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聆聽人民大學中國政治經濟學發展報告,思考政治經濟學的現世魅力
北京的會多。3月27日羅輯思維召開網紅papi醬的廣告招標溝通會,賺足了眼球和荷包。同一天,中國人工智能開發精英齊聚北京召開“新智元”智庫成立大會,與遠在深圳的IT領袖峯會遙相呼應。3月28日,商務印書館也湊齊了一帶一路百人論壇,三教九流七嘴八舌,在圈內也算熱鬧。而在這些熱鬧活動之前的一天——3月26日,人民大學國學館召開了一場幾乎不為人知的會議:中國政治經濟學發展報告(2015)發佈會。
嚴格説來,papi醬的廣告、人工智能產業、一帶一路戰略,無論成色如何,都體現了新的社會生產方式變化,都屬於政治經濟學的思考範疇,不過作為學科的政治經濟學已經陷入冷門多年。
冷門與熱風
過去一年我數次來到人民大學經濟學院聆聽講座,曾大篇幅報道過諸如一帶一路論壇、國企改革研討、拉美經濟學家集體告誡中國等等主題會議。在這裏能聽到一些在大眾媒體上不容易聽到的嚴肅聲音。我説過,區別於媒體光環下的主流經濟學家,人大經院走出不少擔當要害部門實務的學人,比如國開行、一帶一路辦公室的骨幹崗位,富有實操經驗,聽他們説起一線軼事非常有意思。
由實幹官員來論述經濟,無論如何比部分媒體經濟學家翻來覆去的老三篇強,無論是左的老三篇還是右的老三篇。
很多時候,官員學者的謹慎低調也影響了傳播。我接觸到一些張良樊噲之輩,幹活很霸氣,但見了媒體特別小心(這也難怪,你懂的)。但是隻做不説,難免常被別人説,有人總想搞個大新聞,把他們批判一番。而且實踐的成敗經驗如果不能轉化為理論和價值觀,就無法具有指導意義。林毅夫、陳平、周文等經濟學家一直呼喚能體現中國經驗的經濟學,這就需要各種具有實幹經驗的人能夠表述自己的經驗。所以近年來,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重視言説和傳播。

這一次是《中國政治經濟學發展報告》第六年發佈,底氣比以往足。會場上,演講者多人提到習近平總書記關於政治經濟學的講話。
人大經濟學院張宇教授在開幕詞當中説:“去年11月23號中央政治局學習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和方法,總書記對政治經濟學發表了重要講話,之後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又提出來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大原則。”
此後多位發言人繼續相關講話,“學習政治經濟學主要是為了把握經濟規律,掌握經濟分析的方法,駕馭市場經濟的能力,提高做好經濟工作的本領,現在經濟學不僅僅是意識形態,更是我們經濟指導的方針。”還提起中央領導人的其他相關論斷:“在中國指導經濟建設的只有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而不可能是別的科學”、“沒有離開經濟的政治,也沒有離開政治的經濟”。高層的方針清楚,給了做事的人鼓舞。
我覺得有趣的是,在一個人人號稱追求小眾知識的時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卻變成了真正的小眾。因為工作關係,我常有機會和學子談閲讀書目,大多數人都閲讀過那些標榜自由獨立精神而實際很流行的膚淺讀物,能深讀馬列經典的則十不存一(政治課上學的那一點不能算)。
淪陷於日常生活的人們都認為自己討厭政治,卻又無往而不在政治當中。一個房價就體現了多少政治經濟學。政府政策前後搖擺,房產商的代言人則想盡一切辦法遮掩自己在政治經濟結構中的痕跡,主流經濟學家一味簡化經濟關係的論述,看似不講政治,矛頭所指卻分外清楚。
不過在學界,一直有人在堅持嚴肅的政治經濟學工作,人大經濟學院算是一股力量。

危機與反思
人民大學《資本論》教學與研究中心主任邱海平教授説:“全國高校的經濟學院或者經管學院裏面,政治經濟學隊伍已經是青黃不接,後繼乏人。甚至有經濟學專業、有經濟學碩士點、博士點的一些學院,政治經濟學的專業教師幾乎為零!”
人才都去哪兒了?我轉頭看學生們年輕才俊的臉,心想你們是週末自願來聽講的嗎?再想想平時無數年輕人喜歡經濟學,但需要那麼多以西方經濟學為業的人嗎?如果不需要,為什麼大家又趨之若鶩?
除了主流經濟學形成學科霸權之外,“能指導生活”,這是我聽到學生對主流經濟學説的最多一句話。這可以理解,市場化時代,西方經濟學的一些東西就是生活的表述,不一定對,但是讓人覺得熟悉。
政治經濟學的堅持者們稍稍吐氣,卻發現百廢待興。於是《資本論》教學與研究中心連續做了6年學科發展報告,希望有志政治經濟學的人都來看看。
主辦方的新聞通稿我只引用一段:
《中國政治經濟學發展報告報告(2015)》共分為六部分,包括:1、政治經濟學基本理論研究的新進展,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新進展,3、“十三五規劃”和五大發展理念的政治經濟學研究,4、世界經濟格局新變化的政治經濟學研究,5、當代資本主義研究的新進展,6、國外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新進展等。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趙峯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張晨副教授、中央黨校經濟學部張開副教授、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蔡萬煥助理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齊昊助理教授、南開大學經濟學院劉鳳義教授分別介紹了報告的內容。
對普通讀者來説,這些人的名字恐怕都沒聽説過吧。不過不知道名字也沒太大關係,能合力促成大勢就好。
幾位發言人詳細報告了學科發展和理論創新,視野廣闊,美國學者皮凱蒂、大衞·哈維、大衞·科茲,日本學者置言信雄都不斷出現。關於新時代的地租理論、勞動價值、供給側改革、一帶一路等等方面都有新研究成果。
本文不打算詳細介紹這些具體觀點(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下載主辦方發佈的報告電子版),筆者更被邱海平的一段話吸引:
“政治經濟學長期以來被邊緣化,固然有各種複雜的客觀原因,但是我們不得不檢討我們政治經濟學本身的教學、科研,各個方面確實存在很多侷限,這是我們必須承認的。我們不能把責任都歸結為什麼陰謀論,也不能把責任都歸結為西方經濟學,我們自身是有問題的。其中之一就是我們政治經濟學的研究,長期以來,別的不説,至少有一點很突出,就是缺乏規範性。我們看政治經濟學的文章,很多人寫的文章的確沒有文獻的梳理,上來只談自己的觀點,也不知道你的問題從哪來,前人做了哪些研究,國內外學者到現在什麼狀況,都沒有。所以造成大量重複,大量雷同,這種狀況必須改變。”
這個反思還是比較委婉的。專業人才不多,但是混這一行的不一定少。高層一吹風,總會有跟風的。會間閒聊,有學者告訴筆者:很長一段時間,圈內説到經濟學就只有西方經濟學,而沒有政治經濟學。不過現在高層一吹風,又出現另外一個形勢:大報紙、大網站都在講什麼什麼政治經濟學,大家好象一時之間都變成了搞政治經濟學的人。
另外,邱教授提出“規範性”要求,則是學術範疇的反思。作為學院外人士,我考慮的是話語傳播能力和對個人的影響。
一種自覺而成功的話語,要抓住自己的對象。我認為大致有兩個方向:如果是面對學科和政界,不需要太考慮趣味,而是要考慮邏輯性和可操作性;如果是要面對學院外更多讀者,就要考慮傳播性和生活指導意義。分開來説:
面向決策者——操作性
面向學院和官員,能夠指導實際工作最重要,為此要平衡邏輯嚴密與傳播效能。
近幾年,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因為《21世紀資本論》而名聲大噪,也影響到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決策。不過關於其方法到底能不能比肩馬克思《資本論》,也有很多批評。

報告會現場,劉鳳義教授談到皮凱蒂效應,説:“從經驗角度來講,皮凱帝的東西經驗性非常強。但是從理論角度來講,或者是理論和經驗有機結合角度來講,皮凱帝是不成功的,因為他的經驗和理論之間實際上是矛盾的,或者是不銜接的。從結論上來講是馬克思主義的,但是從方法和理論上來講是非馬克思主義的。為什麼?”他從巴柯爾和大衞·科茲關於資本積累與利潤率關係的研究對皮凱蒂做了批評,頗有啓發。
不過皮凱蒂的影響無與倫比,做到了很多學者多年來做不到的事情,重新引發人們對資本主義的反思,並影響到政府政策。雖然邏輯不嚴密,但我寧可認為這是一種話語策略。而追求論文體的邏輯正確,有時候就像在美國已經令人生厭的政治正確一樣,催生了相反效果。

紅極一時的美國共和黨總統競選人特朗普:我就不講政治正確!(設計台詞)
青年學者王生升説:“我們參加了一些調研,可以感受到黨中央對政治經濟學重要性的判斷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在實踐過程中我們往往發現,西方經濟學取得了話語權,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儘管不斷批評西方經濟學是一個錯誤的思潮,但它總是給你提出一些可操作性的對策。這些對策用起來很可能有大問題,但是不管怎麼樣,當一個人處於困難的時候,總希望有抓手。這時候你無論給他提供什麼東西,他都願意嘗試。我們在政治經濟學方面的方向就是要思考如何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對中國經濟改革的實踐做出一個總結,同時對我們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對黨和國家未來提出政策建議,我想這是我們政治經濟學在現時代發展的更重要任務。”
政治經濟學不能淪為媒體經濟學一樣的清流。能指導實踐,首先要向實踐學習。請官員校友回來和師生交流是人大經濟學院的特色。在“處長治國”的現狀下,這類中層官員學者掌握了很多實踐知識乾貨。中國經濟建設的許多成功經驗超出了西方經濟學的解釋範疇,以至於挑戰了華盛頓共識的教條。敢於説出這種經驗,就是一種大政治。這有賴於無數有志者的努力。
遺憾的是本次報告會較少聽見科技革命帶來的思考,只有泛泛提到科技強國和互聯網+。第二天我參加了新智元人工智能精英大會,啓發很多,與會者談到現在一個人身上最多隻有手機、Pad和穿戴設備幾個鏈接接入信息網絡,不久的未來一個人身上會有一千個鏈接接入大數據智能網絡。在我看來,未來缺少鏈接的人就將成為鏈接無產階級,而人工智能的爆發式發展也將嚴重衝擊現有社會生產方式。這些恐怕需要儘快進入政治經濟學研究者的視野。
面向大眾——話語權
皮凱蒂在影響政府的同時也收穫了大眾閲讀量。關鍵在於切中大眾痛點——無法掩蓋的貧富差距擴大。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個人化和市場化居主流的時代。大部分人的生產生活方式是世俗的,正確的知識也要能轉化為現世生活的熱情。
在會議同一天,一首90後創作的説唱歌曲《馬克思是個九零後》在朋友圈熱傳。很多普通讀者表示驚喜和感動,很多學者也紛紛轉發。
歌中唱到,“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在政治課。學了他的思想,只是為了及格。本打算過了就算,書再也不念。後來翻開卻發現並不討厭。人生總是充滿意外,有一天我看到他的厲害……”
驚喜的一面在於,馬克思的幽靈永遠無法被世俗和曲解所消滅,總會重返。不過在我看來也沒那麼驚喜,接下來的歌詞裏穿梭着“自由”、“真理”、“信仰”、“孤舟”和“不屑權謀”。我感覺,如果把歌詞中的馬克思替換成魯迅甚至替換成馬克思的對手安蘭德,也毫不違和。很快,北青報“青閲讀”對歌詞作者的專訪證明了我的感覺,歌詞作者説:“沒讀過原著。但是認真看了電視台做的節目。”
而安蘭德這位從蘇聯跑到美國去的女子,其文學作品背後表述的也是一種政治經濟學,一種與自由放任資本主義匹配的意識形態(雖然標榜為客觀理性主義)。這位一到紐約就被摩天大樓景觀征服的一介文人,湯唯遇上西雅圖一般,再反過來去傳染那些和她境遇類似的洞穴個體。有多少青年才俊在自發閲讀她的著作,不停地塑造自己的“內面”風格。年輕的心靈,還沒有對外發光,就淪為鏡中的火焰。看安蘭德粉絲們的文字,有一種如花般的屍體之美。他們不影響事實,只是互相影響,一個人就能zuo上天,寫出各種“細節”文章來彼此塑造。

屍如花
安蘭德的讀者大部分時候仍然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生產工具,但是通過這種意識形態把自己想象成主人,以自己的心靈作為自己的生產資料來虛構自我,形成一種我行我素的利己主義風格。
安蘭德指引了格林斯潘的成功,當然也指引了更多人把不那麼有意義的生活想象的有意義。馬克思指引下的政治經濟學,出產了很多批判觀點,問題是安蘭德直接指導個人怎麼塑造心靈,從而變成了一種倫理支撐,一種生活美學。
朱安東教授説:“大家有興趣看看2013年1月號的《心理學進展》雜誌,北師大有一個學者和另外一個學者合作調查,調查財經類和非財經類的學生從大一到大三的變化,主要看他們對他人的信任程度。大家猜猜看會有差別嗎?大一新生沒有差別,但是到大三的時候,財經類的學生對他人的信任程度要顯著低於非財經類學生。為什麼?很簡單,因為天天學經濟,天天給你重複人都是自私的,既然你都是自私的,我憑什麼信任你?”聽起來是個類似《三體》黑暗森林的故事。
那麼政治經濟學的倫理和美學魅力呢?它是平凡無趣的嗎?它是面向主事者而不是所有人的嗎?它是讓人清醒的嗎?這樣會讓生活更好嗎?它是因為揭穿皇帝新衣而每每被排斥的嗎?
想起王朔的小説標題“看上去很美”。深刻的政治經濟學的美學意義大概在於告訴人們: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東西下面也許滿是蝨子,而看上去不那麼美的東西卻隱藏着巨大的力量。
有些東西無法指望市場,市場只會追捧西方經濟學,就像大媽追捧P2P,騙光了都要為別人數錢。政治經濟學的發展必須由有志精英來推動。
我同樣被謝富勝教授擲地有聲的演講態度吸引,他對馬克思的論述很有趣——
儘管我們講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但是你作為一個政治經濟學學者不一定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了!
很多人認為政治經濟學是研究社會制度的,現在它已經成了一個類型學。它為什麼這樣演變,背後矛盾是什麼,怎麼走到今天的局面?不搞清楚這個,就是類型學的一個自動排列!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究竟解決了什麼問題?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實證的,他告訴你們資本主義是什麼。我們長期以來説馬克思批判剝削,但我們看《資本論》哪裏批判剝削了?馬克思要批判的是當時的政治經濟學把本質和現象混淆了,而不是批判當時的資本主義。如果從這個角度進行解釋,可能我們就可以看到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既有批判也有建設的學科,所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就是經濟學!
我看到一種在反思中建設政治經濟學學科的態度。也許,政治經濟學的邏輯、思想、倫理、美學魅力應該是像海因裏希·伯爾對馬克思的評論那樣——“思想戰勝了他的智慧,征服了他的信念,理智以思想鍛造他的良心;這是一串鏈條,他無法掙脱它;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只有屈服於它,然後才能戰而勝之。”
期待4月8日開班的人民大學政治經濟學高級研修班有更多幹貨。

發佈會現場
轉陳平教授評論:政治經濟學必須和西方經濟學競爭和對話才能發展。中國經濟學要獲得世界經濟學的話語權,必須面對當代問題自主創新,走出西方模仿經濟學、官方註釋經濟學、媒體民粹經濟學的老路,像馬克思那樣提出基本問題,像凱恩斯那樣理解國際政治,像熊比特那樣重視技術創新,像毛澤東那樣重視調查研究和戰略戰術,像鄧小平那樣敢於直面難題。中國經濟學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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