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燕京學堂能擔負起毀滅北大文明的責任麼
如果您到現在還沒有關心過北大象牙塔裏的“燕京學堂”風波,那麼現在值得關注一下了。**已經有權威學者宣稱,此事關乎中華文明的生死存亡!**套用外媒最近的流行説法,那就是“如果燕京學堂建成,中國將成最大輸家。”事關中華文明存亡,趕緊關注一下吧!

從普通校友到著名校友
北大普通校友已經為此事激盪了半個暑假,而昨晚,兩位北大著名校友也參與進來——在人文知識界具有半壁導師地位的甘陽和劉小楓教授聯名在《21世紀經濟報道》和《澎湃新聞》撰文,名曰《北大的文明定位與自我背叛》。**高屋建瓴之下,二位嚴厲抨擊燕京學堂項目,痛斥其喪權辱國毀滅中華文明,痛斥其大辦租界曲線投敵,要求堅決予以廢除。**行文洋洋灑灑鏗鏘激越如《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瞬間就讓我們恍如回到袁世凱生活的時代。因為文字過長(一萬二千字),以至於有一堆讀者留言:“太羅嗦了,都沒看出來講啥。”“理由認同,但太羅嗦了”。

澎湃新聞讀者評論截圖
行文如此洋洋灑灑,必有大事。不瞭解事情前因後果的讀者不免要奇怪:今夕何夕,還能再現百年前的救亡圖存情景?
今夕何夕?可問甘陽與劉小楓先生。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面臨“中華文明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甘陽先生在2003年就曾領銜撰文抗議,阻止張維迎主導發起的北大教授聘任制改革(把公司化引入高校,包括教師不升則離等等),以人文精神對抗市場主義,深得安心“無用之學”的知識分子敬重。其擔當精神,至今令我敬仰。此番,他和劉小楓先生果斷將燕京學堂與張維迎改革等同——“如今2014年的北大改革多少汲取了2003年的教訓,知道正面強攻不如迂迴,於是繞開土雞們,先在北大內部建立一個鶴立雞羣的校中之校。這個把土雞們都踩在腳下的超級豪華學堂憑什麼牛呢?兩個字:英文!”
且不説燕京學堂與2003年北大聘任制改革是不是同類,先隨手摘一段兩位精神導師級學者的文字供讀者品味,比如:“在北大主事人心裏,怎麼可以對人家提出學中文這樣的要求呢,他們能夠來北大就已經很給北大面子啦,例如奧巴馬的女兒,巴馬奧的兒子,巴巴巴的外孫,奧奧奧的女婿……倘若他們肯來北大,那是我們北大多大的榮耀啊!學制當然不能超過一年,要人家正而八經來讀三年書,那怎麼行,誰還來啊,我們北大畢竟是土雞大學,是求人家來啊,重要的是把人家招待好,住宿制是必須的,食宿必須超一流嘛!面對這些想象中的‘租界學生’,北大顯得低三下四,要求降到最低,待遇提到最高,今日北大怎麼會淪落至此?”暢快淋漓,卻類似論壇吵架文體。要知道,甘陽先生和劉小楓先生外承古希臘柏拉圖傳統,內通五千年中國三統,一向行文處事審慎如政治哲人,而今竟一變至李承鵬文體,可見情感之澎湃,可見事情之嚴重,可見燕京學堂對他們刺激之深。二位都是我一向敬重的學者,此番如此激昂,不能不讓我關注。
還是先簡單介紹一下燕京學堂風波。
燕京學堂(Yenching Academy)是北大規劃中準備設立的教學科研實體機構。廣告高大上,號稱將招收海內外學生100名,65個是外國人。開設一年制“中國學”碩士學位項目。課程以英文講授為主。所有100名學生都會得到北大提供的全額獎學金。資金從社會募集。一度宣稱選址靜園。
明眼人也都知道,這就類似隔壁清華的“蘇世民學者項目”,瞄準國際精英人士,希望培養中國話語的世界代理人。但因為選址北大“聖地”靜園,並傳聞要封閉教學,一下動了北大師生眾怒。師生紛紛撰文抗議,從選址到學制到專業,批評調門越來越高,高屋建瓴直上博雅塔。主流媒體也紛紛報道,從《東方早報》到《人民日報》到《南方週末》,直到昨日兩位重量級學者撰文批判。與此同時,北大網友製作的相關彙編材料已經多達幾十萬字,令人歎為觀止(想拿這個做博士論文的可以點擊這裏下載)。我這裏就不介紹那麼多了,需要更詳細瞭解事件細節的讀者,可以參見觀察者網夏令營製作的專題。

北大靜園四院
這是個很小眾的事件,雖然媒體反覆睚眥必報道,但事件始終侷限於“茶杯裏的風暴”級別。昨晚當朋友圈裏甘陽劉小楓文章刷屏,非知識界的朋友紛紛問我:這吵的啥啊?
吵的啥?就在昨日下午,北大校方已經開會宣佈燕京學堂放棄選址靜園,了卻大部分北大師生心願。但甘陽劉小楓先生此時出手,繞開北大師生魂牽夢繞的靜園選址問題,直指英文教學這個點,一路猛進,直到亡國保種境界,事情立刻顯得更加嚴重。
誰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文章太長,我來為讀者做點簡化梳理,看看二位學者如何由一個字頭“英文”直取亡國保種之制高點。
全文“英文”一詞出現171次,“英語”出現9次,一共180次。“中文”出現96次。
“從2003年的北大聘任制改革,到2014年的所謂燕京學堂,其實貫穿的是同一條改革思路,想達到的是同一個改革目標,那就是:英文!英文!英文!”虎!虎!虎!同一個目標,同一個甘陽先生來批判。憑一句話就成功地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這篇文章似乎做到了——北大還是那個一心想要徹底西化徹底市場化的北大,還是需要有識之士振臂一呼力挽狂瀾的最後聖地。甘陽劉小楓先生認為,“北大當局”一直在用英文矮化中文,發展到今天就是建立“租界學堂”。他們認為,文明關乎文字,一旦“北京大學如果全盤英文化,不僅是北大的自殺,而且是中國文明的自殺!這不是什麼危言聳聽:一個有悠久歷史傳統的文明不再用自己的母語思考寫作,那就已經不再是一個文明,就是文明之死;一個國家的頂尖大學不用自己的語言文字表達思想學術,那就表明這個國家沒有自己獨立自主的學術傳統,表明這個國家不是什麼文明大國。”
二位學者憂患意識溢於言表,放在中西文明衝突的今日,我理當擊贊。在我看來,本文所講的道理大方向完全正確。我關注甘陽劉小楓著作十年,也從中收益頗多。但是再對的大道理也要説對地方説對人,否則就是無的放矢。那麼這次説對地方了麼?
我們都知道,中國高校主事者一味求洋的毛病一直都存在。但具體矛盾具體分析,北大還是那個北大麼?按照甘陽劉小楓先生的論述,“北大當局”還是那個“北大當局”,當然,由於北大當局一直沒成功,所以北大校園還是那個北大校園。**在甘陽劉小楓看來,北大改革走了一條不斷退化的道路,似乎甘陽劉小楓在自我論證十年前的保衞戰不過是一時的延緩,從來擋不住北大乃至中華文明的頹勢。2003年之北大保衞戰只是一次知其不可違而違之的辜鴻銘式守護,而西化道路則是不斷進取,百折不撓,終於發展成今日之“文化租界”,北大將隕,國將不國,真是百年未遇之大變局又遇到一次。**於是,他們不僅再次踏進2003年的河流,更是一步踏進1900年的河流與梁啓超同在,踏進1927年的河流與未名湖畔的王國維同在。就好象在北大,你總是能隨時踏進過去的那條河流。
網上那些事
從網上材料來看,北大校方反而是一再後退,哪有什麼西方文明浩浩湯湯不可抵擋之勢。連續召開師生交流會,王仰麟副校長在溝通會上被學生不斷呵斥,被逼到甚至説出:“説老實話我估計説什麼我説的都不對”,“也請尊重我一下”這樣的話。連參加交流會的學生都感慨校方平等姿態令人驚訝,連一向挑剔的《新京報》都感慨:“北大此次不管是從重視程度上,還是溝通形式上,都可圈可點,還公佈了專門的溝通電話,這些被稱為‘近年來並不常見’”。我不清楚二位學者看了多少這次事件的材料。
**恕我直言,讀二位敬重的學者文章,但見張維迎、租界、迂迴、殖民……一頂頂論斷被快速扣在燕京學堂頭上,然後再接着往下論述。恰如有所謂經濟學家寫稿子説“為什麼中國沒有創新”,預先給中國扣了個沒有創新的帽子;恰如有媒體先扣帽子説某學者抄襲,然後用幾大版面的報紙批評他抄襲;恰如有媒體先説某學者引進施特勞斯學派那他就是法西斯學者,然後再論述他是怎麼成為法西斯學者。**二位先生以往深受其害,而今己所不欲卻施於人,我只能理解為氣急所為,非存心為之。亦可能是被網絡輿論攜裹,分不清網上輕重。
網上有很多甚囂塵上實則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北大論壇上有位國關學院的學生,本科剛畢業馬上要去留學,牛叉哄哄寫長文支持燕京學堂。甘陽劉小楓引用他的話,“這個事情,很多北大人都看得很清楚,礙於情面,講不出來。我反正離開北大了,我來講,任何改革都會有哭泣者,北大要與國際接軌,成為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學,當然要淘汰無法用英文做研究的學人。”這位學生還指名道姓舉抗議燕京學堂的辛德勇教授為例,“根據辛的學術履歷,恐怕很難達到與國際學人同行對話的英文資質,那他就可能是北大改革方向的犧牲品。”此君令人生厭之處遠比甘陽劉小楓引用的多,比如一上來提到燕京學堂外方院長何立強,説:“當我今年三月九日與我的朋友何立強先生共進午餐時”,腔調非常芮成鋼。但一個大四學生跑到網上説的話,被二位先生當作北大校方精神代表,拿來嚴加貶斥,未免高射炮打蚊子,小題大做。甘陽劉小楓文中諸如高額獎學金超北大師生工資、完全封閉教學之類,都是一個月前的網上傳言,早就被闢謠或者被北大校方改正,但文章處處以這些材料為基礎,無視校方的改進和闢謠,不知是因為缺少信任,還是由於拘泥紙媒寫作節奏,沒趕上網絡變化?
甘陽劉小楓先生稱“今日的‘英語至上主義’根本不是對英語思想學術傳統的尊重和研究,只不過是公文化程式化的英文製作而已――這次對北大英文學堂最深刻最激烈的批判,恰恰首先來自北大英語系多位優秀學者,很能説明問題。”這裏估計也是沒仔細看網上材料。不妨看看這次英語系學者所追求的是什麼吧,茲引兩例:一位希望燕京學堂“像‘斯坦福中心’那樣高貴冷豔地佇立於校園核心區的外圍”。另一位則稱“經典的美國大學校園常以一座四方院(the Quadrangle, 簡稱 the Quad)為核心。譬如斯坦福大學的校園就是這樣,校園中心區西班牙羅曼式的建築羣以四方院(Main Quad)為核心,八處花壇分佈其中,畢業典禮等隆重儀式常在此舉行。庭院南邊的正中央坐落着紀念教堂,除了教堂之外,環繞四方院的正是斯坦福大學人文學和自然科學各系的家園,有迴廊將這些家園一一相連。我常覺得靜園之於北大,好比四方院之於經典的美國校園,象徵着大學所追尋的諧和的精神秩序。”也就是説,這邊甘陽劉小楓先生痛斥北大要唯哈佛是瞻,那邊他們盛讚的英語系學者卻要求北大唯斯坦福是瞻,這其中有多少差別?
甘陽先生自有看法:要學哈佛就要學哈佛的美國擔當。“哈佛學生雖來自一百一十個國家操數十種語言,但他們全被哈佛要求必須聽説讀寫美國人的母語,這正是哈佛對美國的擔當!如果哈佛有一天放棄了英語而要求所有哈佛學生都必須聽説讀寫中文,那就意味着哈佛背叛了美國,投靠了中國!北大主事人從哈佛到底學到了什麼?應該學到什麼?”去美國就得主動考雅思考GRE考託福,不用哈佛要求。倒是一位網友説了大實話,在英語仍然是霸主語言的時候,也許只能這樣。況且先上車再買票、先進門再改變的行事方式一向是中國式的智慧,焉知燕京學堂不會這麼做?
“局外人”燕京學堂
説到底,燕京學堂幾乎已經成了加繆意義上的“局外人”,人人借這個筐來吐自己胸中壘塊。那位國關大四畢業生如此,在溝通會上抱怨光華領導姜國華去服務燕京學堂會有損光華學院利益的學生是如此,抱怨自己享受不到燕京學堂資源的社會學學生如此,甘陽劉小楓先生恐怕亦未免如此?
二位學者十年一日強調中國主體性,強調傳統力量。從晚清先賢到魯迅到毛澤東再到今天的文化保守主義者,這樣堅持的價值怎麼抬高都不為過。但十年前的批判原封不動扣到燕京學堂之上,是否合適?根據公開材料,即便來自光華學院的姜院長與張維迎任光華院長時候的改革也無瓜葛。燕京學堂項目參與者也有多年來強調中國經驗的學者,與甘陽劉小楓先生也多有合作共事。二位先生是否知道,正是因為燕京學堂強調中國主體性,才遭到很多一向堅持西化道路、痛恨中國道路者的怨恨?
甘陽劉小楓先生在文章後半部分解釋,他們的憤怒不針對中國學,而是針對燕京學堂可能掛羊頭賣狗肉,竟然用英文整中國學。這個我後面再詳細説。但即使燕京學堂不夠純正,也包含新變數,博弈則意味着機會。世界上沒有完全純潔的事情。有多少説的很純潔的事情最後什麼也沒辦成,知識分子造的此類事情還少麼。燕京屬於那種很多事情沒法説——比如投資人就是要求保密——但是需要依靠“做”來衡量的項目。至於校方唱高調唱出中國夢、復興之路一類大話,甘陽劉小楓先生批評的也沒錯。誰都知道官腔就是那個樣子,既然知道是那個樣子還要大動干戈,略感誇張。
官腔歸官腔。我看甘陽劉小楓先生也不必小看一年期的交流項目。且不説之前已經有人提到的羅德獎學金,就是尼曼獎學金那種一年期傳媒專業交流項目,已經為中國源源不斷送來“普世”話語媒體人,屢屢在媒體上壓甘先生劉先生一頭,這種教訓不謂不深。
**即便北大還是那個北大,中國也已經不是那個中國。處於中國崛起時期的北大,它內部的一切也將因此形變。我不認為燕京學堂項目就是張維迎之類的改革。****北大有很多問題,但我不贊同把北大關掉,我同樣不贊同甘陽小楓先生廢除燕京學堂的想法。**應該批評,應該鬥爭,但不應該將之視為身外之物,好像知識分子就是負責旁觀和否決的,好像真的就是公民社會與北大國家機器的一場西式對抗,而是以批評和建議去做成這個事情。甘陽劉小楓先生力推的博雅學院難道被批評的少麼,甘陽劉小楓先生所在的重慶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難道被批評詆譭的少麼?我不吝瞎想,如今燕京學堂的師資既然是開放的,甘陽劉小楓先生是否可以參與進去把握方向,增加中國學的效用。一年期雖短,但我參加過甘陽劉小楓先生舉辦的暑期通識教育班,只有一個星期,也獲益匪淺。
甘陽劉小楓稱北大在燕京項目上將不得不一再退讓,退出靜園只是第一步。也就是説,校方未來即便有任何聽取師生建議完善工作的舉措,也都只是被預設好的“失敗”。本文已經完全否決校方擺出的平等姿態,也就是“你怎麼做都不對!”那麼校方還有什麼意思來坦誠交流?
內在標準……
看今日北大師生心態,似乎就是:清華能做,北大偏偏不能做,尤其不能模仿着做,因為我們北大是獨一無二的。北大校友還用很多理由證明清華蘇世民項目沒問題,北大燕京項目就全是問題。這大概也是“北大主體性”之一吧。甘陽劉小楓先生重申2003版的北大內在標準:“北大就是北大,北大隻能從其自身的文明屬性和文化氣質來內在衡量,以任何外在的比較和量化指標來衡量計算北大,只能毀掉北大的傲氣和靈性。”這幾乎就是“北大例外論”了。這樣的説法,固然能召喚出十年前的抗爭資本,但對於更客觀的旁觀者,也許應該反思:如果説張維迎改革思想不對,那麼對抗的思想一定就對麼?保守主義對抗市場自由主義,背後不正是其他思想的缺席麼?甘陽先生這句話,在今天看來怎麼都有點類似中文系那種所謂“審美自足”的虛妄理想。看上去,當“靜園聲音”這個微信號上有北大人聲稱好想一輩子在靜園養幾隻羊,放幾頭牛的時候,這夢想距離甘陽先生所説的北大內在文化氣質也只相差了一個中文系吧。
如果我問北大師生:以北大一直引以為豪的“兼容幷包”精神,燕京學堂項目真的就不能見容於北大?我擔心他們會説:兼容幷包也是有底線的,燕京學堂是必須打倒的。即便依然是茶杯裏的風暴,這個話題已經被高度政治化。我只希望,無用之學也該給實用之學留點空間吧。從人文學院圈出來,我知道當年那些自以為是的“精神”、“情懷”有多少不及物的虛妄成分。
回到甘陽劉小楓先生的180個“英文”。一個燕京學堂的英文優先會成為壓制中華文明的英文至上麼?君不見高考取消英語方案已經通過,漢語文明取得如此重大進展,沒有高興,反而要哀嘆燕京學堂將毀滅中華文明,這是公平的嗎?
全文排比句汪洋肆虐排山倒海,從關於“英文”的排比到關於“中文”的排比。聽:“北大對中國文明的擔當,首先就是對中文的擔當!北大的傲氣,首先來自中文的自傲,北大的靈性,植根於中國語言文字的靈性。在北京大學,中文的地位必須高於英文!如果沒有了中文,北大在精神上還有什麼可自傲的?如果沒有了中文,北大還會有什麼靈性?在北大,如果把英文抬高到凌駕於中文之上的宰制性地位,那就是對北大文明屬性的自我背叛!如果推動北大走向全盤英文化,試圖把北大轉換成英文大學,那就是在根本上閹割中國文明!”
這一段閲讀起來確實很有快感。但要我説,與其對燕京學堂草木皆兵,不如關心一下今天全國高校中文系的一片頹勢。當師生全部沉淪在審美自足的卿卿我我小漢語天地裏,天天學中文又能怎樣?能幫助恢復中國主體性麼?看看“靜園聲音”微信號上北大校友寫的文學作品吧,看看背後的文學精神資源到底是中國還是西方。(這個文學的問題我將另文談論)。
劉小楓甘陽先生的質問一向非常犀利,不妨讀讀下面這段——“我們實在聽不懂,只能認真建議,北大’租界學堂’的招生廣告應該明確標明,這是Chinese English Chinese Studies,為了對學生負責,還應特別説明,這不同於英國或美國的中國學即English English Chinese Studies/American English Chinese Studies。即便如此,我們仍然非常希望搞清楚,北大的‘中國的英文中國學’到底和‘西方的英文中國學’不同在什麼地方?是因為北大的‘英文中國學’堅持中國主體,中國視野,中國立場,中國傳統,中國學問?”
繞暈了沒有?照我看,這一段就該是劉小楓先生的筆法,看過他書的人都知道他這種機警的俏皮。但恕我直言,即便在形而上學的語言層面將對方擊暈,這和現實仍然是兩回事情。這個中國學是怎麼樣,不是這裏説出來的,當然也不是校方廣告裏説出來的。
二位學者和許多師生一樣,認為外國人不學中文怎麼了解中國。甘陽先生也算毛澤東思想闡釋方面的權威了,應該知道毛澤東主席不懂外語,這並不妨礙他變成“世界學”(恕我杜撰一個詞)專家和國際共運領袖。按照甘先生的邏輯,毛主席沒有學外語,豈不就是沒有資格在學過外語的人面前談國際問題?當然,這樣的一年制“中國學”碩士,質量肯定不如多年制的本土碩士,尤其不如那些讀十年都不能畢業的本土中文烈士。我同意,燕京學堂不要拔高中國學碩士的地位,説到底,實用就行。在吸引學員方面,不能除了錢就沒有別的辦法。但我們也要承認這種橫跨中外的學習經歷也自有其特色優勢。
前年觀察者網的研究員在倫敦書展上與西方知識精英對談中國經驗,陳平老先生一口英文與對方辯論中西體制問題,説的西方聽眾大眼瞪小眼,不亦樂乎。用不用中文,這事情真的不用急。
正確,非常正確
關於燕京學堂的缺點已經説了很多,現在要批評燕京學堂簡直太容易。但那些支持燕京項目者,那些反對“反對者”的理由中間,並不是沒有可以參考的地方。決不可以造成這樣一種思維定勢:凡是北大校方的就是錯的,凡是反對燕京學堂的就是對的。這樣的“兩個凡是”,怕是才會毀了甘陽劉小楓先生想要堅守的知識分子精神。
最後強調一遍,如果不是談論燕京學堂,甘陽劉小楓先生本文所講的大部分道理都是正確而珍貴的。但是正確的言論已經有很多人説過很多遍。在西方的政治正確之外,中國不同學界圈子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政治正確。一旦融入圈子,想要説出正確的話會很容易。我們可想而知,多少年來被西化派折磨的學人們,將會為甘陽劉小楓先生的文章歡欣鼓舞。我甚至看到有朋友宣稱情不自禁要“朗讀”甘陽劉小楓的文章。但是有很多事情,説與做不同。我見過太多的有志學生都會高呼中國主體性,文化批判性,但輪到需要做點什麼則捉襟見肘,只能憋出沒多少人看的論文(或曰之為學術堅守,哪怕沒人看也是一種價值。正如中文系專業會發明“無用之用”一説來為自己百無一用辯護)。
當每個人都在談大學的責任,當每個人都在談保護中國傳統,當微信號裏甘先生劉先生這篇文章點擊量不斷攀升,會有多少人跟着呼喚:中文!中文!文明!文明!並感受捍衞中華傳統的激昂。
但要知道,今日為甘陽劉小楓先生文章喝彩的人,有多少是因為自己討厭英語科目,比如考研、找工作卡在英語上的。這種抱怨本是人之常情,現在被上升到反抗西方文明的高度。他們大概只要看到有人痛斥北大崇洋媚外這一句話就會歡呼了。文化保守主義的大批判就這樣迎合了民粹情緒的大批判。如果有人寫一篇痛斥政治科目毀滅中國人的文章,同樣會有很多考研卡在政治上的人歡呼。如果有人寫一篇痛斥博雅通識教育浪費時間的文章呢?
今天北大人抗議的結果,如果最後就是天空中的一行字:“中華文明否定燕京學堂”,底下是師生相擁而泣,這樣真的有意義麼?
説到底,燕京學堂的內部情況我們不得而知,都在猜測。前面説了,在學者、師生自我繁殖的話語裏,燕京幾乎成了“局外人”,只不過是催化劑,催大家傾吐各自的話語。至於知識與現實感之間的距離,考慮到今天大學的狀況,不僅是燕京學堂解決不了,博雅學院暫時也解決不了。且行且珍惜。
燕京學堂離開了靜園。恰逢暑假,北大的師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會去靜園慶祝?應該祝賀他們可以去享受一段好時光,但我不能違心地説“祝福”,因為我並不認為永守着靜園是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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