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華:討論姚貝娜身後事,新聞專業主義自説自話有用嗎?
【觀察者按:最近娛記圈風聲很緊。天妒才女姚貝娜、驚惶失措龐麥郎、屢傳“被查”趙本山……記者蜂擁而上,然後是眼球,然後是爭論,然後是狗血,然後是歸於所謂職業道德和新聞專業主義的批評與結論,似乎成了標準的輿論生產流程,新聞專業主義批評似乎也是這個流程的一個固定環節而已,再轟轟烈烈專業正確,也就是“十五分鐘的聚光燈”,此起彼伏旋起旋滅。“專業主義”還是要的,但我們不妨增加一個環節,當“專業人士”都在談“新聞專業主義”,中國傳媒大學的張志華老師提出了不同意見。】
日前,一位華語流行樂壇女性歌手因乳腺癌惡化去世並捐獻角膜,圍繞這一事實的報道在輿論場中發酵了一出互撕劇,有不齒記者守在手術室外的行為的,有為記者受到的“攻擊”辯護的,有唾棄記者“偷拍”行為的。一方是參加電視真人秀努力回爐的流行歌手, 一方是被認為“偷拍”的攝影記者, 一方是指責偷拍行為的其他媒體、部分未來媒體人和公眾,還有一方是為記者蹲守手術室外叫苦辯護的。
然而,事件繼續。1月22日,深圳某報刊文澄清“偷拍遺體”事件。一時間峯迴路轉,似乎此前的互撕無從説起,也無需再説。但是,不論是此前對記者的批評和辯護,還是媒體後來的自我澄清,都是在媒介倫理和所謂新聞專業主義的框架裏面打轉。對記者缺乏“新聞專業主義”的指責,猶如餓死了説是因為沒吃飽,累死了説因為沒休息好,這些個同義反復用大白話説就是“廢話”。通過廢話,批判者維護了自己的批判飯碗,不影響記者繼續去那樣做。批評者並不瞭解,記者不遵守學院的“新聞專業主義”的行為,恰恰是他們今天的“專業”方式。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倫理或專業主義的規約,而是什麼樣的動機和邏輯令媒體/記者因一位乳腺癌惡化的流行歌手而蹲守手術室,並進而發生後續因互撕而來的輿論“事件”?更大的問題在於,為什麼對一位流行音樂產業鏈上的歌手進手術室的報道能夠發酵出一場互撕的“輿論風暴”,讓其得以呈現於“十五分鐘”的聚光燈下,並進而遮蔽了其他事件?或者,為什麼其他事件不能發酵出類似的“輿論風暴”?

由姚貝娜去世引發的“偷拍遺體事件”,再度觸發新聞專業主義的討論。
這場“輿論風暴”的各方看似不共戴天,其實背後有着複雜糾結的關係。商業化流行音樂產業鏈上的音樂人需要各類真人秀(娛樂節目)助其延長作為商業歌手的產品生命週期, 商業化的媒體需要真人版淘汰制“宮鬥劇”吸引眼球,市場化的新聞業需要“名人”——最好是有爭議的名人和戲劇性衝突促進銷量,而消費者們在每日碌碌存活之餘需要娛樂、刺激甚或“狗血劇”來解壓。糾結處在於,那些罵媒體/記者無下限的人們同樣也多是樂於消費由同類媒體/記者炮製的狗血八卦快餐的羣體,那些為記者辯護或者唾棄記者行為的未來記者們,他們早晚有一天走上蹲守流行歌手手術室門外甚至再出點格兒的自嘲為“新聞民工”的新聞從業者道路。與此同時,他們的共性在於,不論歌手、記者,還是觀眾, 他們是(將是)各自領域的杜拉拉, 在零合的職業升遷天梯中努力攀爬。這是時代病之一,是在贏利和資本增值邏輯下的個體化生存之途。而當媒體和新聞業踏出商業化和市場化的步伐後,看似自由的背後是市場邏輯對它的規約,對廣告的依賴使其不得不考慮投放廣告的廣告主對媒體觀眾的要求,但並非所有的觀眾都是廣告主所喜好的,在中國城鄉二元的體制下,往往城市的觀眾才更“好”——或者説,中高端的才是“好的”,因此,在“廣告投放—讀者/觀眾構成—媒體內容”三者結構關係下,媒體的口味會偏向城市口味,以期吸引城市的觀眾/讀者。與此同時,多數媒體從業者自身的城市中產傾向也使他們在選擇報道對象時有所偏好。由此,媒體的商業邏輯再加上媒體從業者自身的偏好,上述“輿論風暴”才有了發酵的可能。
由此也能明白,同樣發生在珠三角,為什麼在此前不久,當“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發佈調查報告,指出優衣庫在番禺和東莞的兩家代工工廠工人缺乏基本勞動保障,並要求優衣褲落實其所承諾的企業社會責任,改善中國供貨商用工條件的時候,並沒有引發新聞媒體的熱情擁抱以及新聞人“鐵肩擔道義”職業快感(如果你所在的媒體發不出來,你/你們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呢?縱使公眾號的推送也有關鍵詞之類的過濾,你們熟練的各種規避手段呢?)。
我們時代症候在新聞領域的重要表現之一是,一權起一權落,起的是權利,落的是權力。舉凡各類“權利事件”,都能順利走進媒體重要版面,能夠在象徵性空間得以發酵。某地“狗肉節”尚且能引發“狗權”之爭,人權更不在話下。恰如有一段時間熱議“憲政”,卻避而不談誰的憲法,而後者恰恰是權力問題。與此相關的是,在培養未來新聞人的大學,“鄧三科”避談社會分化,而“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強調“黨性原則”,教條有餘,應對現實能力則捉襟見肘!近期有黨媒點名批評兩位知識分子長期散佈荒謬政治言論,但這種點名批評也恰恰凸顯出自身的被動和手段陳舊。
回到文章開頭的“輿論風暴”,倫理和專業主義角度的辯護或吐槽均顯乏力。因為恰如默多克新聞集團旗下的英國《世界新聞報》長期縱容自己的竊聽行為根本不在於不知倫理和專業主義,而是特定邏輯下的明!知!故!範!努力晉級的歌手及其家人不會不知道, 超強度晉級的同時體內自由基在加速肆虐。腦補八卦狗血劇的觀眾也不會不知道, 解壓只是一時, 壓力山大才是永恆。天梯還等着他們去爬。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然而,若不指出令杜拉拉們“宮鬥”求上位背後的遊戲規則並探尋其他遊戲規則, 同樣的遊戲繼續的結果便是明知故範,其後,“生活如常”,其後, 明知故犯……
習總不久前提議年輕人少熬夜。蹲守姚貝娜病房外的記者錯也罷對也罷,也是一種熬夜。如果不對異化勞動動動刀子,不論是對新聞生產線上的新聞人、音樂產業鏈中的音樂人,還是對包括南方工廠流水線農民工在內各行各業的年輕人來説,異化的熬夜就是剛需。我們時代的症候不解決,我們時代的年輕人就難以找到熬夜的真正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