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九零後,知道六個字母拯救地球的故事麼
前兩年網上熱傳一部80後90後集體創作的漫畫、文字作品叫《1999戰記》,主旨很嚴肅:00後的小弟弟小妹妹你們真的以為80後90後沒你們強嗎?你們本來不會出生的,是我們80後90後在1999年拯救了這個世界你們才得以出生。甭查,網上可沒有。那天晚上我們大戰外星人抵抗隕石的時候順便抹去了所有人的記憶。我們曾是保衞地球的英雄,但都選擇深藏功與名!但今天當你們已經成熟,是時候告訴你們真相了。
這樣腦洞大開的故事,竟然引得好多網友參與創作,並一灑感動淚水。説到底,心底都有不滅的激情。
好吧,90後們,知道1980年代的文學青年們也曾企圖拯救世界嗎?不是虛構,是真的。當中國曆經1970年代的冰點之後迎來新的改革,他們説:“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着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之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他們駕着黑駿馬擁抱北方的河,躊躇南方的岸。他們喊:“人啊人”,他們説:“血總是熱的!”他們問:“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他們吟唱:“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要用它尋找光明。”他們一路衝到現代主義、魔幻現實主義裏尋找新的世界,驀然回首蒼山遠,還抓起“人文精神”抵抗消費社會,卻趕不上“中國崛起”的航母,世界已經改變,即便最後他們中的一個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帶來的也只有悵然若失。
不過有人還在努力。
最近有一部反民國範的學者小説面世了。而且學者希望,90後會去閲讀。
説“反民國範”有點low,作者的抱負可不是和民國範糾纏。作者劉禾,學富五車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一向關注大變革時代知識分子思想遺產,自己著述頗豐,還引薦弗蘭克《白銀資本》一書,影響深遠,卻突然放下論文筆法,用三年時間寫了一部“偵探小説”。小説叫《六個字母的解法》,從納博科夫筆下一位劍橋的神秘左翼同學“奈斯比特(Nesbit)”説起,一路追蹤,把1919年前後的劍橋牛津兜了個遍,一定要找出這個奈斯比特是誰。
Nesbit,一共六個字母。找沒找到奈斯比特我不能劇透,但是這一路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從李約瑟到奧威爾,也包括“輕輕的我走了啊”的徐志摩。於是一副新的思想界圖景出現在我們面前。具體不用我多説,有媒體已經驚歎,原來當時的知識界這麼複雜這麼給力,怎麼徐志摩看到的就那麼少?納博科夫經歷的就豐富多了。當時牛津劍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都無比關注革命、資本、戰爭等時代問題,思想爭論簡直爆棚。李約瑟等科學家都是這些思想活動的積極參與者。在上海書展的座談會上,就有理工科老奶奶因為書中寫了不少科學家的人文故事而前來旁聽。當年徐志摩同學則完全處在思想硝煙之外,一句話,沒進入牛橋人文精英的“朋友圈”。
小説亦真亦幻,事關歷史材料則細細考據,黑材料灰八卦一大堆。但我要説的不是小説本身(有興趣讀者可以參考這篇書評),而是作品研討會上的“李陀之問”。
週六在華師大逸夫樓舉行的研討會顯得很“純粹”,像是劍橋牛津朋友圈的上海版——文學圈依然關心中國政治與當代文學遺產的學者們聚在一起,甚至多年前詩歌界明亮的眼睛也出現在現場。李陀老先生,1980年代文學思想的弄潮兒也在其中。
學者們的解讀就是深刻,很多問題很多史料都是我聞所未聞,比如東西方問題,革命主體問題,中情局活動資料。
但是討論着,討論着,大家憂桑了。
大家想,為什麼要寫這個,讀者是誰,讀者會看麼?
有人説,看這個書,你得有些知識準備,對李約瑟、納博科夫這類都有了解。哪怕你曾經是徐志摩林徽因的粉絲也是好的,至少你吸過毒才需要換種藥。華師大的奈斯比尖老師説:80後學生好歹看書,90後的學生不看書。這倒也好,可以從頭來過,白紙起家。但是呢,這就要求你要給他一個確定的故事,不能太含蓄。劉禾的小説有些曖昧多義,進入門檻有點高,對知識分子不成問題,普通讀者怎麼辦?

《六個字母的解法》 Nesbit( 奈斯比特)是誰
曾因為被學生贊為有劉瑜風骨而鬱悶的上師大奈斯比月老師倒不這麼看,覺得終於有一本書可以推薦給學生了。她説,雖然一直不希望學生追捧韓寒郭敬明那些工業化製品,但還能推薦什麼呢?推薦的學術書學生看不懂。但現在可以説,有一本書值得你去看看,通俗易懂,裏面有你們熟悉的人物,還能有思想啓迪。
我對此表示贊同,學者既然拋棄論文筆法,嘗試用好看的親民寫法去寫一部小説,學者就不應該又用論文筆法來寫諸如《論劉禾重述20世紀知識分子的思想史意義》之類論文。而是應該用類似的好看筆法去回應,朋友圈帶動朋友圈,好文章帶動好文章。
白髮蒼蒼霸氣不減的李陀老先生説話了,認為大家不該都關心思想,要關心“文學”,要重新發明文學!年輕人不要那麼客氣,要敢於造反!在座的沉默了,今日文學界還能有造反的人麼?還能有重新發明文學的才麼?
文學往何處去?如何重新發明文學?李陀強調《六個字母的解法》最重視的文學屬性,一是節奏,二是曖昧。“我們能否跟上90後的節奏?”陀爺以70多歲高齡去看日本動漫,覺得日本動漫故事的好處就是節奏與曖昧。當復旦大學奈斯比偉教授認為小説已經表明奈斯比特是誰,為何最後不明説?陀爺反對,説那樣就不曖昧了。節奏節奏,曖昧曖昧,陀爺唸叨了好幾次。但毛尖還是覺得不夠曖昧。
是的,要進入新人類的生命節奏。但我思緒亂飛,你們90後A站B站裏漫天飛舞應接不暇的彈幕節奏,人家老同志能把握麼?腦洞能開的像80、90、00後一樣大麼?網絡時代,一個作品的節奏已然不在一部作品之內。但無論如何,新啓蒙一代人堅守理想精神可嘉對不對?
劉禾説,小説砍掉了大段文字,有兩三萬吧,涉及更多世紀朋友圈的八卦黑材料。為啥砍掉?説是為了節奏。這些文字放進去,問題是深刻了,但節奏卻打亂了。天哪,大家喊,強烈要求另行出版不刪節版本。不僅在座的80以上師生,90後就要看八卦材料對不對?
節奏是什麼?看人家80、90工業黨寫的網絡穿越小説《臨高啓明》,已經長達百萬字了,沒節奏就是他們的節奏,翻倒哪頁是哪頁,管他東南西北中。
但對於網絡小説的節奏,我也心有不甘,畢竟心底有偉大文學的身影在。
劉禾這樣的小説90後讀者會看麼?是不是隻有裝過民國範的才能看進去?從來沒當過民國範也不關心民國範的人呢,從來沒迷過納博科夫小説的人呢?
小説寫給誰看,作者編者都有自己的看法。劉禾説,想把聰明人聚起來。人總要成長,當他們不滿於諸如民國範敍事的時候,當他們感覺上當的時候,應該有人能給他們新的養料。陀爺看來有點糾結,既想更多的讀者——“小説沒人看怨誰啊?自己沒努力啊。”但面對學生不看書的現狀尤其是中文系的墮落,只能説先把少數人聚起來。
李陀提起另一位8、90年代文化鬥士韓少功,韓少功説:那些年我們什麼沒努力過?寫小説辦雜誌開出版社,樣樣都做過,盡力了,但文學怎麼最終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聽起來有點像電影《碧血劍》裏的台詞:“為什麼?我們頂天立地的漢子,為什麼結局是這樣?!”
為什麼這樣?世界以我們想不到的方式改變。文學並不屬於愛文學的人。《失控》作者凱文·凱利説現代每個行業的顛覆者都出現在行業之外,革命發生於邊緣地帶。顛覆馬車的不是馬車康采恩而是蒸汽機,顛覆銀行的不是銀行托拉斯,倒可能是互聯網企業。文學大概也如此,顛覆不僅來自消費主義和反動生活,也許來自有積極意義的地方。文學的概念也許已經變化,在觀察者網那些俄羅斯、朝鮮、南非、南蘇丹作者遊記、評論裏,未嘗看不到新的康拉德《黑暗之心》萌芽。韓少功批評的只是消費主義的文學,文學的激情也許在別處,潛入民間——網絡小説、新科幻。只是,從羣眾中來到羣眾中去的人民文學在哪裏?問90後,會不會寧可自稱屌絲也不願自稱人民?
當人民退場,聰明人也不過是一座孤島。毛澤東説卑賤者最聰明。這話已經被曲解的不成樣子。確切的説,真的聰明只會存在於知識分子與羣眾的結合裏。
事關朋友圈,《六個字母的解法》能在朋友圈傳播多久多遠?徐志摩輕輕的走,林徽因輕輕的笑,哪怕沒有內容,也可以藉着老少男女的朦朧情感一直相傳。奈斯比特這樣的半虛構人物怎麼傳播?我覺得,那個不買房只租房的納博科夫以及他和女傭的感情大概是作者設想過會傳播的人物故事。
20世紀留下的大家都能接受的具有傳播力的人物大多不再有故事,只有逼格,比如胡適。我倒覺得,奧威爾這樣一個糾結的人物,應該成為20世紀故事的一個節點。
在《六個字母的解法》裏,奧威爾的形象大打折扣,他提供給英國情報局的左翼知識分子黑名單成了劉禾去偵破迷局的線索。近期,《動物莊園》與《1984》緣何因英美情報局秘密推廣而走紅的材料也先後公佈於眾。不過劉禾説自己並無心要黑奧威爾,只是借用他那份名單。奧威爾的“文學”實在一般,算是個優秀的紀實文學作者。
奧威爾是個繞不過去的坎。我每次和自認為有思想有政治關懷的年輕人聊天,對方几乎都會説自己讀過奧威爾,當然,永遠是中情局和洗腦媒體為他們設定好的那兩本。奈斯比月老師説:好多學生説起奧威爾來言之鑿鑿,就象他們熟讀過奧威爾的書一樣,但你若真和他談《1984》,就發現他根本沒讀過,只是從媒體、“意見領袖”那裏道聽途説而已。這個我可以證明,有次有個男生對我説:“我看過奧威爾的1942。”“1942?”“嗯,1942。”“通關了沒?”“嗯,通關了,早通關了。”(觀察者網小編為老同志注:1942是個老牌街機電玩遊戲)
我對奧威爾心有慼慼,當他在加泰羅尼亞內戰前線嗅到空氣中大便的味道,這就是知識分子下基層的最好勾畫。他在巴黎、倫敦社會底層的流浪經歷也非常勇敢細膩。奧威爾這檔羣眾路線當然比不了延安的共產黨,但更接近我們這些革命後時代的知識青年。

喬治·奧威爾
劉禾説到與李零對待奧威爾的區別——李零關心奧威爾怎麼想,劉禾不關心。我呢,覺得能感受到奧威爾怎麼想。
**扯遠了。90後,90後,昔日啓蒙青年從迷惘中回過神來,想問你們,李陀的提問對你們算是個問題麼?《六個字母的解法》這樣的作品你們會讀麼?你們還期待嚴肅文學嗎?**幾代人之間,能否有些互相啓迪?90後,即便是吐槽也歡迎。
上海大學的奈斯比安老師説,《六個字母的解法》聚焦知識分子,還缺少對20世紀新狀況——羣眾的書寫。另一邊,90後、00後也分好多種,一二三線城市一二三線農村,富二代窮二代文二代土二代。到底要把哪些人聚在一起?除了郭敬明張嘉佳那種小時代雞湯故事之外?還會有別的故事嗎?
甘陽強調“中文就是中國文化的命脈”,但中文命脈在乎文學。若文學死去,只剩雞湯民國範,空留中文又如何?北島説:“中文是我的行李箱”。劉禾解釋,北島在歐洲流浪時候睡過上千張牀,唯一的行李就是一箱中文書籍。一邊是中文鄉愁,一邊是這樣一個大概只有吐槽文學才能激起人們文學興趣的時代,我們還可以喜歡什麼樣的文學?當多數人在郭敬明張嘉佳的攤前排成長隊,抱怨是沒有用的。90後,説説你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