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不重要,良心才重要——説説當代的媒體大喇叭風度-林凌
我到香港之前,與親朋好友話別,他們迥然不同的反應頗有意思。
長一輩始終還覺得香港是“國外”,高大陸一籌,叮囑我除了好好學習,也要趁機開拓眼界,長長見識;幾位“土豪”的第一反應則是各種抱怨香港差勁,比起他們在澳洲、加拿大的度假相去甚遠;文化界的朋友語重心長地提醒我香港這座城市的乏味;有愛民主和不愛民主的朋友認真和反諷地讓我好好呼吸民主的空氣;有最好的朋友説“哦”,好像往來香港已與日常生活無異,和不曾道別的一樣。
説這些是想講什麼呢?到香港訪學,本來是一個出於各種利益考量,特別個人和現實的決定,但在這種種反應中,我好像變成了抽象的符號,被拉到不同的敍事邏輯中。比如在長輩那裏,我的訪學就被用來完成他們“先進—落後”的想象,或者完成“民主—專制”的想象。我的具體行為變得無足輕重,而是被納入某套敍事中才能賦予意義。
我個人行為是否被正確理解當然毫不重要,但倘若公共輿論也熱衷於觀念先行,刻板印象,將事件削足適履地塞進自己的敍事邏輯中報道,那無論立場是左是右,麻煩就大了。
比如,你可能不知道陳永洲收了50萬,你也不知道“窮骨頭”竟敢發表大量未經核實的新聞,你大概也搞不清“先抓後審”、“跨省追捕”到底符不符合法律,這都沒關係!無知不是罪。關鍵是你有良心嗎?有良心就行了!你儘管放心大膽,把陳永洲事件在第一時間演繹成諸如“輿論監督對抗專制”啦,“集權社會沒有新聞自由”啦,“跨省追捕涉嫌公權力濫用”等等,總之怎麼驚悚怎麼來。怕真相大白被打臉?那你就so young,sometime naive了,你只要優雅地一轉身,來,學學“戰地玫瑰”等前輩們,這麼優雅地一轉身:“內地媒體環境和香港比差異太大”,你看,這不就説起另一個話題了嘛。
沒有真相不重要,你有良心還能錯?這回轉身漏了破綻,怪就怪窮骨頭太軟,跟海綿體似的,要能像個真男人一樣多堅持段時間,事件本身也容易被淡忘,可以接着忽悠了。別不信,看個新鮮出爐的例子:
某媒體評論温嶺醫生示威事件,説道:
“在血腥暴力面前,醫生是弱者;在冷酷的地方維穩模式面前,醫生更無還手之力。當以救死扶傷為天職的醫生也毫無安全感,在暴虐與權力面前毫無尊嚴可言時,喊救救醫生,侷限於醫患醫療領域的糾纏,註定無解。醫生的遭遇,映射的是中國公民普遍的苦難,在本質上,這是個中國問題。”
温嶺事件的真相重要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罵“維穩體制”;醫護人員平日裏的辛酸重要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想批警方的暴虐和權力;這些年來醫患矛盾激化的成因重要麼?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映射“中國公民的普遍苦難”。

在媒體話語裏,蒼井空傳遞了特別的“文化符號”和“社會意義”
好個春秋筆法,哪還有比“我們”的良心和邏輯更重要的!誰知道醫生怎麼就變成高危職業了?什麼“縫肛門”,“蒸嬰門”,“八毛錢治癒巨結腸”,你們老百姓記那麼牢幹嗎?“我們”當年罔顧事實,妖魔化醫護人員,那可是為你們弱勢羣體代言,對這個萬惡的體制吶喊,而今不過再來一遍,何錯之有?有立場的記者造謠,那能算造謠!?有態度的媒體吃人血饅頭,那能叫人血饅頭?
昨天,我的一個醫生朋友在微博裏寫道:“這個世界最諷刺的地方在哪裏?醫療界認為被刺的醫生能喚醒國人的醒悟,而外界認為刺死一個醫生能喚醒醫療界的醒悟。”
她告訴我,曾經聽到有人説,只要醫生會誤診,就保留打醫生的權利,因為醫生和病人的權力不對等,而她,作為一個人,不能被剝奪生而就有的自由和權利。於是我問她恨不恨整天灌輸這些荒謬想法的媒體。她説,就希望那些記者痔瘡大出血了自己縫肛門吧。
我們要的新聞報道,到底是站隊式的,還是深入調查的?是立場先行的,還是實事求是的?我們要的是抽象空洞的符號,還是複雜多元的真相?是肢解新聞滿足我們的邏輯和想象,還是我們因為新聞獲得反思和新的認識?
看看那些連篇累牘的文革道歉秀吧,某人總算説的對,“覺得自己被媒體利用了”。可不是麼,**媒體真會在乎那段複雜沉重的歷史嗎?認真你就輸了。難道不是隻要符號化、抽象化,之後拿來為我所用就行了嗎?**所以最諷刺的莫過於,像某位網友説的:
“若道歉對了,説明他當年做錯了,説明當年黨中央處理對了,那麼1984年的平反就錯了。若道歉錯了,説明他當年做對了,説明當年黨中央處理錯了,那麼1984年的平反就對了。”
是不是有點暈?因為真誠的道歉是要直面那個複雜的歷史語境的。否則,我只能説,一個人做一次符號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符號。
當真相無關緊要,當事件變成符號,好壞對錯本身誰又會在乎呢?虛無主義由此衍生,歷史再也沒有了厚重感。古今中外,上天入地,什麼不能拆解成符號用來證明他們自己的觀點?
殺人犯可以英勇就義,因為反政府;非法集資可以是市場先鋒,因為反政府;黑社會可以是有活力的社會組織,因為反政府;印度火車是在等人民的靈魂,佛祖在車上反政府……也不奇怪某媒體會刊文,稱蒼井空傳遞了特別的“文化符號”和“社會意義”,她的粉絲更是“天性追求自由、尊重個性、反對桎梏。”我看着這種“弗洛伊德—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當代的迴響,好像穿越回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一邊被訓斥文革餘孽必須肅清,一邊被鼓勵要把蒼井空當成造反頭子馬爾庫塞。那麼水菜麗是不是巴塔耶,里美尤利亞是不是拉康,這個時代是不是也太令我們心神盪漾了點?
總歸是巧舌如簧,先有馬丁路德薛,後又馬爾庫塞蒼,據説人無法面對真實,才需要一套符號來幫助確立意義,但如此急迫地投身於唯一一種敍事,則是完全喪失了反思的能力,連掛在嘴邊的反叛本身也被規定得妥妥帖帖的。既然硬骨頭軟得快,面對真實又無能,怎樣理解蒼井空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好在也並不會起衝突:符號的蒼老師歸你,真實的蒼井空放着我來,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