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學者阿穆:我曾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位伊拉克學者在伊拉克文物前流淚
guancha
持續13個月、逾277萬人次觀眾、逾7.6億元展覽總收入、逾300億次全網曝光量、帶動城市綜合消費超過350億元,8月17日晚剛剛落下帷幕的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古埃及文明展”創下全球博物館單個收費特展參觀人數、總營收和傳播總量等多個世界紀錄。
這是有史以來全球最大規模、亞洲最高等級的古埃及文物出境展,也是中國官方博物館首次與埃及政府合作,全面揭秘古埃及文明及其最新考古發現的世界頂級文物展覽。這場跨越時空的文物之旅,讓中國和埃及兩個文明古國再次相遇,交流互通。

上海博物館埃及展火爆現場。上海博物館
近日,埃及歷史和考古學專家阿穆(Amr Salah)做客觀察者網,一起聊了這場豐富多彩的高水平展覽,也分享了他對中埃考古合作、“西方中心論”以及文明交流互鑑的看法。阿穆畢業於埃及開羅大學,專業是歷史和考古學,博士學位研究方向為古埃及文(聖書體),是埃及文物鑑定專家,參與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工作。

埃及歷史和考古學教授阿穆與觀察者網對話
全世界可能只有中國,必須用中文才能瞭解它的歷史
**觀察者網:**您之前介紹過,您的專業是古埃及,那是在什麼機緣巧合下開始學習中文,跟中國開始有這些連結?
**阿穆:**我們學校的老師經常會到國外講學,主要是一些文化交流工作。比如其他世界各地的學校會請老師們過去講課,通常會在當地待一兩個禮拜。我一開始在開羅大學擔任歷史老師,教的是世界歷史,結果我發現我的學生對任何國家的歷史都有所瞭解,但對中國卻幾乎一無所知。
於是我就反思,為什麼他們對希臘、羅馬、波斯,甚至印度文明都瞭解那麼多,但只有中國,他們不懂?這肯定不是他們的問題,是老師的問題,是我自己教得不夠好,所以我一直想找個機會來中國看看;有句老話“百聞不如一見”,來中國親眼看,跟看書不一樣。
終於,我找到了一個機會,當時開羅大學要在中國人民大學開一堂課,就安排我去上課,雖然我用英文授課,中國學生能聽懂,但我感覺和他們的距離特別遠。也正是那時候我才發現,全世界可能只有中國這個國家,必須要用中文才能瞭解它的歷史。
比如,你想要研究埃及歷史,英文和法文的埃及學相關資料比阿拉伯文的還要多。這裏順帶提一句,從公元641 年起埃及成為一個阿拉伯國家,所以埃及現在的母語是阿拉伯語。可是你要找阿拉伯語的埃及歷史資料或埃及歷史的阿拉伯語相關研究非常少,有的話,也不一定很專業,就連我們現在寫論文也還是會用法文或英文。所以,今天人們想要研究埃及文明、印度文明或者兩河文明的歷史,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的資料都很豐富。
但是,我發現中國的歷史只能用中文了解,這是因為中國歷史和中文無法分開。語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兒,可能也正是這個原因,即便中國歷史有過短暫的斷裂或分化,但可以説它是全世界唯一的連續文明,現代中國跟古代中國是連在一起的。但埃及歷史上有1400年左右的時間是被其他國家統治的,所以我們離我們的根相對比較遠。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回到埃及以後,決定必須要學中文;學會以後,我就開始慢慢使用中文,看中文書,通過中文研究中國。
**觀察者網:**您的這個觀察非常精準。
**阿穆:**跟中國相比,古代埃及用聖書體,現代埃及説阿拉伯語,但古代中國無論是甲骨文還是其他象形文,跟現在的中文漢字一脈相承。

**觀察者網:**您基本每年都會來中國,但近幾年受疫情和戰爭的影響,您在兩地往返的時候,在觀察中國和埃及社會時,有沒有感受到一些變化?現在中國民眾大多知道中東局勢比較動盪,這幾年去埃及觀光旅遊或者工作的中國人多嗎,有沒有受到一些影響?
**阿穆:**埃及的北邊是地中海、歐洲,東邊是約旦、巴勒斯坦、以色列,西邊是利比亞,南部是北蘇丹。埃及周圍所有的國家都在打仗,如果你沒有親眼看到或者沒有親自來到埃及的話,一聽説埃及邊境在打仗,就會覺得埃及國內也一樣不安全。
埃及最近一次打仗是1973年,因為1967年以色列入侵埃及在亞洲部分的領土西奈半島;6年以後,也就是1973年,我們把領土收了回來。這是我們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戰爭,也不希望以後再發生戰爭。所以,現在埃及國內沒有戰爭,非常安全。
有一次我在法國,要從法國到北京,當時我跟幾個法國朋友一起吃飯,他們問你要去中國嗎?我説是,他們説你不怕嗎,我説怕什麼;他説你去過嗎,我説我去過很多次;又問,那你每一次去中國都會平安回家嗎?我説,你們這樣太誇張,怎麼了?他們説你難道沒有看到最近的新聞嗎,中國超級亂,隨便開槍就把新疆人打死。你看,跟我一起聊天的朋友都是老師,他們看過很多書,對世界政治經濟非常瞭解,但他們沒來過中國,所以他們不懂中國。
我告訴他們,我認為現在中國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我從來沒有聽到一箇中國人跟我説你半夜或凌晨兩三點鐘不要出門,反而是我在歐洲或非洲的一些國家,經常會聽到當地人跟我説晚上8點以後不要出門。中國非常安全,這是肯定的。
他們還問我中國的詐騙是不是非常多,我説沒有,我在中國沒有遇到過騙子。他説,你不知道嗎,很多人去中國,不管住多麼高級的五星級酒店,都會説要小心詐騙,所以他們不敢跟中國人聊天,因為怕被騙。看吧,同樣的事情,不同的解讀;媒介是全世界最好的工具,也是最壞的工具,看你怎麼用。所以,可能現在很多中國人不太瞭解,其實埃及國內是安全的。
當然,你周圍的國家在打仗會影響你嗎?那是肯定的,對經濟的衝擊非常大。比如埃及最大的收入來源是蘇伊士運河,船舶往來亞洲和歐洲要經過這裏,過去對過往船隻收費是埃及收入一大來源,但現在胡塞武裝經常襲擊紅海的船隻,航運線路不安全導致船隻減少,這對埃及經濟造成巨大影響。
中國和埃及距離非常遠,有八千多公里,很多人瞭解埃及可能是通過普通遊客或者真真假假的互聯網信息,因為沒有去過,所以並不真正瞭解。總而言之,戰爭對埃及經濟的衝擊很大,但我想埃及有深厚的底子,最近幾年發展也很快,我相信埃及會挺過去。

1963年,周恩來總理訪問埃及時參觀獅身人面像。
**觀察者網:**恐怕對不少中國人來説,對埃及的印象停留在古埃及,説到埃及就是金字塔、法老、木乃伊,但並不清楚在埃及漫長的歷史中發生了哪些重大變化。反之亦然,可能埃及人對中國的瞭解也只是停留在某個時期,他們也許並不知道古代中國那些複雜的歷史,所以就您觀察,現在埃及民眾對中國社會的瞭解大概是什麼情況?主要通過哪些渠道瞭解?近年來新聞上比較多的是中國在埃及的基建工程,比如埃及新首都等,埃及人對這些是什麼看法?
**阿穆:**相比之下,我覺得埃及人更瞭解中國人,而中國人不夠了解埃及。為什麼?這和歷史有關。
1956年,埃及是最早跟新中國建立外交關係的非洲國家,所以你在埃及隨便找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小孩問他,毛澤東是誰?他知道;共產黨是什麼黨?他也知道;國民黨是什麼黨,他都懂。然後,你再問他中國社會的進步,1980年代的改革開放,他們都聽過,他們不一定知道很多中國歷史人物,但絕大部分都聽過鄧小平。所以,埃及人對現代中國的瞭解比中國人對現代埃及的瞭解要深。
而且,埃及人跟中國特別友好。埃及小學生學習歷史課,就會説中國是歷史上從來沒有跟埃及打過仗的國家——雖然歷史上蒙古人快打到埃及,埃及軍隊也跟蒙古人有過交戰,但他們並不把蒙古人等同於中國人,他們會説中國這個國家跟埃及一直友好。1961年埃及要建阿斯旺水壩,中國主動提出幫忙,儘管那時埃及的經濟情況比中國還要好,但中國領導人説我們可以幫忙,我們支持埃及。
埃及人對政治特別瞭解,也特別感興趣,因為我們永遠都在面臨問題,中東地區永遠不穩定,所以每一個普通人,即便沒有接受過很好的教育,也對政治特別感興趣,這些國家在哪裏,跟埃及關係好不好等等,他們大多都懂;但只要講到中國,每一次埃及跟中東國家有問題,中國總是站在我們這邊,所以埃及人特別喜歡中國,也願意瞭解中國。也許埃及人不懂古代中國的歷史,這背後有一些信仰原因,他們不瞭解佛教、道教,但他們非常瞭解1949年以後新中國的歷史。
埃及文物被搶走,我很心痛,希望她們能迴歸
**觀察者網:**這些年來,在中國可以看到的一些埃及學相關讀物,其實絕大多數是歐美人寫的,引進中國翻譯出版,但很少看到埃及人自己的研究。這用中國人經常講的一句話,就是“西方中心論”,換言之這背後是伴隨着殖民侵略、由西方人主導的研究,其實中國歷史也有這樣的情況,您作為業內人士,怎麼看這一現象?
**阿穆:**首先我每一次去歐洲,走近不同的博物館,不管是盧浮宮、大英博物館還是意大利各地的博物館,每一次在那裏看到埃及的東西,心裏會痛。這種感受是正常的,我永遠忘不了。
有一次我在大英博物館遇到一位伊拉克的老師,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看過他的論文,但我沒有見過真人,我看到他在一件伊拉克的文物前站了30分鐘,一邊看一邊流淚。我非常能夠感同身受。因為這是我們國家的東西。但是因為歷史上的很多原因,現在這些文物放在其他國家展出,保護得很好,受世界各地參觀者的歡迎,首先客觀上來説感謝對方保護得這麼好,但它仍然是我的國家的,我對它的情感是不一樣的。
西方人去研究這些文物及其背後相關的歷史,我不認為完全是負面的,無論是埃及文物還是中國文物,從歷史長河來看,這些文明的結晶是屬於人類的。法國人研究古埃及文明,比埃及人厲害,我可以跟他學習;他們看問題的角度和我研究的角度不一樣,把我們研究的不同層面結合起來也許更完美,更接近真實的歷史。
我很喜歡古埃及《亡靈書》,古埃及人稱之為從死亡中走來,這是一種古埃及墓葬文書,通常寫在莎草紙上;它裏面説,真理是什麼,真理不是一個面,而是有很多面;我問你這件東西是什麼顏色,你説白的,但我這裏看到的是黑的,其他人可能會看到不同顏色,甚至因為這件事我們可能會打仗。
真理是看所有的角度,我們在國內沒法看到全貌,西方人是站在外面幫你看,結合起來才會得到更完美的結果。所以,我去讀法國人寫的埃及歷史,沒什麼不好,甚至他們對埃及歷史研究作出的貢獻比埃及人還多。
當然,現在埃及有非常專業的歷史學家,一定會出現不同的觀點見解。作為埃及人,我有他們沒有的東西,可能是共情,可能會感覺古埃及的這些東西可以跟我對話。但從專業研究來説,這些東西不只是埃及的,它是全人類的。所以我不需要去證明埃及文明是歷史上最古老的文明,沒必要;誰比誰早不重要,誰比誰聰明也不重要,沒有誰比誰更厲害,人類是一體的。

大英博物館鎮館之寶 羅塞塔石碑
**觀察者網:**這些年我們經常會聽到一些有被侵略殖民的國家要求侵略者歸還文物,中國國內有,埃及也有,您怎麼看文物迴流和追討的問題?當然這個過程非常艱難,埃及這些年做了哪些努力,取得了什麼成果?
**阿穆:**這樣的呼聲永遠會有,我自己也會這麼説,我們現在有能力保管,你們還給我是應該的;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這些東西,我覺得它在國外很孤單,那裏不是它的家。埃及人在這些方面可能比中國做得還要早,要想辦法把文物追回來。
最有名的是大英博物館的鎮館之寶——羅塞塔石碑,通過石碑上的文字,1822年商博良破譯了古埃及文。第二有名的是古埃及著名法老阿肯那頓(埃赫那吞)的王后納芙蒂蒂的半身像,目前收藏在柏林新博物館,埃及一直想要拿回來,把她放在國王雕像的旁邊,跟她的六個女兒一起放在一個展廳,是一個完整的家族。但是柏林博物館一直不同意,他們説如果把納芙蒂蒂半身像還給你們,博物館第二天就要關門。
現在埃及也非常願意花很多錢向外國人買,花多少錢都願意,這些可能是從歐洲的一些有錢人、收藏家手裏買,他們通過合法渠道得到,可能一百多年前買來的。
雖然埃及的文物非常多,地下尚未挖掘的東西比地面的還多,古埃及留下來的東西還有近70%在地下,所以可以説天天有新發現,但埃及旅遊部和文物部特別在意這件事,經常到國外跟不同的博物館、不同的有錢人談判,有時候聯合國也會在錢財方面幫忙,我們就可以把東西拿回來。如果你去埃及博物館的話,很多文物的介紹牌子上都會寫着從瑞士或是哪裏拿回來的。

當地時間2024年9月7日,埃及著名考古學家、前文物部長扎希·哈瓦斯發起網上聯名請願,要求德國柏林新博物館歸還“100多年前從埃及非法運出”的古埃及王后納芙蒂蒂半身像。央視新聞

上海博物館古埃及文明展,埃赫納吞雕像

上海博物館古埃及文明展,納芙蒂蒂頭像。澎湃新聞記者 朱偉輝 圖
**觀察者網:**最後想聊聊文明交流互鑑,也許聽起來有點理想化,但正是當前不安的世界局勢,更需要去討論這些問題。今年7月,全球文明對話部長級會議在北京舉行,埃及前總理埃薩姆·謝拉夫在會上作了發言;再往前6月10日,是首個國際文明對話日,這是聯合國大會通過的中方的決議,在埃及文明國家博物館也舉辦了活動。明年2026年又是“中非人文交流年”,大家都希望推動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鑑。中埃都是文明古國,尤其是在當下民族主義盛行、對抗衝突日益升級的的時候,這種文明對話、互鑑具有怎樣的重要意義?
**阿穆:**之前我可能有15年的時間一直在想,到底怎麼才能讓那些有政治矛盾的國家一起坐在一張桌子前探討文明,我一直找不到一個答案。但感謝中國,有了“一帶一路”。
我覺得這是一個偉大的項目,它一定會給中國帶來巨大貢獻,但在我看來,從文明的角度來看,會給曾經“絲綢之路”上的國家提供很多的幫助,它可以串聯起埃及、伊拉克、伊朗、印度、中國這一整條線,把世界四大文明古國連接起來。不管現在有多少政治矛盾,起碼可以一起探討各自崇拜的神,過去和現在的思想,多一點了解,走得越近,矛盾越少。
可能中國從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頭十年,不是特別關心國外大事,而是專心發展國內,實力越來越強。到最近十幾年,中國開始積極關注國際大事,和友好國家有更緊密的聯繫,這讓我相信今後的世界會變好。
其實現在全世界大部分矛盾是因為宗教信仰,但其實全世界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都是想要人好,沒有一個宗教要人和人打仗,是人出於政治目的,把宗教當做工具。如果你是一個穆斯林,你多瞭解一點佛教,就會發現很多相通之處;如果你是基督教徒,你去跟伊斯蘭教、猶太教討論,也會找到共鳴。
在古埃及,我們稱之為信仰;宗教和信仰這兩個詞有區別,信仰更為寬泛,古埃及的信仰是包含了現在我們説的所有宗教相關的一些東西;你去研究古埃及,可能會感到驚訝,因為能找到很多跟中國相同的東西,明明兩地距離那麼遠。這恰恰説明,不管在哪裏,人類的命運和本質都是共通的。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