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對話薩克斯: 如果中印關係重回正軌,將預示多極化世界真正到來-張維為、傑弗裏·薩克斯
guancha
7月21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聯合國前高級顧問傑弗裏·薩克斯來到復旦大學逸夫科技樓,與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教授展開對話。
薩克斯教授以《以色列-伊朗衝突及其全球影響》為題做主題演講,並將話題拓展到了更廣義的地緣政治領域。本文是二人對話及聽眾提問的精彩內容環節。
他犀利分析了在當下無規則可言的多級世界中,俄烏衝突、伊以衝突、巴以衝突、印巴衝突背後的美西方干預因素。並且預計,2050年的美國佔全球經濟份額按購買力平價將回到11%的水平,屆時美國的霸權會衰退。但在他看來,這些所謂的帝國特權並不那麼值得留戀,即所謂發動戰爭的權利、推翻政府的權利,以及借債到極高額度然後陷入債務危機的權利。此外,他還回應了中歐關係、中日關係和中印關係等敏感話題。
這場對話是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十週年紀念活動之一,由中國研究院聯合底浪文化共同發起。
“美國最近幫了中國一個大忙”
**張維為:**非常感謝薩克斯教授全面、簡潔、連貫又深受啓發的演講,我對此深表讚賞。接下來我們將進入對話環節,之後將開放給現場觀眾提問。
你談到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後美國成為新的主導力量,當時的整體格局就形成了我們所説的“單極世界”。而現在我們正處於一個極為敏感的階段。根據我和其他許多人的研究,多極化其實已經存在了,但多極世界秩序尚未形成——它仍在孕育之中。
這時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個危險的時刻。我個人認為,在這種由美國主導的單極格局中,如俗語所言:“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正如你所提到的,美國在中東策劃了七場戰爭,這便是例證。
但有趣的是,看看當下的局勢,在中、俄、美這三個主要大國中,俄羅斯捲入了烏克蘭戰爭,這一點爭議很大。不過我認為,有一點得到了許多國家和人民的支持——俄羅斯方面公開表示,他們希望顛覆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秩序。因此我將俄羅斯稱為“革命者”。
中國的立場則更為複雜,我把中國稱作“改革者”。我們認為當前的國際秩序並非那麼理想,但正如鄧小平所説,要趨利避害——對其中有益的部分充分利用,對不好的部分則加以抵制。
美國主導並推動的全球化,涵蓋了經濟、政治、社會等各個領域。但中國只擁抱經濟全球化,不接受政治層面的全球化。美國在拜登政府時期及之前,一直是單極世界的支持者。然而到了唐納德·特朗普時期,情況開始改變。如果把俄羅斯比作“革命者”、中國比作“改革者”,那麼特朗普執政時的美國就是“拋棄者”,他拋棄了整套秩序,他認為,新自由主義和顏色革命已經掏空了美國。
不過從最新動態來看——你或許也有關注,在伊以衝突之後,美國與俄羅斯的會談以失敗告終。特朗普提到給俄羅斯“50天最後談判期限”要與烏克蘭達成和平協議,不久又恢復了對烏克蘭的武器供應。
在你看來,這僅僅是一種戰術策略,還是預示着對俄羅斯關係的轉變,是否意味着美國正重新倒向軍工複合體?或者説,美國是否有希望擺脱軍工複合體的影響,至少能與它保持更大的距離?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薩克斯:**首先我想説明一點:如今的世界是多極化的世界,但並非是多邊的世界。在我看來,多邊主義意味着有一套國際秩序、法治原則以及《聯合國憲章》等一系列規範。我們之所以處於多極世界,是因為權力明顯分散在多個主體手中。依我看來,中、俄、美、印是四大強國,歐洲則處於中間位置。但無論如何,我們尚未明確世界應當如何運轉。
遺憾的是,聯合國未能發揮其應有的平台作用,它顯得十分弱勢,畢竟聯合國的成立初衷,正是為了構建多邊秩序。我認為,呼籲打造“聯合國2.0”(也就是強化聯合國體系)非常重要。其中有一點建議是應在中國設立一個主要的聯合國分部。
除了聯合國代表機構,中國並沒有其他聯合國駐地機構。我常去羅馬出差,那裏有三個聯合國機構,維也納也有好幾個,日內瓦亦是如此。所以北京或上海理應設立一個主要的聯合國駐地機構。
在我看來,這個機構可以定位為“全球環境解決方案中心”。因為憑藉可再生能源、電動汽車、數字經濟等領域的優勢,中國將在解決全球環境危機中發揮引領作用。因此,我希望看到聯合國在中國擁有強大的影響力,我也認為這將真正有助於建立多邊秩序。

位於美國的聯合國總部
目前,聯合國總部設在紐約東河沿岸,但美國對聯合國並不上心,而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重視聯合國體系。不過美國,尤其是在特朗普執政時期,總體而言,將聯合國視為其推行霸權的阻礙。當然,特朗普並非孤立主義者,他想要的是美國擁有隨意支配他國的權力。他認為美國有這個能力,所以會説“我要加徵關税”,還覺得其他國家會因此徹底妥協。而中國的回應是:“你若加徵關税,我們就停止稀土出口。”
這一招幾乎讓美國經濟陷入停滯。所以在這場博弈中,美國並沒有太多底牌——無論用什麼比喻來形容都是如此。順便説一句,有個比喻雖常見卻很貼切:俄羅斯在下國際象棋,中國在下圍棋,而美國在玩撲克。

德州撲克
在我看來,撲克遊戲有兩個特點:一是玩一局的時間短,能夠很快打完一局又開一局。比如“這局輸了,那就再發動一場戰爭”,他們總是不停地這樣做那樣做,沒有連貫且複雜的策略。
二是非常虛張聲勢。國際象棋不需要虛張聲勢,圍棋我認為也不需要,但撲克需要——手裏沒牌的時候,偏要説“我牌很好”。這其實體現了不同的行事思路和自我認知。
中國的佈局着眼長遠、錯綜複雜,非常明智,俄羅斯也相當有戰略眼光。普京總統不是衝動的人,他冷靜且理性。聽俄羅斯評論員分析戰局時,感覺就像在聽國際象棋的棋譜分析,他們從容不迫,比如“下一步走H4,這樣對方的棋子就面臨威脅了”。而在美國,事情必須在下週解決,一場博弈不能持續超過一個新聞週期。這本身就是一大挑戰。
但無論如何,我們既沒有有序的多極化,也沒有多邊主義。當前的多極化缺乏秩序和理性,問題是我們該如何實現有序的多極化與多邊主義?我認為,如果世界能和平度過未來20年,形勢就能穩定下來,意識形態和全球政治格局就將與全球經濟、權力及金融實力的實際分佈相匹配。
目前我們正處於一種脱節狀態:權力已經轉移,但意識形態尚未隨之轉變;美國在各類正式國際機制中的影響力,仍大於其實際能力。比如美元仍是實施制裁的工具,但10年後,國際結算可能會改用人民幣而非美元,美國的制裁體系將難以奏效。
因此在我看來,這只是時間問題,但轉型期潛藏着巨大風險。只要能平穩度過這個階段,一切都會好轉,因為虛幻的認知不可能維持幾代人那麼久,人們遲早會認清現實。
那麼我們該如何認清現實?首先,中國應當繼續傳遞理性認知,而且我認為中國在這方面做得不錯。但由於全球媒體以英語為主導,中國的聲音並沒有被廣泛聽到。這是一個問題。
其次,我們需要讓全球年輕人凝聚起來,共同打造一個比老一輩所處的世界更貼合現實的世界,這是第二個重要舉措。
第三,我認為中國應與“全球大多數”國家合作,也就是除美國、歐洲和英國之外的國家,這些國家佔世界總人口的約85%,中國在其中佔比約18%,也就是説,中國可以與佔世界人口約67%的那些國家開展合作。而且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希望與中國開展良好合作。
美國最近其實幫了中國一個大忙:它宣稱對氣候變化、電動汽車、可再生能源等領域不感興趣。對中國來説,這無疑是好消息——既然美國不做,那就由我們(中國)來做。
中國將在全球開展大量相關業務,這會成為未來25年中國的增長動力。中國會與世界其他國家合作,至於美國,它想加徵關税也好,做其他事也罷,隨它去。只要能避免災難,我認為一切都會順利發展。我相信,10到15年後,美國會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後太多,到那時它就會團結起來,組織起來,並且學會更友善地對待其他國家。
米爾斯海默的“大國衝突”論大錯特錯
張維為:説得真好。你用“玩撲克”打比方,讓我想起關税戰爆發後不久流傳的一幅熱門漫畫:特朗普手裏攥着一大堆牌,對中國領導人説“你看,我有這麼多牌”,中國領導人則回應“可這些牌都是中國製造的”。
另外,今天上午我們接待了25名美國學生,他們來中國研究院參加對話活動,就像你説的,這會推動中美年輕人之間的交流。我還試着闡釋了中美兩國在思維方式上的差異:在外交和安全政策方面,美國的邏輯很明確,非友即敵,非好即壞,界限分明。而中國更着眼長遠,認為(他國)要麼是朋友,要麼是潛在的朋友。
這背後其實是哲學層面的差異。作為文明型國家,中國的視野要長遠得多。以菲律賓為例,即便中菲關係出現波折——我們知道菲律賓國內政治局勢起伏不定,本屆政府對中國採取強硬態度,但我們有耐心。無論存在何種爭議,哪怕是所謂的“衝突”,最激烈的也只是發射水炮對峙,不會動真槍實彈。雙方都對《南海各方行為宣言》保持着一定尊重。

2025年落實《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第23次高官會 外交部新聞
現在我想請教的是關於中國崛起的問題。中國可以説是一種新型的經濟、政治、軍事超級大國。我記得啓蒙運動時期,荷蘭哲學家巴魯赫·德·斯賓諾莎説過這樣一句話:和平並非僅僅是沒有戰爭,它本身就是一種美德。而他深受中國文化影響——中國文化確實崇尚和平,視和平為首要價值。即便在《孫子兵法》這部名著裏,開篇也強調“慎戰”的思想。
這讓我想到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一戰後,他在1920年到訪中國的北京和上海。當時中國因長期與歐洲列強交鋒且屢屢受挫,中國知識分子對自身文化和文明深感失望。但羅素卻勸告中國同行説:“你們的文明其實非常了不起,它以美德和對和平的追求為根基。”他還做出了一個十分準確的預言:“總有一天,中國會擁有強大的自衞能力。到那時,中國對和平的追求與崇尚和平的美德,將成為世界的巨大財富。”

1920年羅素在中國 新京報
這又讓我想到,在美國,有個近乎“禁忌”的話題:沒人能説“美國會淪為世界第二”,美國必須是第一。而中國政府明確表示“我們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並非第一。”儘管根據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官方數據,以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早在2014年就已是全球最大經濟體。
這一點很有意思,不久前美國國防部長皮特·赫格塞斯在幾次採訪中公開表示:“我們必須對中國保持高度警惕,因為中國的高超音速導彈系統能在20分鐘內擊沉美國所有航母。”
確實,中國已建立起強大的國防能力,但同時我們也公開承諾: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先發制人。那麼,中國這樣的國家崛起後,是否會改變新國際秩序中的權力結構?是否會降低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性?
薩克斯:謝謝你引用了這麼多精彩的內容。
當然,在美國政治學領域,國際關係研究存在一個核心問題:是否存在普適性原則?我們現有的理論正確嗎?作為美國國際關係研究主流學派的現實主義,能適用於中國乃至世界其他所有地區嗎?
我其實很認同你的觀點:美國的國際關係視角極具特殊性,它深深植根於歐洲及盎格魯-撒克遜(尤其是英國)的歷史經驗,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世界理論”。
事實上,我們需要理解並構建一種能被世界各國認同的新理論。如你所知,現實主義理論認為,每個國家都是主權行為體,不存在凌駕於民族國家之上的權威,而世界本質是危險的。在英國人的認知裏,這是一個霍布斯式的《利維坦》世界,“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的世界;在美國學者約翰·米爾斯海默看來,每個國家都必須為生存而戰。
因此,在這樣一個危險的世界裏,衝突不可避免。正如約翰·米爾斯海默在《大國政治的悲劇》一書中所言,大國悲劇具有必然性,因為國家無法用“其他方式”解決問題。我曾對他説:“約翰,你這是把戰爭變成了自我實現的預言。”他回答:“沒錯。” 我又説:“可這場戰爭毫無必要。”他説:“的確,但它終究會爆發。”
平心而論,他的理論有一點值得肯定:它或許精準描繪了美國的思維模式。但在我看來,這不是具有全球適用性的理論,它只是美國心態的寫照。在那本書裏,他專門用一章討論中國,卻否定了中國有不同視角的可能性。我認為他大錯特錯,無論是從歷史還是概念層面,這種觀點都站不住腳。
在我看來,中國與西方的經驗差異在於:中國作為一個統一的大陸國家,已有兩千多年曆史。若是從公元前221年算起,至今已經約2246年。期間雖有王朝更迭導致的短暫分裂,但總體上保持着統一。
歐洲曾在羅馬帝國時期接近統一,卻並未完全統一,因為萊茵河以東、多瑙河以北的歐洲地區從未被羅馬掌控。不過羅馬帝國確實令人驚歎,疆域遼闊且在鼎盛時期維持了近五個世紀的相對穩定。但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後這種穩定被瓦解,歐洲再未實現統一,儘管查理曼、拿破崙、希特勒等多次嘗試,也未能成功。

中國地形圖 維基百科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深刻的歷史問題,儘管我們無法通過實驗來驗證它。我認為原因有兩個(埃裏克·瓊斯關於歐洲的著作有過精彩分析):其一,地理條件幫助中國實現統一。中國如同一個“天然盒子”:北方是乾旱地帶,西方是喜馬拉雅山脈,南方是熱帶雨林,東方是海洋。除北方外,這個“盒子”難以被入侵,喜馬拉雅山脈無法翻越,太平洋沿岸也極難登陸;而東南亞與中國之間的熱帶雨林,既是疾病屏障,也是後勤障礙,這讓中國具備了地理上的統一性。歐洲的情況則截然不同:太容易被入侵,權力中心分散,統一難度極大。這是一個區別。
其二,我認為中國的語言統一性起到了關鍵作用。中國創造了一個“奇蹟”:一種書面語對應數十種方言。即便作為局外人,即便聽了無數次解釋,我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但正是這種語言統一性,早在兩千年前就凝聚了政治共識。
語言無疑是世界文化中最大的隔閡。如果能説同一種語言,開戰的可能性會大幅降低,如果語言不通,戰爭有時似乎難以避免,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表達什麼。這聽起來或許原始,卻在歐洲產生了深遠影響。直至今日,歐洲仍未形成統一的理念,歐盟雖然有一定的聯合,卻仍是由27個擁有獨立主權的國家組成的鬆散體。這也是歐洲成不了大國的原因:內部過於虛弱和分裂,無法承擔大國的角色。
因此,在我看來,這種差異深刻影響了地緣政治。首先,中國本土的戰爭經驗主要來自北方草原民族,除此之外,中國有過數百年的和平時期,因此和平對中國而言並非陌生概念。但在歐洲,近兩千年來(或説一千五百年來)幾乎戰火不斷,很少有和平。比如英國和法國幾乎每年都在交戰。
此外,這點如果有錯誤,歡迎指正:我認為東亞的儒家文化及共同文化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從實證的角度看,從1368年明朝建立到1839年英國入侵,這500年間,中國從未對東部鄰國發動過戰爭:從未入侵朝鮮,從未入侵日本,一次都沒有。唯一的例外是1410年至1427年,中國與越南北部有過17年的戰爭(與中國史書記載時間略有出入,編者注),除此之外再無戰爭。
如果你是一個堅持了500年的現實主義理論家,你會發現自己無事可做,沒有戰爭可分析,你幾乎完全失敗了,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描述。那麼,我們怎麼能假設今天的現實主義與五百年前現實主義是同一種理念、同一種心態呢?
我認為並非如此。我認為確實存在一種不同的理念,而且我認為這是事實。中國在大明歷史上幾乎未進行過海外征服運動。而歐洲在過去500年裏一直在這樣做,甚至更早之前,只要條件允許,歐洲就在地中海地區和中東進行了長達2000年的征服運動。所以,我認為歷史確實不同,心態也確實不同,我們需要一種國際關係理論,能夠尊重這些差異,並幫助人們理解這些差異。
當我在美國説這些時,他們會説:“哦,這太可笑了。”他們無法想象和平。他們無法理解中國和日本為何能1000年不發生戰爭,而正如我所説,英國和法國幾乎每年都在交戰。
在亞洲,當入侵發生時,總是日本入侵中國,而不是中國入侵日本,除了1274年和1281年蒙古皇帝兩次試圖入侵日本。但我不認為那是中國的入侵,我認為那是蒙古人的入侵。除此之外,中國從未攻擊過日本。
因此,我也對我的日本朋友説:放下吧。是你們攻擊了中國,中國沒有攻擊你們,所以不要再把中國視為敵人,也不要再依賴美國來為你們提供防禦,因為你們不需要防範中國。中國不會入侵日本,它從未這樣做過,將來也不會。這是我的看法。
張維為:謝謝。我簡單總結幾句,之後我們就開放提問。你提到中國維護和平穩定的傳統,這讓我想到一個情況:慕尼黑安全會議前年發佈了一份報告,名為《雙輸》。實際上,這指的是歐洲的“雙輸”。

《2024年慕尼黑安全報告:雙輸?》 慕尼黑安全會議官方網站
再看看亞洲,以中國和東盟為例,這裏是“雙贏”的局面:五十年來沒有戰亂,各方專注於發展與繁榮。
這形成了鮮明對比。核心差異在於,中國扮演着和平角色,而美國扮演着好戰的角色,這是關鍵的區別。
但與此同時,作為現代國家,中國的立場十分堅定。我們無法理解俄羅斯為何容忍北約五次擴張。中國明確表示:北約絕不能向亞洲擴張,一次都不行,這是不被允許的。這一點至關重要。
薩克斯:這很聰明。
歐洲領導人:私下説一套,公開説一套
張維為:現在我們開放觀眾提問環節。請大家不要發表評論,只要簡潔明瞭地提問即可。
王驍:張教授、薩克斯教授,你們好。我是王驍,是一名獨立媒體人,主要關注國際關係領域,並製作相關視頻。
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想請教兩位教授:在中國,人們普遍認為世界正從單極向多極轉變,很多人覺得世界本可以形成多個獨立力量極,但歐洲似乎並未展現出這樣的態勢。比如,儘管歐洲製造業產能有限,但仍在推動歐盟與中國“去風險”,而且僅僅因為中國沒有像歐美那樣對俄羅斯實施制裁,中國就被貼上了“負面標籤”。那麼,你認為歐洲有潛力成為真正獨立的一極嗎?當下中國應如何與歐洲互動?
第二個問題想請教薩克斯教授:哥倫比亞大學已成為親巴勒斯坦學生運動的重要陣地。作為外部觀察者,我們只能通過新聞報道瞭解相關情況。作為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你是否有更深入的見解?你認為美國的下一代能否擺脱“帝國思維”的影響?
張維為:其實我上週剛從柏林回來。説實話,歐盟官員仍然相當傲慢。他們想讓中國和俄羅斯劃清界限,還説只要這樣做,他們就會跟中國開展各種貿易合作。我當時就説,天哪,你們該醒醒了;你們既沒有獨立性,也沒有自主權。
我還説,中國就像一列高速行駛的動車,不會停下來等你們醒悟。所以説,我們對歐盟真的很失望。它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外交政策和安全政策,已經成了美國的附庸。除非它能意識到自身的利益所在,否則我們不會等它。就是這樣。
薩克斯:我認為歐洲當前的局勢相當令人費解,它如今缺乏有效的外交行動,無論是對華外交還是對俄外交都是如此。他們與澤連斯基總統頻繁會面,但這不是外交該有的樣子。
這是外交的失敗。歐洲與俄羅斯之間沒有通過談判達成安全協議,而實際上,這樣的協議並非難以達成。問題出在哪裏?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之一是:歐洲尚未形成真正的“歐洲一體”認同。
説到底,歐盟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聯盟”,它沒有實現真正的統一,實力太過薄弱。外交政策仍是各個成員國的專屬權力領域,而且各國的觀點分歧嚴重。順便説一句,這一點讓我十分困惑,因為我對這些國家及其政府都很瞭解。
他們私下跟我説的話與公開場合的表態完全相反。所以正如你剛才所説,我覺得當前整個局面令人不安,這對歐洲而言是重大失敗:部分問題在於歐洲盲目追隨美國;另一部分問題原因是,歐洲目前缺乏有力的領導。毫無疑問,與中國開展貿易符合歐洲的利益,這也是歐洲恢復經濟活力的關鍵。
美國對此加以阻撓,而許多歐洲國家選擇盲從,不少歐洲政府對此也感到困惑。我希望有一種可能:歐亞大陸上其他一些獨立行為體,能幫助中歐關係切實走近。
我舉個小例子。上週我在中亞,特別是與烏茲別克斯坦政府進行了會面。他們提出一個構想:中亞五國(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共同打造一條連接中國與歐洲的“中間走廊”。這裏是古絲綢之路的途經之地,他們希望建成一條集交通、數字、環境於一體的走廊,這個構想很有意義。

歷代絲綢之路途徑國家 絲綢之路歷史信息開放平台
所以我建議他們:邀請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與之展開合作,邀請歐洲的“全球門户”計劃與之展開合作,同時對中歐雙方表示 “希望你們能攜手推進中間走廊這項共同事業”。也就是説,中亞可以像一塊 “磁石”,吸引中歐雙方開展務實合作,因為中亞處於兩者之間,需要與雙方都保持良好關係。
我不知道這能否成功,但這是我打算推動的方向。
換句話説,我們要為中歐合作尋找務實可行的路徑,比如在歐亞大陸基礎設施建設、現代化進程、綠色技術投資等領域開展合作,暫時擱置意識形態方面的主張,聚焦務實操作。因此,我並未對歐洲失去信心,但就目前而言,歐洲不是中國的有效合作伙伴。因為他們有內部分裂、意識形態束縛、對美國的依賴、內心的恐懼以及傲慢等問題,這些都讓中歐關係無法正常發展。
“我每天都在呼籲:美國盲目支持以色列的遊戲該結束了”
聽眾提問:剛剛在交流中多次提到米爾斯海默教授,他在書中指出:以色列遊説集團對美國的中東外交政策有着主導性影響。那麼在您看來,以色列遊説集團在這場衝突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
第二個問題是,你的另一位朋友塔克·卡爾森大約兩週前發佈了對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的採訪。我引用一下采訪內容:正如你所提到的,伊朗和美國當時正在談判桌上進行磋商,之後以色列發動了襲擊。在重啓談判方面,伊朗總統提出了一個條件:即我們如何重新信任美國?我們進入談判後,如何確保談判過程中以色列政權不會再次被允許襲擊我們?你如何評價德黑蘭與華盛頓之間的外交現狀?你認為美國會採取一些單邊行動來建立信任嗎?非常感謝。

伊外長表示:“在以色列停止侵略之前,與美國沒有談判的空間。”
薩克斯:關於美國為何與以色列(以及以色列政府的訴求)保持如此緊密的一致,我認為有三個原因可以解釋。第一,美國安全部門將以色列視為美國安全體系的一部分。例如,中情局(CIA)與摩薩德(Mossad)之間的聯繫深厚、強勁且由來已久。
因此,軍工複合體或新保守主義運動將以色列視為重要戰略盟友。當然,還有所謂的 “猶太復國主義遊説集團”,這是一個支持以色列事業的意識形態遊説集團,無論以色列政府宣稱的 “事業”是什麼,它都會支持。而且存在兩個不同的親以色列遊説集團(或者説猶太復國主義遊説集團),這一點尤為值得關注。
第一個是基督教遊説勢力,也就是支持以色列的基督教羣體。在我看來,這個羣體在美國政界有着強大影響力,其原因比較離奇。在某些基督教流派中,尤其是所謂的新教福音派,他們認為猶太國家的存在是上帝預言的一部分,而這一預言必須實現,才能迎來耶穌基督的迴歸。
這是一種極具宗教色彩的觀念,源於對基督教《聖經》最後一卷《啓示錄》的解讀。這種理念在某類基督教羣體中影響力極大,這個羣體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其他多數基督教羣體,而是一個特殊羣體。該羣體包含數百萬美國民眾,據我統計,特朗普的選民中超過40%都屬於這個新教福音派羣體。
他們堅定支持以色列,而支持的依據是一本2500年前的典籍,而非當下的現實事件。但他們會將當下的事件解讀為上帝的預言。這聽起來有些奇怪,但卻是事實。
第二個是猶太遊説勢力。由於以色列是猶太國家,多數美國猶太人對其表示支持。而且許多美國猶太人財力雄厚、身居要職,是重要的競選資助者,也是以色列的主要支持者。從人數上看,美國猶太人的數量比基督教福音派少得多,兩者比例約為 1:10,差距懸殊。但就社會和政治影響力而言,猶太遊説勢力同樣是重要力量。因此,很難完全準確地評估這種影響力的全部來源。
還有一種説法是,以色列成功對許多美國政客進行了勒索。所謂的“愛潑斯坦事件”就與此相關。有説法稱愛潑斯坦是摩薩德特工,被用來勒索美國政治精英,我認為這種説法有一定可信度。雖然我無法證實,但很多資料都對此有所記錄,所以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因此,這個遊説集團通過多種方式施加影響力。儘管如此,這種影響力對美國的利益極為不利。一個真正代表美國利益的總統,應該拒絕這種壓力,而這正是特朗普曾宣稱要做的。他説 “我會把美國放在首位”,如果他真的踐行“美國優先”,就會告訴以色列政府:“我們不會為你參戰,不會為你提供屠殺巴勒斯坦人的武器,我們會支持‘兩國方案’。”
但特朗普並沒有這麼説。問題在於,他究竟感受到了何種壓力?秉持着何種理念?又或是收受了誰的好處?我認為這其中仍有謎團,也可能他同時受到了所有這些因素的影響。
説到伊朗,美國實際上從1953年起就與伊朗(或者説與伊朗人民)處於敵對狀態。72年前,美國推翻了伊朗當時的政府,隨後在1953年至1979年間扶持了一個警察國家並持續了很長時間,也引發了伊朗民眾的強烈不滿。伊朗革命爆發後,美國又向伊拉克提供武器,用於攻擊伊朗人,這種情況持續了數年。

1951年9月27日,總理穆罕默德·摩薩德向支持者重申了他的石油國有化觀點 AP文件
因此,美國對伊朗的敵意由來已久。我當然認識許多伊朗領導人。去年9月伊朗總統佩澤希齊揚出席聯合國會議時,我有幸與他會面。我去過德黑蘭,也認識一些伊朗外交官,至少10 年來,他們一直在積極尋求與美國實現和平。
但以色列阻礙了美國的這些和平努力。事實上,各方曾達成《聯合全面行動計劃》(JCPOA,即伊核協議),但後來被特朗普否決並退出。所以這件事再次説明:與伊朗和平相處才符合美國的真正利益,但以色列政府因其激進態度(主張推翻反對自己的政府,而不是支持“兩國方案”)阻礙了外交進程。
在這種情況下,伊朗當然不可能信任美國。唯一可能奏效(儘管尚未奏效)的途徑,是通過聯合國安理會達成協議,即由俄羅斯、中國以及安理會中的歐洲國家(法國和英國)共同作為擔保方。
這種方式理論上可行,但目前我們離這一目標還很遙遠。據我們所知,特朗普並未尋求與伊朗開展外交接觸。而且即便雙方接近達成外交協議,以色列也會竭盡所能加以阻止:它可能會再次轟炸伊朗,也可能在華盛頓製造政治壓力。
美國最需要做的,是告訴以色列:“住手。我們不是你的附庸國。你們也不必成為我們的附庸國,我們不會盲目支持你那些完全錯誤、非法且充滿暴力的外交政策。”我每天都在呼籲:美國應該告訴以色列:“這場遊戲該結束了。我們現在要代表和平,而不是代表你。和平會讓你受益,但這不是因為我們為你打仗,而是因為你與巴勒斯坦人民和平共處。”
“俄烏戰爭仍將繼續,直到美國採取明智的行動”
聽眾提問:我是一名俄羅斯記者,我想問一下俄烏問題。上週,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表示,如果莫斯科和烏克蘭在50天內未達成和平協議,美國將對俄羅斯及其貿易伙伴(可能包括中國)徵收100%的關税。此前,特朗普的政策就已表明這一點。例如,特朗普對中國和巴西的關税政策表明,世界上每個人都在聽從他的指令。現在他又要對俄烏衝突實施威脅了。那麼您如何看待這些新的威脅?最終結果會怎樣?這是我的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您認為俄烏衝突將如何結束?謝謝。
**薩克斯:**我認為這些威脅沒有多大意義。我認為如果美國真的試圖施加所謂的次級制裁,中國也會作出回應,這種回應基本上會讓美國經濟停擺。
我認為美國沒有能力強行推行這種單方面的政策。這正是我之前提到的問題,華盛頓方面普遍存在一種傲慢,而特朗普尤其傲慢,而且也不太聰明,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説的話。
但他説的話毫無道理。這就是為什麼最初特朗普揚言對中國加徵超高關税的時候,這個措施只持續了幾天。中國表示“不”。中美現在也沒有恢復到正常的關税水平。美國不能強行施加這種懲罰。如果美國這麼做,世界其他國家只會對美國説:“好吧,那你自己玩去吧。我們不需要和你貿易,我們可以彼此之間貿易,你也別想和我們做生意。”所以我認為這種威脅不會奏效。
問題在於,特朗普或許確實想結束這場俄烏衝突,但他又不願意接受那些明擺着的停戰條件。比如説,特朗普應該對美國人民講清楚,而不僅僅是對俄羅斯和烏克蘭説:北約不會再擴張了。這是一個錯誤,是一種挑釁,我們不會再支持這樣的做法。但他並沒有這麼説,據説他私下對普京總統説過。但在公開場合,特朗普不願意承擔為俄烏和平付出的政治代價。
但這正是美國總統的職責,要向美國人民解釋:我們犯了一個錯誤。當然,這確實很難。但特朗普其實挺擅長這麼做,因為他需要説的是:“奧巴馬犯了錯,拜登也犯了錯,我從不犯錯,所以我要糾正他們的錯誤。”
好吧,我們可能會對他的話翻個白眼,但也許這樣真的能實現和平。我本以為特朗普會這麼做,但他最終沒有邁出這一步。如果你注意到的話,那些參議員甚至比特朗普還愚蠢。
很遺憾地説,共和黨參議員林賽·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是我們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最愚蠢的政客。還有一位民主黨參議員理查德·布盧門撒爾(Richard Blumenthal)是我的鄰居,因為他住在康涅狄格州,我住在紐約。簡直難以置信,正是他們在推動這些制裁和關税。比如,理查德·布盧門撒爾就是軍工複合體的主要支持者,他真的很沒有膽量,不敢對美國人民講出真相。
結束這些戰爭是總統的職責。我們確實有過幾位不錯的總統,但更多的是平庸或糟糕的總統。那幾位為數不多的好總統知道該怎麼做。但特朗普嘛,恐怕現在看不到希望了。我曾經更有信心,以為他會知道該怎麼做。
這場戰爭本來就不該發生,2014年2月的烏克蘭就不應該發生政變。如果那樣,戰爭就不會發生。政變之後還有明斯克協議,本來也有可能阻止戰爭,實現頓巴斯的自治。西方不接受,他們説,不,應該是我們來設定條件,而不是《明斯克協議》,儘管那份協議得到了聯合國安理會的支持,西方違約了。後來,2021年12月普京總統對拜登總統説,這裏有一份安全安排,你們停止北約擴張。但拜登拒絕了。

明斯克協議談判期間 由左到右依次為白俄羅斯 俄羅斯 德國 法國 烏克蘭五國領導人(2015)
我在2021年底打電話給白宮,想和國家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談談。我説,傑克,為了避免戰爭,你們應該説北約不會再擴張。他回答説,不行,我們不能這麼説,我們實行的是門户開放政策(指利益均沾,機會平等的理念)。我説,也在西半球適用嗎?俄羅斯能組建軍隊嗎?他説,“不,傑弗裏。”我説,你為什麼不説北約不會東擴?如果北約不會擴大,我們就不會開戰。他説,“別擔心,不會有戰爭的,我們是美國政府。”這些對話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像兒戲一般,太荒謬了。
他們似乎一無所知,或者只是説“別擔心,一切都好”。結果三年戰爭接踵而來。
在我看來,俄烏戰爭本可以在2022年1月就避免,但他們搞砸了。2022年1月特別軍事行動開始的第一周,澤連斯基説,好吧,我們可以保持中立。第二週,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就展開停戰協商。我一直在關注這件事,還飛到安卡拉與土耳其的談判代表或調解人進行了會談。正如你所知道的,2022年4月15日,一份幾乎就要達成的協議草案被擱置了。
美國説不要籤這個協議,澤連斯基因此放棄了它。所以美國從一開始就阻礙了和平。而今天,我們需要的是一位願意説出如何實現和平真相的總統。
順便説一句,我並不是説俄羅斯政府提出的每一項條件都必須遵守、都會被遵守或應該被遵守,但大體輪廓是肯定的:不能再有北約擴張。克里米亞永遠不會回到烏克蘭,我保證不會,因為自1783年以來,那裏一直是俄羅斯艦隊的駐地。
2014年烏克蘭政變的部分目的是為了從俄羅斯艦隊手中奪取克里米亞,但這是不被允許的。明斯克協議的目的是給頓巴斯帶來一些緩解,而西方也破壞了這一點。所以,在我看來,俄羅斯所説的很有道理,儘管不一定每一個談判細節都完全合理。但美國總統需要誠實地向美國人民説明,這些才是結束戰爭的條件。
他需要告訴烏克蘭,很抱歉,我們不再為這些原則而戰了。你們不會成為北約的一部分,這不可能實現。這是個糟糕的主意,因為美國絕不會允許俄羅斯在墨西哥設立軍事基地,絕對不會;我們也不會允許俄羅斯在加拿大設立軍事基地。
當年蘇聯試圖在古巴設立基地時,差點爆發核戰爭。所以我們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美國總統必須公開告訴烏克蘭人這些道理。但特朗普是一個軟弱的總統,這就是最大的難題。
美國需要一個有力的領導者,能夠實現和平,而和平不僅僅是戰爭的結束,正如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所説,和平遠不止於此。
所以,我對你問題的回答是,這場戰爭將繼續,直到美國採取明智的行動,那就是公開告訴俄羅斯,我們可以接受的安全安排,然後對歐洲和烏克蘭説,戰鬥必須停止,這就是和平的基礎。接着,再去聯合國安理會,爭取安理會一致通過一個得到全球支持的和平框架。
伊以衝突就是美國和以色列的失敗
**陳平:**很高興見到你。我們認識已經有30年了。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戰爭牽涉到三重維度:既是技術問題,也是軍事問題,但它也是經濟問題。從歷史來看,我認為以色列是希望快速解決問題的,而不是讓衝突拖延下去。因為我們無法承受過高的經濟代價。此外,我覺得特朗普在某種程度上和戈爾巴喬夫有些相似,因為他們考慮的問題是一樣的:戰爭的成本太沉重了。所以我的問題是:你認為以色列和伊朗之間的衝突會持續多久?這場衝突應該會限制以色列,甚至是美國,繼續長期支持這場戰爭的能力吧?
**薩克斯:**非常感謝。伊以戰爭儘管規模較小,持續了12天。從我們可以收集到的信息來看,實際上是以色列在推動結束這場戰爭。主要原因是伊朗擁有能夠穿透以色列防空系統的導彈,而以色列在三個地區遭到了嚴重打擊:南部的貝爾謝巴(Bersheva),沿海的特拉維夫(Telaviv),以及北部的海法(Haifa),造成了大量損失。我們並不完全清楚,因為軍事傳感器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我們的精確瞭解。但我的看法是,確實造成了很大損害,而且伊朗能夠造成更多的傷害。事實上,以色列的轟炸和攻擊也對伊朗造成了損害,因此並非單方面的。
但我認為俄羅斯、中國以及其他國家不會讓伊朗徹底失敗。所以我認為,以色列無法承受一場持久戰,它打不贏。它原本希望美國來打一場持久戰,但美國既打不了,也不願意打。在美國國內,公眾對這件事根本沒有興趣。沒有任何公眾輿論在呼籲“我們需要對伊朗開戰”,一個都沒有。這完全是一場由政治精英遊説團體推動的戰爭。
而特朗普自己的支持者大多是反對這場戰爭的。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就反對這場戰爭,而他的節目有數百萬觀眾,觀眾會聽他的意見。而“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那羣人其實並不崇尚軍事力量。他們也許不喜歡移民,但他們並不想要戰爭。
所以我覺得你説得對,美國的立場確實是矛盾的。
現在,美國或者特朗普可能認為,或者有人告訴他,通過短期的轟炸摧毀伊朗的核能力,可以產生決定性的效果。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聽到勸告了。
關於美國轟炸到底造成了什麼影響,至今還有爭議。我認為美國的轟炸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結果。我的意思是,也許他們摧毀了一個設施,或者損壞了一個設施,但伊朗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他們在很多地方都有離心機。
我的猜測是,他們在轟炸前就把核材料從福爾多轉移走了,因為他們提前幾天就得到了消息,而且有衞星拍到卡車進出福爾多鈾濃縮設施的畫面。所以我認為伊朗並沒有失去了那些已經加工的濃縮鈾——那些鈾已經被濃縮到60%,如果他們想要,很容易就可以進一步提純到武器級別,儘管我不認為他們有這個意圖,但技術上是可能的。
所以我認為美國沒有取得了任何戰略上的勝利,在戰術上也沒有獲得什麼優勢。我也不覺得以色列贏得了什麼。如果説戰爭的結果,那就是美國和以色列的失敗。而我的意思是,內塔尼亞胡可能還想通過推動某種形式的長期戰爭,捲土重來,但美國並不感興趣,特朗普大概也會反對。
順便説一句,美國現在的財政狀況很糟,社會狀況也很糟,公眾對這一切根本沒有興趣。所以這完全是由遊説集團推動的行為。你觀察得很對,這樣的行動根本無法長期維持。這和烏克蘭戰爭很相似——美國民眾對這場戰爭或者烏克蘭毫無興趣。對美國人民來説,這根本不是他們的事情。這是“深層政府”的議題,他們壓根沒有向公眾解釋過。
我們的主流媒體支持政府,但公眾是反對這一切的。雖然在美國的決策過程中,公眾的意見影響不大,但他們確實是反對的。
到2050年美國的全球經濟份額將降至11%
**聽眾提問:**我想請你談談更宏觀的看法:樂觀地看,你怎麼看21世紀整個世界的發展,以及美國的力量佔比?
在全球權力方面,美國的比重會下降,其他國家會迎頭趕上。所以美國將成為一個像巴西那樣的國家級別的力量。而我個人會對那樣的世界感到滿意,但我也能理解為什麼美國的政策制定者,尤其是某些政黨會對這種局面感到震驚。
目前,美國大約掌握着全球25%的經濟權力,加上相當可觀的軍事力量,它們也是“規則制定者”。但在21世紀,它將被削弱、被分散注意力、失去主導地位。
目前美國實際上在抵制這個新的多極世界。而這也引出了我的第二個觀點,我想稍微探討一下美國以及其他國家背後的權力結構。
我們到現在還沒有談到億萬富翁、金融集團和跨國公司。對他們來説,美國政府無疑是一個非常理想的施加全球影響力的工具。實際上,從某種意義上説,美國政府是世界上最親資本的政府。這對他們來説非常有利——只要付錢,就能擁有一個強大的代言人。
所以如果我是億萬富翁中的一員,我也會對未來感到震驚。因為我依賴的正是這一整套體系:一個極其強大的美國政府,幫助我們打開市場、攫取資源、對其他國家施加壓力,用的是美國納税人的錢,還有你剛才説的各種手段。
所以我認為,這背後確實還有更多層面的解釋需要深入挖掘,為什麼美國政府會這樣?
**薩克斯:**非常感謝你的問題。
首先,我還沒有對整個21世紀世界的發展做出預測,但我確實在做一些定量研究,嘗試分析到2050年的世界格局。所以我是以25年的視角來看問題的。在這個25年的展望中,我記不太清具體數字了,但以購買力平價計算,美國的經濟份額大概會降到11%左右。
這並不意味着美國會徹底衰落,它仍然是一個富裕地區,人均GDP遠高於世界平均水平。但確實,它將不再是“主導性”的力量。
事實上,這種趨勢已經發生了。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2024年的數據,現在“金磚十國”(即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南非、埃及、埃塞俄比亞、阿聯酋、伊朗和印度尼西亞)已經佔據了全球約41%的經濟產出。而七國集團(G7)則只有大約36%。所以金磚國家已經明顯超越了G7。而且現在還有更多國家成為金磚的合作伙伴。

金磚國家名義GDP及佔世界比例 世界銀行、人大重陽(製圖)
因此我認為,美國全球主導地位的“減弱”是不可避免的。它可能並不讓人感到愉快,但確實會發生。
確實,我的觀點並不是為了滿足彼得·蒂爾(Peter Thiel)和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我不知道他們的看法是什麼,但我的觀點是,那又怎麼樣?我同意你的看法,你説得對。從分析角度來看,世界不能只為了那二十幾個擁有鉅額財富的億萬富翁的利益而運轉,因為他們的淨資產雖然巨大,但對整個世界來説意義有限。
作為一名經濟學家,我關注的不是份額的多少,而是整體水平——也就是説,在這樣的世界裏,美國是否會過得更好?普通美國人是否會生活得更好?我的回答是,如果我們做對了事情,人的預期壽命會大大延長,人均收入會顯著提高,人工智能的成果也會真正惠及大多數人。而世界其他地區也能分享這些利益,這並不會削弱美國人民享受高生活水平的權利。
不過,如果你是國際關係專家,你的視角可能會不同。你不關心生活水平的高低,而更在意權力的差距,而這個差距確實被大大縮小了。在我看來,這是好事。但在美國戰略家的眼中,這卻是糟糕的。
你提出了另一個觀點:至少對美國統治階層來説,這絕對是壞消息,因為不僅其他國家會趕上來,美國那些過度的特權也將減少。
這或許是真的——美國的特權會減少,但我得説,這些所謂的特權其實並不那麼值得留戀。所謂的特權包括髮動戰爭的權利、推翻政府的權利,以及借債到極高額度然後陷入債務危機的權利。
我覺得作為一個帝國擁有那些特權並沒有多大好處。那麼,作為一個帝國的子民,我們到底能從中得到什麼呢?在我看來,帝國身份帶來的好處並不多。這就是我想表達的觀點。
所以我會對美國人民説,美國全球權力的下降對你們來説並不糟糕,實際上那時的世界比我們目前所處的狀況要好得多。它可能會讓你們避免捲入毀滅性的衝突,同時平均生活水平也會比現有的選擇更高。
但我理解你的意思,對於那些把權力視為終極追求,視為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巨大優勢的人來説,幻想美國繼續維持霸權是行不通的。我認為我們必須考慮到這一點。
所以我覺得你説得對,而如果美國被本國的億萬富翁階層所掌控,我們將面臨很多麻煩。
如果中印關係重回正軌,這將預示着:多極化世界真正到來
**聽眾提問:**眾所周知,內塔尼亞胡的政治生涯已進入最後階段,大多數以色列民眾也不願永遠處於戰爭狀態。但正如我們所知,傳統的“兩國方案”似乎也並非解決巴以問題的良策。舉例來説,此前印巴分治的解決方案——我們都知道印度和巴基斯坦至今仍劍拔弩張,兩國人民雖渴望和平,卻絕不可能退回到1947的邊界劃分。再者,聯合國等國際機構在調解中也顯得力有不逮。教授,您認為巴以問題是否還有更現實的解決方案?
**薩克斯:**很好。關於巴以問題,我想提出我的觀點——當然,這個方案是否可行另當別論。首先,我認為以色列政府或以色列的政治進程永遠不會接受巴勒斯坦建國。因此,我並不指望通過巴以談判解決問題,這種戲碼我們已經看過太多次了,每次都會因各種原因受阻:要麼是以色列拒不履行協議承諾(比如奧斯陸協議最終夭折,就因為以色列拒絕繼續履行協議規定的義務);要麼就是像伊扎克·拉賓總理那樣——支持“兩國方案”的領導人直接被極端分子刺殺。
而內塔尼亞胡有着長達30年的總理生涯。29年前他初掌大權時,就秉持着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絕不允許巴勒斯坦建國。他的執政方略就是:推翻任何可能威脅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控制權的周邊國家政權。
因此在我看來,談判途徑已經失效。但我主張通過聯合國機制強制達成解決方案——具體而言,就是推動聯合國表決接納巴勒斯坦成為第194個會員國,其疆域以1967年6月4日邊界為準(這正是國際法認定的以色列邊界,即“六日戰爭”前的邊界線)。這種入聯方案不僅具備可行性,而且已有過兩次實踐嘗試,只是均被美國動用否決權阻撓。
2011年,巴勒斯坦曾正式申請聯合國會員國資格。當時安理會15個成員國中有14國表示支持,但美國卻向巴勒斯坦施壓:“不要推進此事,先接受觀察員國地位,幾年後我們就會批准你們成為正式會員。”這顯然是個謊言——巴勒斯坦接受了觀察員地位,至今卻仍未獲得正式會員國身份。
2024年,巴勒斯坦再次提出入聯表決申請——這一次他們明確表達了堅定立場。投票結果顯示:12票贊成、2票棄權,而美國再次動用了一票否決權。這充分説明,真正的阻礙並非以色列,而是美國。因為只要美國不否決,巴勒斯坦就能成為會員國,以色列根本無權反對。當然,即便巴勒斯坦成功入聯,次日以色列仍會以佔領軍的非法身份存在,巴勒斯坦的邊界問題也不會立即解決。但這一歷史性突破將向以色列、國際社會和巴勒斯坦人民傳遞一個不可逆轉的信號:巴勒斯坦建國已成定局。
在我看來,如果巴勒斯坦正式建國成為現實,會面臨諸多難題——約旦河西岸約有60萬以色列定居者,東耶路撒冷還有20萬,加沙地帶更是一團亂麻。但現實情況是,除以色列和美國外,國際社會普遍共識是:應當建立一個正常的巴勒斯坦國,而以色列應退回其邊界線內——順便提一句,這個邊界線已經囊括了原英國委任統治時期巴勒斯坦78%的土地。可以説,以色列在這場博弈中早已獲得了極其優厚的條件。
我認為,建立巴勒斯坦國,並讓阿拉伯國家和伊朗同意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只要以色列接受這一方案,就能逐步實現和平,雖然這不會立竿見影地解決所有問題。要知道,許多猶太定居者非常極端,他們全副武裝,絕不會輕易妥協。
即便巴勒斯坦建國後,這些定居點問題仍將持續多年。我估計,猶太定居者很可能長期滯留在巴勒斯坦境內,這種僵局還會延續相當長的時間。因此這場危機不會迅速終結。但我要向以色列民眾和政府傳遞一個明確信號:你們不可能永遠統治巴勒斯坦人民。他們終將建立自己的國家,與你們比鄰而居——這就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因此我認為,推動巴勒斯坦入聯這一步至關重要。要實現它,只需要改變一張否決票——美國的立場。我在華盛頓和所有公開辯論場合都堅持一個觀點:這才是真正保障以色列安全的唯一途徑,是實現地區和平的不二法門,更符合美國自身利益——要知道,目前已有185個國家支持這一方案。美國為了偏袒以色列而自我孤立,實際上損害的是自身的國家利益。現行政策既無益於美國,在我看來也無益於以色列,更何況這一政策正遭到幾乎全世界的反對。
我想強調的核心觀點是:絕不能將決定權交給以色列。我們必須通過聯合國安理會決議強制執行這一方案——根據國際法,這完全具有可操作性。就像當年處理印巴問題一樣,這是最直接有效的解決方式。
印巴問題,這又是一個曠日持久的棘手危機。其根源可以追溯到1947年——確切地説,是印度75年來始終未能履行關於克什米爾公投的協議承諾。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同樣危險,雖然我們剛才沒有展開討論,但要知道這是兩個擁核國家之間的對峙。其棘手程度無需贅言,但必須強調:解決這一問題至關重要。請允許我簡要提及中印邊界爭端,因為這個問題同樣具有重要關聯性。
中印邊界爭端的歷史淵源可追溯至1907年——據我所知,當時英國一名中級軍官麥克馬洪在未實地勘察的情況下,僅憑一紙地圖就在喜馬拉雅山脈劃定了所謂“麥克馬洪線”。這條邊界線既未經測繪,也缺乏任何實質依據。在當時,這條線毫無意義:清政府正土崩瓦解,而印度仍處於英國殖民統治之下。但隨着1947年印度獨立、1949年新中國成立,當北京政府提出重新劃定喜馬拉雅邊界時,尼赫魯卻令人遺憾地全盤接受了英國殖民者劃定的界線。這本是一個絕佳的歷史契機——新獨立的印度奉行不結盟政策,完全可以通過協商解決邊界問題。但尼赫魯政府的選擇,使得殖民遺產成為了長期爭議的導火索。
這讓我得出一個定理:當今世界的所有問題,追根溯源都與英國有關。我發現在全球幾乎每個角落都是如此——英國人把一切都搞砸了,就連他們從未實際控制的喜馬拉雅地區也不例外。
但我真誠希望中印兩國能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如果中印關係重回正軌,這將向西方世界傳遞一個明確信號:殖民時代徹底終結,多極化世界真正到來——絕非戲言。要知道,僅我們兩國就佔全球38%的人口。美國妄想挑撥印度對抗中國,這種圖謀實在天真,印度絕不會被美國這樣利用。這是美國的痴心妄想。我希望印度能明確告訴美國:“別玩這種把戲,我們要的是多極化世界。”
我期待中印達成協議。雖然我的建議可能在兩國都不太受歡迎,但我仍想説:中國朋友可以列出所有對印度的訴求;而中國不妨支持印度成為聯合國安理會第六個常任理事國,幫助印度躋身世界大國之列。至於那些較小的邊界爭議,都可以協商解決。
這樣一來,世界格局將更具代表性,安理會也將更公平合理。屆時中、印、俄等國就能向西方宣告:“我們在這裏,和平共處,一切安好——但世界舞台不再由你們主導。”這才是真正的多邊主義世界。
**張維為:**非常感謝薩克斯教授這場視野開闊、見解深刻又充滿智慧的精彩演講。你以非凡的勇氣直面諸多敏感議題,這份坦率令人欽佩。我和上海的朋友們確實有些擔心——若有一天紐約或美國不再安全,上海永遠歡迎你!讓我們再次以熱烈掌聲感謝薩克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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