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友:宣傳部新來的徐姑娘遭遇了什麼
寧波市委宣傳部新來的徐姑娘可能沒想到,自己一二線城市小公務員,和別人一樣畢業迷茫過,隻身闖蕩過,愛過南周,轉過周小平,寫過愛情小説,怎麼憑一篇2000字的短文,一夜間惹得意見領袖如雲的社交網絡知識界如此“騷動”?
1月24日,這位剛就職寧波國際互聯網新聞管理中心不久的姑娘,發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什麼時候寫的不重要,重要的是1月24日那天在求是網上發佈了名為《高校宣傳思想工作難在哪裏?》的評論。原本是對中央文件發表些看法,反思高校內“呲必中國”的現象、為高校意識形態建設建言獻策:要設底線,提高認同,還要變成內心的標尺。順手點了倆大腕北大教授賀衞方和畫家陳丹青的名字,稱前者在微博大談憲政,後者的微信號對美國過度美化,誘導了普通民眾。

憲政?性學專家、半吊子軍事專家、藝術家都跑來談憲政,堂堂法學教授説説也沒什麼嘛。
文章既出,正規媒體沒啥好説的,最多去採訪下陳丹青。不過微博、微信、論壇喊聲罵聲一片,興許是徐姑娘有公務員身份,又或是黨媒最近看上去躍躍欲試,批評者一概聞出了“文革”或“反右”的味道,紛紛挖出黨媒歷史,甚至人肉這姑娘,直指這是“21世紀的大字報”。徐嵐連夜發微博謫問“罵我的人,是不是理虧?”。第二天更撰文《致所有的侮辱與恐嚇》,自勉“我扛得住所有的謾罵,你經得起良心的追問?”還翻出了去年12月的舊文《被綁架的輿論,被玩弄的民意》在自己的主頁高掛了一天。
這下更熱鬧了,冷嘲熱諷、逐句拆解、一票人爭前恐後規勸、商榷。陳丹青沒有回應,賀衞方教授倒是第一時間連發6篇微博,既有澄清也有曬照。照片裏賀、陳兩人並肩出鏡,圖説是“平生最大的榮幸是能夠與陳丹青、張鳴兩位多次歡聚,而且一起探討國家的未來。”

賀衞方教授微博連發6篇微博“自證清白”,曬出與陳丹青合照。
賀教授轉活躍網友@李佳佳Audrey 的網文裏,指點徐嵐“《求是》是什麼?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機關刊物啊!……你動用的是官媒公器,採取的是職業行為,行使的是公務權力”。復旦中文系教授@嚴峯 悉心指教“敍女士(觀察者網注:徐嵐微博ID為“@敍嵐”)也不應該抹黑陳丹青,因他現在不是高校教師,沒有你所説微信號,也沒有寫你所説的那篇文章……”平日便樂於談民主的“網絡公民”@楊恆均替摯友好不委屈“賀衞方我很熟,這人實在太愛國了……但公務人員在言論上要儘量與政府一致,在黨國重要媒體上寫文章,批評要慎重,點名應謹慎。不要動不動就把黨國與官媒作為自己堅強的後盾來對付一兩個手無寸鐵的教授學者。”
看把大家樂的,特別是那些大喊大叫彷彿嗅出“走老路”味道的人。一見到官媒發這種文章其實都爽死了。1980年代人民日報不也點名批評一個搞朦朧詩理論的教師麼,結果課堂上大學生都給他鼓掌。誰上了官媒批評名單那都是福利啊,每次都往自己身上按“迫害”,配合得真好。
瞧這一片聲浪浩大,不知道的還以為徐姑娘寫了怎樣一篇雄文呢。
我屁顛屁顛跑來拜讀這篇文章,一看其實就是一篇正直好學生的中規中矩工作心得嘛。徐姑娘剛做宣傳部門公務員,難得初生牛犢不怕虎,像王蒙老先生筆下“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小林那樣,還能認認真真寫篇思想心得,思考工作中的問題,實屬不易。但筆法和思考都還“圖樣”。
看看其中最糾結最平衡最深刻的兩段,“什麼樣的言論是‘越界’的,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對立的?是不是隻要將中國作為負面案例就理所應該遭到炮轟?是不是隻要批評中國就違背了中央關於宣傳思想工作的要求?批評和抹黑的邊界到底是什麼?”“拒絕抹黑的同時必須允許適當、理性的批評,才能促進當今社會的進步,從而贏得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對黨委政府的擁護。”邊界、同時、適當……看上去多麼正確,一分為二,左右權衡。全是提問,是不是、是不是,你説是不是?這麼多問題不禁讓我陷入了深思,準備讓誰來回答呢?這種方式,還真有點像1950年代的小林。以為很注意邊界、分寸,人家就不罵你了?
這文章如果不發表,至多會在基層宣傳部門間作為交流文章,比比誰提問更正確,比比誰思考更積極,哪能承載諸如辨析憲政、分析中國人的美國觀之類重任。
再看發文的單位,不知看客們是真糊塗假糊塗——求是網並非《求是》雜誌,別説兩者定位有差,影響力也與50年前全然不同。市場化媒體和學院體系興起以後,意識形態領域早就是市場意識形態、知識分子觀念和官方意識形態三分天下,前面兩者甚至更有影響力。求是作為媒體,在互聯網世界和其他媒體一樣都只是輿論界的一個平等主體而已,聲勢還比不了市場化媒體,就算發表批憲政的文章,也得鳳凰網這類非官方媒體給轉了才能引起別人注意啊。
前面説了徐姑娘的點名顯得隨意,現在不是兩年前,人家賀衞方陳丹青最近也沒得瑟啥,現在突然點人家名,慢了半拍不説,也沒説人家談憲政錯哪了,説陳丹青吹捧美國也沒抓到重點。難怪引來更多半吊子的批評、謾罵。微博“羣眾”批評徐姑娘都有模式了。百度搜索,第一條就是點名批判她的兩條微博。

文革、反右、迫害、憲政……知識羣眾就想到這麼幾個詞。
兩條微博十分典型。一條説徐姑娘讓他想到了文革寫作班子,一條説依法治國是黨和政府的方針,咋就不能説憲政了?説得對,共和國一直有自己的憲政方式(真有心學習的去參考一下甘陽、強世功、朱蘇力、寒竹、田雷等學者的相關文章),咋就不能説憲政?錯的是借“憲政”掛羊頭賣狗肉。但是掛羊頭賣狗肉的也多了去了,咋不能談,能談啊,去年最熱鬧那會兒,性學專家、半吊子軍事專家、藝術家都跑來談憲政,那麼堂堂法學教授説説也沒什麼嘛。賀教授不是還有“把執政黨分成兩個黨”、“將執政黨改造為社會民主黨”、“要為改變中國的社會制度開闢一條‘威虎山小路’”的豪言嗎?都説了好多年了。而陳畫家不是早就曝出有台灣、美國雙重“國籍”嘛,如果人家是中華民國和美國公民,就算追捧美國那也只是愛國啊!

維基百科顯示雙重“國籍”,陳老師怎麼説?
不少網友批評徐姑娘只有結論卻證據不足,批評得對。證據不足大家可以幫忙填。姑娘要不是限於字數沒寫仔細論據,要不就是剛入行還沒仔細學習。但姑娘既然擔當了就要好好學習。
説小姑娘扼殺言論自由的,就別擔心了。不是她拋磚引玉,大家哪裏能喊得這麼歡?人家2000字拋出來,不是硬生生被幾萬字檄文給丟回去了嘛。不會是覺得只能在微博、凱迪之類發發不能上求是網所以很委屈吧?擔心被迫害的還是省省吧,誰都知道公務員隊伍裏喜歡賀衞方陳丹青的人也多了去了,賀教授不是剛應邀去南方某地方政府演講麼。旁觀者年年喊着人家被迫害了,人家其實遠比你滋潤呢。公務員隊伍裏罵體制捧美國的也多了去了,擔心啥啊。説句自由掮客的話:人家共產黨有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傳統,賀衞方也是黨員,人家黨員之間互相批評,黨外人士急個啥?
這麼着急,背後恐怕還真是某種焦慮。看大勢,有些事情暫時已經沒啥好談的了,不甘者急需尋找縫隙,開拓出新的討論空間,能揪住黨字頭的媒體最好了。我只希望,揪住了就一定要談出水平談出風格,不然又是一地雞毛。
估計求是網的編輯們也挺納悶,網站平時看的人也沒那麼多,有自己的讀者圈子,怎麼一篇稿子就突然紅了?我看這有點像明星出軌事件嘛,狗仔隊蹲幾個月,終於逮到關鍵鏡頭,於是馬上滿城風雨。出軌也好、言論自由也罷,追捧的人多有些“寂寞”,胸中有壘塊需要吐出來,各方也要互相理解。宣傳部新來的年輕人要了解,批判你的人當中不知道有多少過去因極左政治留下創傷的老大爺呢,不知道有多少看似凶神惡煞其實到了你面前會很羞澀的民主宅男呢。
本來這些天,我和大傢伙一樣,都在關心朋友圈有沒有刷出寶馬廣告、vivo手機,都在關心日本馬桶圈哪裏買,能為徐姑娘這文章上躥下跳的人,微信下次專門給他們推薦類似文章好了,別人就別去湊這個熱鬧了。
當年王蒙的小林同學去組織部,滿腔熱情,卻撞到了官僚主義的牆壁,作者後來被打成右派。時過境遷,現在宣傳部新來的年輕人撞上了遠比當年熱鬧的輿論之牆和更加曖昧的官僚體制,看樣子是要被打成文革派了。不過都是説説而已不用擔心,只是“物非人似”,令人唏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