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印度是中國的“鏡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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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印度,在中國輿論場中向來是個熱門“IP”。關於印度的不少話題,從其政治動向到社會生活,常能引來眾多關注。一方面國家經濟大步向前,目前GDP已擠進世界前五;另一方面國內外矛盾叢生,諸多現狀飽受爭議。真實的印度到底是怎樣的?
中國社科院政治學研究所研究員房寧及其團隊曾多次前往印度進行調研考察,其在公眾號“房寧世界觀”上發佈系列視頻,介紹了自己實地觀察、瞭解到的印度情況。本文修訂自視頻文本,為相關係列第三篇,觀察者網已獲授權編輯、刊載。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房寧】
印度和中國很不一樣,因此很多人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為什麼要關注印度?為什麼要研究印度?研究可比性不高的兩個國家目的何在?
其實這是很有意思的問題,涉及到了比較研究。比較研究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個基本方法。在中國,按學科説,政治學是所謂一級學科。而在美國,政治學是比較研究下面的一個二級學科。這意思是,政治學出來都是在比較的基礎上、比較意義上進行的。
什麼是比較研究?簡單地説,就要在差異性中發現問題,在重複性中尋找規律。
關於國家之間的比較研究,我認為有兩個收益。
第一個是魯迅先生所説的“拿來主義”。拿來主義就是求知識於世界,好東西能夠用的就拿過來,或稍加改造用在自己身上。
比如説,去過英國的人都知道,英國對現代文明有三大貢獻:第一郵政局,第二警察,第三齣租車。這三樣東西現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都普及了。
中國歷史悠久,秦代就書同文車同軌,中國古代很早就有驛站;但是現代郵政,具體來説郵票和全國郵政系統,這是英國人發明的,英國人發明了第一張郵票。

1840年5月6日,英國發行了世界上最早的郵票。票面為黑色基調,印有維多利亞女王的浮雕像,每張面值一便士,俗稱“黑便士郵票”。
我年輕的時候,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列寧對於現代郵政系統特別關注,他設想在社會主義條件下,要消除社會分工帶來的階級差別,其重要途徑就是把複雜的社會管理簡單化,就像現代郵政系統一樣。現代郵政系統就是把非常複雜的事情,分解成一道道非常簡單的工序。這樣一來,即使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和特殊訓練的人也完全可以勝任郵政系統中的工作。列寧認為,未來管理社會主義社會就要仿照現代郵政系統,使得普通的工人農民都可以勝任現代社會的管理工作。至少列寧當時是這麼想的。
還有出租車。英國老式的黑色箱式出租車是倫敦的一個標誌。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出租車,全世界出租車都用英文taxi標識。北京奧運會的時候,北京市特制定做了一批英國老式出租車。上海開世博會前,也定製一批英式出租車,命名為“世博號”。

可以説,郵局、出租車都是拿來主義。
那麼,中國能從印度“拿來”什麼呢?
中國與印度千差萬別,似乎想不起來可以從印度直接學到什麼。想來想去,印度拋餅可以算是一個。顯然,中國從印度很少能夠直接“拿來”什麼。
那麼,中國關注印度,和印度進行比較研究,主要的價值是什麼呢?
我們的體會是:“照鏡子”。
照鏡子,就是你可以通過它看到你自己、認識你自己,從中受到啓發。這就是在差異性中能夠獲得的收益。印度有什麼差異性可以啓發我們?我舉個我自己受益匪淺的例子。
到印度做調研,除了新德里,孟買肯定是第二個要到訪的城市。提起孟買,很多人會想到孟買的貧民窟,這似乎是孟買在許多人心目中最突出的印象。説來也巧,我們到孟買的第二天就去了孟買的貧民窟。
我見過世界不少國家的貧民窟,比如菲律賓的、南非的、智利的,甚至還參觀過巴勒斯坦難民營。那些地方是這個世界上貧困的淵藪。但是,當我看到規模巨大的孟買貧民窟時,還是被驚到了。
孟買貧民窟不僅規模大,而且居住條件、生活環境也是我見過最差的地方。像南非的貧民窟基本上還有個簡陋房屋,即便是巴勒斯坦難民營的難民們也主要住在一些水泥構件中。比較起來,孟買貧民窟條件最差,許多就是用紙箱紙板、塑料布搭起的棚子,風雨一來根本不禁吹。

孟買的達拉維,是亞洲最大的貧民窟。 資料圖
參觀孟買貧民窟的第二天,我們訪問了一個高大上的地方——印度的中央銀行。孟買是印度的經濟首都,印度的央行和股市都在孟買。印度的股市是1925年就開始的,是亞洲最早的股市,比東京股市還早一年。印度中央銀行和印度股市同在一幢大樓裏。那天我們去訪問印度中央銀行,接待我們的是印度中央銀行首席經濟學家,他的辦公室在中央銀行的頂層。
首席經濟學家顯然是位婆羅門,在美國讀的博士,英語純正。他很友善和藹,詳細地為我們介紹印度的經濟和金融情況。在交流的時候,我十分婉轉地提了個問題:印度的發展與印度文化有何關聯?
人們都説印度人極聰明,果然不假。這位首席經濟學家立刻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他站起身來,打開辦公室門,帶着我走到外面的頂樓的大廳。走到落地玻璃窗前,他指着遠處説:“請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哦!不遠處便能看到昨天我們去過的那一大片貧民窟。他問,“你説的‘印度文化’是不是指的這個?”我有些尷尬地點點頭。
“你看我們孟買,孟買有着發達的經濟、金融,城市也在快速地建設發展。”他指着遠處的貧民窟繼續説道,“那裏難道不是我們印度的一個很大的優勢嗎?!在孟買有200多萬住在貧民窟裏卻不怨天不怨地、不仇官不仇富的窮人,有這樣龐大的一羣聽天由命的窮人、勞動者,這難道不是我們孟買最大的優勢嗎?!”
聽到首席經濟學家的這番話,且不論這話是否“政治正確”,不論它的社會學意義,這番話真的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啓發了我對貧富差別問題的認識。
過去我們觀察印度、研究印度,或研究任何一個發展中國家,都會有一個概念叫“貧富差別”。中國也一樣。但是就在這一刻,在印度中央銀行的這一刻,我忽然對貧富差別有了一個新的認識。
過去我們講貧富差別就是講財富,講收入差距。但這時我意識到,貧富差別還有精神方面的因素,還有價值觀的問題。也就是説,所謂“貧富差別”,它是有前提的,這個前提就是人們頭腦裏的貧與富的概念,即關於貧富的標準問題。
實際上,人們對貧富差別問題有不同看法,但對貧富標準是有共識的。比如,在中國,你開着“大奔”,你就是富人;你若開着“奔奔”,有可能被看作窮人;像我這樣天天走路的,那應該算是“表列種姓”了。
但是,如果人們在貧富問題上沒有共識,會怎麼樣?可巧印度人就是這樣,印度教徒聽天認命信神,他們的人生觀是不一樣的。有些印度人一輩子住在貧民窟裏,他也安之若素。
有一次我們路過一處很大的院落,院子大門外面很多人在排隊。從外面望去,院子裏一片光亮。我們團隊的印度學者給我們出了一道題目,他讓我們猜這些人在排隊幹什麼?他要考考我們的觀察能力。
幹我們這一行的,肯定是有觀察力,但那天他把我們給考住了。我們幾人還商量了一陣:像是買東西吧,但都空着手;排隊看電影吧,但老老少少都有,好像就是沒有什麼情侶;排隊等施捨或領什麼東西,但從穿着打扮看還比較整齊,不像是窮困潦倒的。
我們看了一陣,還真看不出什麼差異性或規律性。看着那個大院落裏邊光亮,我覺得很像是看馬戲,馬戲表演都有個大棚子,裏面有個尖頂亮亮的,似乎還有一些音樂。我們連猜了三次都沒猜對,最後實在猜不出來了,我們説“就別賣關子了,到底是在幹嘛?”
原來這是一座錫克教的金廟,外面的人們在等待施捨——按中國説法,就是賒粥嘛。

印度阿姆利則的金廟是錫克教最神聖的寺廟,據説修建金廟上面的穹頂用了750公斤的純金。金廟有一個叫蘭加爾(langar)的地方,即免費食堂,無償地向所有進來的人供應飯食。 圖自印媒
印度許多人沒有正式工作,但他們並不潦倒,所以從裝扮上很難判斷其身份。印度人的三觀與中國有很大不同,許多人安貧樂道,一天只吃一頓飯也覺得很好。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很多印度人不認為塔塔家族是富人,也不認為自己是窮人,那麼,在印度就不存在“貧富差別”。
印度人,主要是印度教徒,有着他們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他們至少與我們大多數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對美好幸福生活的概念首先是物質性,按中國傳統的説法是:福祿壽禧財。中國人過年的時候愛説“恭喜發財!”,見到小孩要給個紅包,碰個彩頭。而印度人,尤其是印度教徒就與我們很不一樣了,他們最大的希望是自己有個好的來生——此生吃苦受難是為了來生幸福,是為了上天堂得永生。
進一步講,談到貧富差別,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否定貧富差別。在中國談到貧富差別,很多時候緊接着的一句話就是:消除兩極分化,消除貧富差別,實現共同富裕。中國古來的社會理想就是均貧富,到今天就是要實現共同富裕。所以,在中國的語境裏,貧富差別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是要隨着社會進步加以改造和消除的。
在中印社會的比較研究當中,我們意識到,諸如貧富差別問題,絕不僅僅是一個收入分配的問題,它還藴含人們的社會觀念等一系列問題。這就是在差異性中發現問題,就是從“照鏡子”中獲得的啓發。這就是比較研究重要價值之所在——比較研究可以從他者身上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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