創下新高，2030年代或將出現全球性短缺。攝影師：Dado Galdieri/彭博社目前可再生能源尚無法立即取代化石燃料。2024年全球石油需求再創新高且持續增長，疫情期間流行的"石油消費衰退論"已被證實是海市蜃樓。雖然風能和太陽能在全球發電量中的佔比從2010年的近乎零增長至15%，但這些替代能源僅能減緩化石燃料消耗的增速，未能實現絕對減量。
人們很容易對石油市場感到自滿。歐佩克+已基本完成重啓220萬桶/日的閒置產能。美國和巴西的產量屢創新高。歐洲和中東的戰爭也未像以往地緣政治危機那樣引發油價飆升。
儘管當前供應過剩，但長期供應前景仍不明朗。北海和墨西哥灣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美國頁岩油產量也趨於平穩。巴西可能在本十年末前達到峯值。投資持續低迷。諮詢公司Welligence Energy Analytics數據顯示，全球石油勘探支出較十年前的峯值下降超一半。
全球石油產量或將面臨巨大缺口
（單位：百萬桶/日）
數據來源：睿諮得能源
因此，除非巴西（其產量已超過阿聯酋）等國家立即啓動大規模勘探投資，否則全球經濟將面臨更嚴重的燃料短缺和能源通脹風險。能源研究機構睿諮得能源預測，到2030年代全球將出現短缺。巴西是歐佩克+以外少數幾個持續增產的國家，其即將到來的產量下滑將有助於該卡特爾組織重奪市場份額和地緣政治影響力。
為避免短缺，巴西國家石油公司（Petrobras）及全球勘探企業需要發現足夠的新油田，其產量需超過美國當前水平。
2030年代可能出現的全球石油短缺讓人想起1973年危機，當時部分歐佩克成員國限制石油出口。巴西當時依賴進口，不得不對駕駛員實行燃油配給。
巴西國家石油公司勘探與生產執行董事西爾維婭·安霍斯對此記憶猶新。“週五早上七點就得排隊加油，“68歲的安霍斯説，“否則就別想出行。”
石油復興
經歷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後，巴西開始在其南部海岸線勘探石油，巴西國家石油公司隨後成為深水鑽探領域的先驅。石油生產成為巴西人自豪感與國家認同的重要來源。
2006至2010年間，該公司接連取得本世紀最重大的油氣發現。能源官員們劃定了面積相當於伊利諾伊州的海上區塊，據推測海底巨厚鹽層下藴藏着廣袤的"黑金"礦藏。
鹽下層希望漸褪
巴西鹽下層油田產量預計將在2028年見頂。新勘探投資正轉向北部的亞馬遜各州
資料來源：巴西國家石油公司
巴西國家石油公司股價因此在兩年內上漲近兩倍，於2008年創下歷史新高。次年，《經濟學人》封面將里約熱內盧的地標基督像描繪成騰空而起的火箭。
時任總統盧拉（第二任期）稱這些發現是"通往未來的護照”，預言石油收入激增將推動工業復興，為教育和公共服務提供資金。
2017至2021年間，石油公司在深水勘探與生產區塊投入超1000億雷亞爾，佔全球同期勘探區塊總投資的90%以上。
“這是巴西曆史上規模最大的財政事件，”時任巴西國家石油、天然氣及生物燃料管理局負責人的德西奧·奧東表示，他當時主管這些拍賣活動。
2024年，石油首次超越大豆成為巴西最大出口商品。
財富潮起潮落
在巴西最大產油州里約熱內盧，沿海油田的興衰決定着地區的繁榮週期。
距離科帕卡巴納和伊帕內瑪海灘僅五小時車程的阿蘇港，憑藉鹽下油田崛起為巴西最大石油出口終端。該港口2014年投入運營後，最近的聖若昂達巴拉市在建設階段新增了數千個就業崗位。當地經濟也從農業多元化拓展至物流、造船和海上服務領域。
業界高管曾公開討論里約取代休斯頓成為美洲石油之都的可能性。巴西國家石油公司、殼牌、英國石油等國際巨頭為獲得距海岸200英里處未開發的鹽下層區塊開採權，合計投入超100億美元，期待發現新一輪超級油田。
然而鑽探結果卻是一連串乾井。後續勘探再未發現能改變阿蘇港命運的首批巨型油田量級資源。本週一英國石油雖宣佈在巴西鹽下層取得“重大發現”，但高濃度腐蝕性二氧化碳可能使其不具備商業開採價值。
“直到最近，大型石油公司還存在着欺騙行為，”曾在巴西國家石油公司擔任高級地質學家超過30年的石油顧問兼地質學家佩德羅·扎蘭表示，“這不應被視為對鹽下層的最終定論。英國石油公司的樂觀態度具有重要含義。”
在最近一次探訪中，彭博社記者目睹頭戴安全帽、身着工作服的工人們正在清理一座退役鑽井平台和採油平台的船體，隨後這些設備將被送往拆船廠進行報廢處理。
阿蘇港於2014年投入運營，現已成為巴西最大的石油出口終端。攝影師：達多·加爾迪埃裏/彭博社
位於馬卡埃的一座曾經繁榮的巴西石油公司物流與商業辦公樓現已廢棄。攝影師：達多·加爾迪埃裏/彭博社沿海岸線向南行駛兩個多小時，曾被譽為巴西石油之都的馬卡埃正日漸衰落。其繁榮源於巴西首個大型海上油田坎波斯盆地，該油田產量在2011年達到頂峯後便開始急劇下滑。
距離因貝提巴石油供應港僅數百英尺處，矗立着一棟廢棄建築，這裏直到2010年代中期還是巴西石油公司員工的運營物流辦公室。
如今窗户破碎，外牆佈滿塗鴉。海灘上，流浪漢們在建築地基處躲避烈日。附近出租車站的司機警告彭博社記者和攝影師不要進入，因為裏面聚集着具有暴力傾向的吸毒者。
“巴西國家石油公司曾把這裏修繕一新，當年可是頂尖水準，”何塞·席爾瓦説道。他在2004至2007年間擔任該建築的安保人員，稱當時樓內有超千人辦公，“這條街曾經摩肩接踵，如今卻人去樓空。”
產業多元化
像馬裏卡這樣距里約熱內盧兩小時車程的沿海小鎮，展現了巴西鹽下層石油全盛時期最美好的一面。
就在2016年，這個工薪階層聚居的小鎮還因破敗蕭條淪為笑柄。時任市長愛德華多·帕埃斯在泄露的錄音中稱其為“爛鎮子”，事後不得不公開道歉。
如今得益於巴西兩大超級油田——布茲奧斯和圖皮，馬裏卡成為全國石油特許權使用費的主要受益地區之一。與馬卡埃等地不同，這裏將石油收益用於推動經濟多元化發展。當地財富基金目前持有20億雷亞爾，已用於開通免費公交線路和實施基本收入計劃——居民可獲得市政當局發行的數字貨幣"Mumbuca"作為補貼。
依託石油特許權使用費，馬裏卡鎮為全體居民建立了免費公交系統。攝影師：達多·加爾迪耶裏/彭博社
華盛頓·誇誇市長攝影師：達多·加爾迪耶裏/彭博社儘管鹽下層油田面臨枯竭，審慎的財政規劃似乎正在讓步。馬裏卡正計劃收購足球隊，並斥資數百萬購買已故建築師奧斯卡·尼邁耶的設計方案版權——這位設計未來主義新首都巴西利亞的巴西國寶級人物。
執政黨工人黨籍的華盛頓·誇誇市長預計將吸引約100億雷亞爾投資，並承諾實現城市收支平衡。他計劃通過審計社會支出，騰出資金用於旅遊業、基礎設施和工業項目，包括建設港口，以及引進葡萄牙魚罐頭廠分廠，生產具有紀念品特色的藝術設計罐頭。
“我們的挑戰是在仍能獲得可觀石油特許權使用費的同時，建立不依賴石油的經濟體系，“將資金存在銀行未必是管理公共資金的最佳方式。“誇誇在市政廳接受採訪時表示。
環境風險
諮詢公司伍德麥肯茲拉丁美洲高級分析師格勞西·桑托斯指出，石油巨頭最具勘探潛力的區域位於巴西北部亞馬遜近海或南部烏拉圭附近海域。
這正是亞馬遜各州近海深水勘探成為巴西避免重蹈本世紀初墨西哥覆轍最大希望的原因。
石油巨頭勘探支出斷崖式下跌
數據來源：Welligence能源分析公司、企業財報
問題在於，從勘探到實際開採銷售石油（如果發現的話）將耗費近十年時間。巴西國家石油公司和殼牌公司目前都在現有開採區附近鑽探勘探井，以依託現有設施開展作業。
“前沿區域的開發需要時間，因此要依託現有基礎設施”，桑托斯表示，“我們感受到某種緊迫性。”
可以肯定的是，技術創新在石油工業史上屢次力挽狂瀾，也可能在2030年代帶來轉機。1980年代深水鑽探技術的突破釋放了新供應源，本世紀美國頁岩油革命則打破了原本緊張的原油市場格局。展望未來，量子計算的突破可能大幅降低數據中心能耗，而電池技術的進步或將加速電動汽車的普及。
但眼下，石油供應確實捉襟見肘。
這正是亞馬遜河三角洲港口工人和行業領袖對勘探延誤怒不可遏的原因。
在貝倫港區，彭博社幾乎看不到巴西國家石油公司計劃使用的供應基地有任何運作跡象。這座臨河倉庫被空曠的停車場環繞，顯得死氣沉沉。
這一幕讓行業協會主席亞歷克斯·卡瓦略勃然大怒。他指責環保"極端分子"扼殺了超過10萬個潛在就業機會，強調亞馬遜地區需要石油收入來資助生態保護，並幫助70%的人口擺脱貧困。
“港口就在這裏，貝倫佔據天時地利，“他質問道，“巴西是要自己產油，還是永遠仰人鼻息？”
巴西石油公司計劃使用的貝倫港供應基地看似處於閒置狀態攝影師：亞歷山德羅·法爾科/彭博社環保部門的謹慎不無道理。2011年，巴西石油公司在距阿馬帕州紅樹林沼澤和原住民領地78英里處（靠近現計劃勘探區域）作業時，SS-52鑽井船被強流衝離原位。公訴機關報告顯示，連接船體與海底的管道斷裂導致液壓油泄漏入海。巴西石油公司在回覆問詢時稱，鑽台"失位"並未危及海底油井，也未造成人員傷亡或環境損害。
根據環境評估報告中的事故模擬，如果發生更嚴重的災難性事件導致大規模泄漏，石油很可能會越過邊界進入法屬圭亞那，甚至可能遠達加勒比海地區。
“亞馬遜河口沉積盆地是一個生態財富研究較少的區域。其特殊地質條件使得鑽探和未來生產都面臨巨大挑戰。該地區存在異常強烈的洋流，這會顯著增加事故風險，“環保組織網絡"氣候觀察站"的公共政策協調員蘇莉·阿勞霍表示。
阿勞霍曾領導巴西最高環境監管機構伊巴馬，並在2018年阻止道達爾能源公司在該區域進行勘探。她指出，一旦發生泄漏事故，無法保證石油不會漂至巴西海岸。即使零事故發生，石油生產仍會產生污染並改變亞馬遜地區的生態動態。
無法保證的成功
即便巴西石油公司獲得鑽探許可，也很可能以失敗告終。
全球範圍內每三口勘探井中僅有一口能發現石油，其中又只有半數具有商業開採價值。
瑞斯塔能源首席經濟學家兼全球市場分析總監克勞迪奧·加利貝爾蒂指出，如果完全不進行勘探或運氣不佳，世界將更加依賴沙特阿拉伯和其他歐佩克國家供應石油。未來十年內，只有中東和拉丁美洲能提供顯著的增長機會。
巴西石油產量或於2028年達峯
數據來源：國際能源署、巴西能源研究公司
注：國際能源署的預測僅截至2030年
“歐佩克在2030年代將更具主導權，“加利姆貝蒂表示，“大部分石油增長將來自中東。沒有拉丁美洲，我們真的會陷入困境。”
隨着特朗普政府對可再生能源宣戰，能源安全的挑戰變得更加嚴峻。一些大型石油公司正在縮減對風能、太陽能和綠色氫能的投資。過去十年這些清潔能源的激增有助於抑制石油需求的增長。
迫在眉睫的危機讓里約熱內盧的巴西石油公司高管和巴西利亞的能源官員感到恐慌，他們仍在為進入生態敏感區域與環保部門進行激烈鬥爭。
“從能源規劃的角度來看，這非常緊迫，“巴西國家能源研究機構EPE的石油、天然氣和生物燃料主管埃洛伊薩·博爾赫斯表示，該機構協助制定國家能源政策。“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我們將再次成為石油進口國。”
貝倫港Sintracapa工會秘書長萊諾·克萊多·皮尼奧·達席爾瓦對巴西石油公司能否克服許可延遲持懷疑態度。這位50歲、身材精幹的負責人擔心環保主義者在輿論戰中佔據上風。
“當談到石油時，許多人想到的是對環境的破壞，而不是創造大量就業機會，“他在工會總部接受採訪時説，“我們不抱任何希望或期待。”
安喬斯受到近期鹽下層勘探成功案例的鼓舞，但也承認這些發現無法與2000年代末巴西石油公司發現的數十億桶級超級油田相提並論。
“如果這是一個重大發現，巴西國家石油公司會更加樂觀，”里約熱內盧的獨立石油顧問馬塞洛·德·阿西斯表示。
這讓我們再次關注亞馬遜河附近的海域。
要真正瞭解那裏是否有石油，巴西國家石油公司需要出去鑽探。否則，它將不得不轉向巴西沿海風險更高的勘探目標。在國內多年失望之後，巴西國家石油公司已經開始在國際上進行勘探。
“通往未來的護照即將到期，”德·阿西斯説。“從2030年開始，聯邦和州政府將不得不開始勒緊褲腰帶。巴西國家石油公司的輕鬆日子可能在未來五年內結束。”
對更廣泛的世界來説，如果美國的產量持平，而巴西的勘探繼續令人失望，可能會為短缺埋下伏筆。
“現實是世界需要石油，”標普全球副主席、《石油、金錢與權力的史詩追求》（普利策獎獲獎作品）作者丹·耶金表示。“已經很明顯，能源轉型將充滿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