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政明:阿根廷、委內瑞拉變天,拉美左翼政府要翻船?
近期,拉美政治版圖異動頻頻。阿根廷誕生25年來“最自由派”總統、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在近期選舉中遭慘敗、巴西副總統致信羅塞夫欲與其決裂……希臘神話中,觸怒眾神的西西弗斯被責罰將一巨石推上山頂,奈何巨石過重,每每還未至頂,便又滾下去,前功盡棄。如今,拉美左翼政黨面臨的境況酷似西西弗斯,苦心經營似乎要付諸東流。
甚至選舉結果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最終確認前,一些分析家便已斷言所謂範圍更大、波及更廣的變動——公開反對華盛頓的“粉色浪潮”的逆轉。這股又被稱為“向左轉”的政治運動在本世紀初的頭幾年席捲整個拉丁美洲。
成也中國?敗也中國?
因襲美國新自由主義三十多年來,拉美社會備受失敗的改革、緩慢的進步和糟糕的經濟所困擾。在新世紀曙光來臨之際,一次傑出的實驗拉開大幕。這場左翼革命以反美鬥士、引爆玻利瓦爾革命的查韋斯於1998年當選委內瑞拉總統為肇始,緊接着,巴西、阿根廷、玻利維亞等國政府相繼由左傾的政黨掌控。他們強調資源再分配以救助更為貧困的那部分人羣,同時,他們也追求和強化區域性結構,將美國和加拿大排除在外。
從許多方面來看,這場極具進步意義的實驗使得這片大陸舊貌換新顏。這批左翼政府採取重拳治理貧困,並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根據2014年度人類發展報告,5600萬人口受惠於左翼政策脱離貧窮。
值得注意的是,拉美左翼政府在本世紀頭十年間能夠收穫如此輝煌成績,是與大宗商品價格一路飆升、中國經濟井噴式發展密切相關。拉美國家自然資源豐富,像委內瑞拉盛產石油、巴西藴藏鐵礦石還有阿根廷遍植大豆。當中國從拉美國家大量進口原材料、拉抬這些資源的國際市場價格之際,拉美政府財政充足,左翼政黨有能力擺脱某些與市場相關的限制和教條,從而推進降低貧困和不公平的舉措,醫療健康和教育服務遍地開花,保護社會弱勢羣體的意識也普遍推廣。
然而,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全球經濟進入冰凍期,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邁向新常態,對大宗商品的需求也相應降低。再加上拉美國家經濟結構單一,普遍依賴初級產品出口,在全球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拉美國家依賴出口獲得主要收入來源的途徑日漸凋零。
以委內瑞拉為例,國際需求減少致石油價格驟降,這讓繼任者馬杜羅難以維持查韋斯時期的社會經濟理念:政府用於支付社會福利補貼和大型利民基礎設施建設的資金缺口巨大。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今年委內瑞拉通貨膨脹率將高達159%,經濟萎縮10%。儘管世界貨幣基金組織抱着一貫偏見將委內瑞拉評為世界管理最差經濟體,但委國內主要商品和日常必需品短缺也的確為此評級提供了生動註腳。

馬杜羅(資料圖)
馬杜羅抱怨,他的政府是資本主義敵人披掛美式戰袍而對其發動的戰爭的受害者。社會主義政黨被拒絕的是經濟治理能力,而不是意識形態基礎。
再看巴西,根據最新官方數據,巴西通脹率飆升超過10%,失業率也陡增至7.9%,甚至有專家預測,巴西經濟今年收縮4%,明年進一步縮水3.3%。標準普爾已於今年9月將巴西評級調降至垃圾級。
腐敗吞噬信譽
在委內瑞拉,民眾對所謂管理失當而加劇的經濟困難的失望,似乎被看作馬杜羅失敗的關鍵原因。對追求更加公平社會的基本承諾意味着足夠多的選民情願忽視查韋斯治下眾多不值得稱頌的方面,比如腐敗問題。這一點正是當年查韋斯意欲極力革除的社會弊端。
同樣的障礙也在削弱着其他左翼或者中左翼政府。從左翼偶像達席爾瓦手中接過總統一職的羅塞夫卻深陷貪腐醜聞,近來多起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就是衝着這個來的。作為拉美第一大國的巴西,其國家石油公司都捲入貪腐風暴,這嚴重損害了左翼政府的誠信。如今,儘管超過20名官員和企業高管鋃鐺入獄,但是反對派依舊要求要對羅塞夫採取政治手段處理。她的支持率跌至10%以下,目前議會也啓動了對她的彈劾程序。

羅塞夫(資料圖)
選民對治理無能和腐敗成風的零容忍在阿根廷的近期選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前市長馬克裏戰勝了由現任總統克里斯蒂娜推舉的庇隆黨候選人。不過,克里斯蒂娜本人誇誇其談的做派,對檢察官阿爾貝託·尼斯曼(Alberto Nisman)離奇死亡案件的不當處理,也算為反對派勝利添柴加薪。
拉美版圖變更也與和平進程有關。在哥倫比亞,數十年的毒品衝突之後,和平進程正在摧毀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與此同時,古巴正在與美國達成歷史性的和解,這將為這片大陸帶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變遷。不過,這對哈瓦那高層來説,並不必然意味着“粉色浪潮”的退去,相反,新型“古巴模式”很可能會以社會主義身軀戴着資本主義面具示人。
難道風水輪流轉,曾經被遺棄的美式新自由主義捲土重來?在左翼人士看來,僅僅靠拉美與美國關係這層扭曲的視角來考察此次的政治變動是毫無意義的。許多因素仍舊在發揮效用,而其散播在不同國家的影響力既非整齊劃一也非前世註定。
並非所有左傾政府都面臨翻船的可能,比如玻利維亞的莫拉萊斯依然是揚帆破浪的舵手。最初,他的激進觀點遭到一片冷嘲熱諷,去年第三次當選的莫拉萊斯,如今被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讚譽:實施了行之有效的經濟和社會變革,降低了貧困水平、增加了實際工資、助推了高增長率。
莫拉萊斯在國內的支持率高達60%。經濟上,他仍堅持由國家主導的發展模式,繼續深化工業化和國有化改革。從2012年至2014年,每年的經濟增長率均維持在5%以上。同時,玻國內貧困率從1999年的63.5%下降到2012年40.9%的,同期赤貧率從40.7%下降到21.6%。
兩股左翼勢力
以世界體系學説聞名的沃勒斯坦早在右派勢力圍攻拉美左翼政府前,便從拉美左翼內部的角度剖析了其可能經歷的暴風雨。今年7月1日,沃勒斯坦在其個人網站上刊登名為《拉美左翼向右看》的評論文章。在他看來,實際上,拉美存在着兩股左翼勢力,而非通常認為的一股。其中一股希望藉助國家力量來使經濟“現代化”,從而趕超北方國家,最終提高南方國家偏低的生活水準。
另外一股左翼則不同,由社會底層構成,他們認為如此“現代化”只會使他們的境況變得更糟,加劇貧富差距。這一股左翼細分下來又有兩種人羣。一種是“本地人”(indigenista),他們在歐洲多種勢力向西半球派駐兵力前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了;另一種被稱為“非洲後裔”(afrodescendentes),他們是被歐洲人從非洲販賣過來的奴隸。
後一股左翼勢力偏好以“更好的生活”(buen vivir ——從印加語翻譯而來)為理念基礎的文明變遷。他們堅持由本地人羣掌控的傳統生活模式。
兩種版本的未來構想——“現代化”左翼和“更好的生活”左翼——逐漸發生摩擦,甚至挑起嚴重的衝突。在首輪選舉中,前一股左翼勢力勝選,也得到了後一股社會底層力量的支持。不過,在接下來的選舉中,情況卻並非如此。隨着時間推移,兩股勢力越來越看不慣、容不下對方。
分裂的結果便是兩股力量紛紛向右轉。社會底層的代表發現他們事實上與右翼力量集結。他們的主要訴求變成推翻左翼政黨,特別是其領導。這無疑會助推右翼當選,但他們對於“更好的生活”這個理念不會比左翼政黨更有興趣。

查韋斯(資料圖)
同時,左翼政黨推進的發展主義政策很大程度上忽視了生態效益。現實中,他們的農業項目向大型企業傾斜,消滅了構成內部消費基礎的小型農業生產者,可以説,這樣的政策越來越像此前的右翼政府。
因此,拉美左翼政黨近年來的成就為兩股勢力喋喋不休的爭執所消耗殆盡。試圖促成雙方對話的個人和組織均不受歡迎:非此即彼,毫無中間道理可言。如今,時機晚了,但也不算遲了。雙方要是能夠合力展開對現狀的智性重估,鳳凰涅槃也不是不可能。
那麼,怎樣才稱得上智性重估呢?在觀察者網專欄作者馬平看來,反對資本主義,不等於能搞好社會主義。他以查韋斯為例分析,委內瑞拉把絕大多數機動資金拿來發福利,客觀上把投資、積累的任務讓給了私人資本和外國資本,國家會越來越依賴於資產階級提供的經濟增量。社會主義革命,無論發起的時候多麼慷慨激昂,都只能退化成資本主義規律上的改良主義。查韋斯的社會主義福利大餐,實質上是一份資本主義提供食材的大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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