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朝鮮的“資本主義尾巴”或春天——2014近觀朝鮮表情之五
2014世界盃如火如荼，我的遊記也不免意興闌珊，第五篇拖到今日。上屆世界盃的朝鮮隊尤其是前鋒鄭大世的淚水令人記憶猶新。那麼我在朝鮮看見有人踢足球了嗎？沒有，一個也沒有，只看見滿大街打排球的。
街頭排球
對我來説，旅行是為了走到朝鮮人民當中去。所以夜襲平壤之後，其他的項目都可有可無。姑且先把剩下的旅程簡單交代完。
妙香山朝貢體系
第三天一早，乘車兩小時到妙香山欣賞美（yi）景（ban），主要是參觀各國贈送金家三代的禮品陳列館。這方面之前有很多人都寫過，這裏不做贅述。
好熟悉的情景
沿路風景，清川江
妙香山陳列館（山寨機畫質不行，但是也能拍360度全景圖嘛，點擊看大圖）
導遊説：金元帥表示這些禮品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朝鮮人共有，所以要拿出來展覽。我們的英國旅伴Jay則感嘆朝鮮農民這麼窮卻建了這麼龐大的地下宮殿。總的來説，參觀禮品讓人領悟什麼叫“送禮學”。22萬件禮品，我不能不覺得這是古代朝貢體制的某種現代影子，大國總要給小國很多禮物。同時朝鮮又是小國中的大國，這真是個複雜的現代多邊朝貢體系。香港人的禮物特多，都是很俗氣的寶船寶燈之類。蘇聯愛送汽車，俄羅斯愛送北極熊皮和餐具獵槍。大陸各種機構的禮物最豐富，《紅樓夢》一套比一套壯觀，一共看見三套。但是沒見有水滸三國和西遊，WHY？可能是時間緊，沒看全。徐悲鴻和郭沫若的墨寶都見到了，在！一！起！一張紙上，上面是郭的手書，下面是徐的手塗大公雞。有毛主席簽發的入朝戰鬥令手書，有彭德懷在戰場上揹着手與金日成談話的大幅照片。竟然還看見前大連書記送的一個手球大小的水晶蘋果，中間鏤空可以點蠟燭好像，放在這麼多禮品裏只能算低調。其他的，從非洲領導人送的象牙雕到我們領導人送的刺繡，在迷宮般的窯洞宮殿裏陪伴金日成的蠟像。只是進宮殿什麼都不能帶，所以網上沒有任何照片流出。
走進黃銅大門
進館前最後的照片
展館外的工人在吃午飯
從山裏出來，到普賢寺兜一圈。花草熱烈，宛如宮崎駿的夏天，雲深不知處，只緣身在此山中。
花草熱烈
從友誼塔到主體思想塔
接下來去金日成故居，這種朝鮮人的愛國主義教育對我們就顯得多餘了。中國小夥伴們最想去的還是中朝友誼塔，去看望數十萬志願軍的英靈。在友誼塔，我們集體獻花三鞠躬。志願軍戰士，我們來看望你們了。
風中花兒
在塔的另一側，一束花被風吹落，我撿起來放上去，再被吹落。走進友誼塔，看四周牆上紀念中朝戰士和人民友誼的壁畫，看桌上志願軍的紀念名冊。大家圍着名冊一頁頁拍照。最近某香港記者撰文説在友誼塔裏，“藉着門口的光，只看到犧牲花名冊裏有毛岸英、黃繼光等人的名字與職務。”不知道是因為光線太暗還是因為記者眼光太暗，我實在不明白為何單單隻能看見這兩人名字。我貼一張志願軍名冊照片吧。
友誼塔內的志願軍烈士名單一頁
最後去大同江畔金日成廣場徜徉片刻，在這裏，我看見最喜悦的一幕。
朝鮮這一路上，我們都愛在車裏衝外面路人揮手打招呼。他們也喜歡揮手回應。火車經過田野的時候，田間地頭幾個戴紅領巾渾身泥點的孩子大笑着衝我們揮手。在成均館，一羣路過的小學生興高采烈地從高處向我們集體揮手和呼喊。這一刻，當我們在金日成廣場準備下車的時候，一個小女孩踩着滑板悠悠經過。我衝她揮手，她揮揮手，眨巴着機靈的眼睛，滿不在乎地滑過去了。
踩滑板的小女孩
夕陽西下，餘暉粲然。廣場上很多少年在嬉戲。我們又把幾個少年的排球討過來打了幾下。對岸是主體思想塔。同伴提議我們應該去看一下。
夕陽西下，金日成廣場餘暉粲然
主體思想塔內，有很多外國組織、個人送來的牌匾。有中國的也有日本的。記得在妙香山藏寶館，有一副中國將軍的手書：“主體思想震撼世界。”真給面子。主體思想，顧名思義，發揮人民羣眾的主體能動性，克服困難，建設國家。小小朝鮮，在蘇聯老大哥崩潰之後還能堅持到今天，社會穩定，也算不簡單。
台階上，朝鮮人一家三口坐下來，看對面夕陽。這時候，對岸金日成廣場的噴泉突然啓動。音樂、水柱、彩光，還有火焰跳舞。這是會點火的噴泉。那個做父親的在給孩子説着什麼，一邊打着手勢，大約是在講解噴泉的原理吧。聲音慈祥，像韓劇裏念台詞的。對岸，高麗宮殿式建築與火光噴泉輝映，更遠處，一片朝鮮1990年代現代化時期的建築連成天際線，而金字塔造型的柳京大廈一枝獨秀高聳入雲，彷彿朝鮮的奧林匹亞山。我身旁，“工農學”三人雕像迎風昂立，好像在向全宇宙發出呼聲。這恍然是星球大戰裏的未來城市啊。
星際帝國的落日餘暉
晚餐最值得説的是飯店的位置。飯店坐落在一片居民區裏。主體思想塔從一幢居民樓後面冒出來。在這夕陽下的生活區日常景觀裏，你不會覺得這是“主體”的影子無處不在，而是會覺得，當失卻了大同江廣場的宏偉背景，居民樓光景裏的主體思想塔也就是平壤人生活裏一個習以為常的佈景而已。我無法像很多西方媒體那樣為這個東西大驚小怪。
日常光景裏的主體思想塔
這頓飯的食材略不如之前，燒雞塊每桌都沒吃完。走出飯店時候，我看見了另一個低緩的瞬間。客人離桌之後，另一個團的導遊把雞塊打包帶走了。動物蛋白對這個國家的市民還是很珍貴的。
走出飯店，同伴們在小區裏遇到一個包子鋪，想買。人家不賣。同伴讓金導幫忙買，人家看出來她是導遊，還是不賣，説包子不好吃之類。大家只好感嘆朝鮮百姓覺悟真是高。
最後一天是購物和惜別。一個廣播電視台的退休師傅一路扛着攝像機跟拍我們，老實巴交的，以至於我們有同伴和善地批評他不會做生意，還教他怎麼拍。這會兒，我們都掏了150元買下了光盤。火車啓動，導遊小徐做擦眼淚狀逗我們笑。我們告別了平壤，最後的項目大約是朝鮮方面提供的盒飯，比剛來時丹東方面提供的盒飯好吃多了。
我們的朝鮮攝像師
這是朝鮮最壞的時候，這是朝鮮最好的時候
短期旅遊，確實容易只看見好的方面。就像很多人去美國短期度假，就只看到藍天白雲，以為到了天堂。在朝鮮也一樣，旅遊線路是規定好的，儘量展示陽光的一面。但朝鮮人也沒刻意把不那麼明亮的部分遮蔽起來。更重要的是，因為中國網絡上充斥着對朝鮮的妖魔化論述（甚至造謠金正恩遇難的消息總是從中國網絡發出），我的旅行就帶有驗證的意義，而不是小清新們跑美國或者跑南方某個報業大樓裏去呼吸“自由民主”空氣那種心態。況且，即便是朝鮮陽光的一面也被國內公知盡力污名化。在回來的火車上，同伴萬工不僅感慨説：“事情還是要自己來看才知道怎麼回事。網上説朝鮮男人都剃‘金正恩頭’，個人崇拜嚴重。來了一看哪裏有啊？”
向外國遊客展現本國積極的一面，這很正常。像斯諾登那樣展示本國暗影的人，無法見容於祖國。大部分遊客出去旅遊也不是為了添堵，而是為了享受。至於有少部分遊客跑朝鮮就為了揭秘和批判，我前面説過，可以為他們專門開發揭秘1984旅遊項目。朝鮮有不那麼自豪的一面，同時也確實沒有放開讓遊客自由行。有些遊客聲稱不讓我自由行我就有權誹謗你，這種感情我雖然不能理解，但想必也在人類的正常變態範圍之內。對於部分人士，即便在那些敞開讓他觀看的地方，也總能挑刺的，比如兒童的小臉不夠光滑之類。另外防火防盜防記者也是各國政府通則，我們的一些記者那麼愛説朝鮮壞話，人家不防也不可能。（順帶提醒準備去朝鮮的朋友，填寫職業時候別説自己是媒體行業的，否則容易被盤問）
三天旅程，對朝鮮人的印象很表面，我只能簡單談談。以偏概全當然是不對的，所以我不概全，只糾偏。
就從導遊談起。之前有不少遊記介紹朝鮮導遊質樸或者倔強的一面。説朝鮮人沒有幽默感、古板、有被洗腦症狀，這大概是國內互聯網上的普遍認識。即便站在中朝友誼一邊的人也會無意中如此。比如在一篇論證朝鮮戰爭必要性的文章裏，作者引用美軍統帥李奇微的發言，大致是説中國志願軍戰士有生活味道，懂得喜悦。在談判現場，一個美軍軍官因為體重太大，坐塌了本來就不結實的椅子，惹得中國軍人哈哈大笑，朝鮮軍人則自始自終板着臉，拘謹到底。
我們的導遊是真幽默。金導説：我們朝鮮有很多口號，幾百個吧，我都記不住（大家笑）。但我最喜歡的兩個是什麼我告訴你們。金導説：我們這裏有人民教師稱號，有人民司機稱號，你們多來我這旅遊，我就可以評上人民導遊，那樣我就可以住這個房子了（大巴經過市中心，金導向窗外一幢大廈一指，大家樂了）。金導説：以後統一南朝鮮，你們再過來旅遊，我們游完平壤遊漢城，最後從濟州島乘船回中國，好不好？（大家叫好）金導説：我們這裏母親生十個孩子就是英雄母親了。我以後生十個孩子組個足球隊去中國比賽好不好？（大家笑。我後來問金導有幾個孩子，她只有一個女孩。金導太瘦，而且我感覺金導已經是不太想多生育的一代新人了）。金導第一天説：朝鮮的女交警這麼美麗，所以朝鮮沒有交通事故！金導最後一天傍晚時分對我們説：晚上不要出去找小姐。朝鮮沒有小姐。上次有中國客人質問我，説是我説朝鮮有小姐的，因為白天路過一個大樓，我説過“這是朝鮮最大的妓院”。我沒有説過，可能是我普通話不標準吧，我説的是“這是朝鮮最大的劇院！”（大家爆笑。唉，中國遊客啊中國遊客，看看你們這影響）。
金導的幽默語言裏也包含了一點點玩世不恭。這大約是長期接觸市場經濟國家客人之後發生的一種變化。她也談到了離婚，説朝鮮離婚的人很少（這個我們都知道），説我們這裏對離婚的人有不太好的看法。因為一個男人如果連家庭都搞不好，還怎麼搞好工作？
我們的中國男導遊對金導特親熱，説自己女朋友分了，要求介紹一個朝鮮老婆。
徐導則是外國語大學學生。很可愛。我問她朝鮮人户籍的事情，徽章的事情。她都詳細回答。朝鮮人的户籍管理比我們嚴格，很少有城鄉流動，在城市間往來要開單位介紹信。徽章是他們的珍貴禮品。朝鮮每個人都戴徽章，都是領袖頭像，金日成或者金日成與金正日父子。旅遊商店有徽章賣，但只有朝鮮國旗圖案的徽章。同伴王大叔説，那種領袖頭像徽章是買不到的，單位配發。以前他和朝鮮人交流工作，表示想要一個徽章。朝鮮人當時沒説話。第二天來了，説經過開會討論，決定贈予他這枚徽章。很珍貴的樣子。我問導遊小徐：“我上初中時候忘記帶校徽，學校不讓進門，我們軟磨硬泡進去了，你們上班要是忘記戴徽章了呢？”小徐説他們已經習慣了，不會忘記。真要忘記了就報告領導，單位會臨時配一個徽章。
聽起來這是個一切按部就班的國家。但規定的東西歸規定，習慣之下，也有各種輕快的活法。就是市場方面也有鬆動的痕跡。
最後一天最有意思的事情是看到了朝鮮的“資本主義尾巴”。在平壤街頭，一個穿着淺藍色夾克的男子，表情緊張有詐相。單肩挎包，髮型衣裝都不像其他朝鮮人那麼正。他不時靠攏單個行人，從衣襟裏掏出個放大鏡給對方看，對方躲開，他又把放大鏡收進衣襟，繼續尋找下一個顧客。有趣的是，他那表情和長相還真就符合以前革命樣板戲裏的臉譜化設定，不僅是緊張，還有一絲不服氣加豁出去的苦歪歪表情。這也是當代平壤的表情之一吧。放大鏡都能成為黑市物品，可見這個國家的物質確實比較貧乏。我猜想，當一位少先隊員獲得平壤三好學生稱號的時候，學校會不會就拿放大鏡做珍貴獎品？這賣放大鏡的男子，到底是資本主義尾巴，還是朝鮮市場經濟的先聲？
賣放大鏡的朝鮮男子：資本主義尾巴還是市場經濟前奏？
朝鮮女子的高跟鞋
隱秘景象不多見，但朝鮮女性賞心悦目天天見。沒機會多接觸，就貼一組照片吧，主題是朝鮮女人的高跟鞋。（叫墊高鞋更合適）
導遊的傳統服裝加高跟鞋
少先隊大隊長的高跟鞋
路人的高跟鞋
導遊的高跟鞋和手中剛打包的雞塊
有布鞋有高跟鞋
附贈朝鮮男人圖片一張。還有灑水的，真像看圖説話
街景
放學了？
再來一張
這個也算資本主義尾巴吧~
最後金導找我填寫遊客調查表
酒店的早餐
一車人
羊角島酒店大堂內景
和我們相比，朝鮮當然有落後的一面，但這一點也不稀奇，比我們落後的國家多得是。重要的是，我們部分國民的心靈比朝鮮落後。反觀我們自己，經濟發展了，部分人士的靈魂倒可能迷失了，比如勢利、怯懦、自負、嬌氣、迷信……落後而不自知。
朝鮮的人民是文明的人類。經歷過人民民主革命的國家國民比沒有經歷過的國家國民進步，這是現代世界規律。法國、美國國民性勝英國，中國則勝美國（美國人的不服輸、改變命運精神可以媲美中國當代人）。相反，沒有經歷過土地革命和全民建設的印度至今沉淪在種姓殺戮、強姦、文盲、缺少國民意識的苦難裏，偽民主絲毫不能掩蓋什麼。沒有經歷過徹底反帝反殖洗禮的香港市民，最近出現的種種落後反動跡象，則令每個大陸人都為之驚歎。即便他們中部分人士具有殖民地時代包裝出的中產階級高雅外表，靈魂也依然落後。
看見朝鮮人，每個中國遊客都不能不唏噓，彷彿看見自己的過往，同時感慨自己的國家有了進一步超越。朝鮮民族的過去類似我國，經歷過土地革命，經歷過大眾平等主義的訓練和民族自豪感薰陶，擁有全民普及教育……國民的基礎知識和基本紀律操守都很紮實。只是改革開放的步伐遲遲邁不開。因為缺少了改革這一後續環節，他們又落後於我們。
我個人估計朝鮮在十年之內就會較大幅度開放。我相信，有革命的遺產在，只要朝鮮向前進，未來會更像我們（如果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不會向“末人”[請百度]的方向發展的話），而不是更像那些依賴美國駐軍的附庸國家。（這一點恐怕我們今天痴迷於消費時尚文化的宅男宅女不能理解。）
這是朝鮮最好的時候，這是朝鮮最壞的時候。這是朝鮮人最淳樸的時代，是駛向下一片汪洋大海前最安寧的時刻。在國際上，朝鮮踟躕不前，前路未明，被主流世界孤立，朝鮮政府亦自我選擇孤獨，屢遭誹謗。即使主體思想述説着光明萬丈的未來，我們作為過來人知道他們前途的艱難險阻。現在也是去朝鮮旅遊最好的時候，既能感受初春的氣息，又能看見朝鮮人本初的模樣。估計再過十年，等朝鮮也開放了，市場經濟會快速改變人的面貌。那時候，你將看不見包括平壤少年宮演出在內的一切今日風貌。
朝鮮經濟比我們落後二十年，開放速度也比我們慢，但這種暫時的落後放在歷史長河裏並不算什麼天大的事情。他們已經保證人民有房子住，有糧食吃，生活安定，放在非洲和拉美，這都是模範國家。無奈處在冷戰最前線，又失去後台，才有近二十年之窘境。對待朝鮮像對待仇人一樣要死要活的中國人才是令人歎為觀止的存在。對待朝鮮，我欣賞我們團裏朋友的態度，不美化，也絕不歧視。我們團有位80多歲的老先生，獨自一人出遊，到過很多地方。子女都在美國，他既肯定美國文明的一面，也堅信中國必將勝過美國。對待朝鮮，他也有一種同情式理解。萬工程師，在德國機械企業工作，重視實幹，他看見的是朝鮮人優良的工作素質，假以機會，會成為一支國家發展的生力軍。以積極和寬容心態放眼未來，提前準備迎接朝鮮的變化，準備好最互利的合作方法，這才是實幹者應該考慮的問題。
這一路，我要特別感謝萍水相逢的同伴們，他們質樸豁達，懂得理解別人，懂得享受生活。我要慶幸沒有一個記者公知型的同伴，否則叨叨叨叨疑神疑鬼非煩死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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