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嵐峯:非得把為國效力搞成比慘大賽嗎
【****本文為作者袁嵐峯獨家首發觀察者。作者原標題為《科技創新要打破不以人為本的瓶頸》,現標題為觀察者傳媒編輯部擬定。】****
報廢一台打印機,居然要國家實驗室副主任和校領導簽字!
最近,我的辦公室要報廢一台用了10年的打印機,引出了一個長長的序列:填申請單,自己簽字,部門領導簽字,三個人組成的鑑定小組簽字,學校資產管理部門簽字,校領導簽字……一個流程走下來,連經辦的國家實驗室秘書都大搖其頭。
我發了一條吐槽發微博,沒想到引出更多人的苦水。@裝甲師就是我 説:“採購一台電腦都要經過幾道關卡,還要報政府採購,等了半天電腦到手,還不是需要的類型,並不好用。”@Jr暴 表示:“我很崩潰,報廢一台電腦,顯示器還是可以用的,比如接雙屏什麼的,因為是一套,必須搭着顯示器一起報廢。”不能忍的還有 @孟寧V5 :“這些雜活應該是管理人員乾的,搞得教授們成幹雜活的了,出差報銷搞得像孫子一樣找這個找那個簽字。”

相聲《小偷公司》:“副組長拿過來一看,先畫了個圓圈:基本同意,請組長酌定。組長畫了個圓圈:請副科長酌定……請科長酌定定……請副經理酌定……請總經理局酌定,總經理拿來一看——五個圈兒。”
但我們這些雜事還只是中國科研體系“不以人為本”現象的冰山一角。我見過更嚴重的,甚至讓我疑惑以人為本的意識不足,是不是已經成為我們科研體系的瓶頸了?
中科院院士的頭號煩惱:沒錢發工資
今年4月,中科院院士崔向羣向《人民日報》傾吐了她的三個煩惱,這位率領全球領先團隊的科學家,最發愁的竟然是:沒錢發工資!
崔向羣説:“LAMOST(中國大天區面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簡稱’郭守敬望遠鏡’)建成至今,國家每年都會給一筆運行費,**但是沒有相應的人員經費,我們只好借錢來發薪。**2014年,我們就欠了2000多萬元,到現在只會更多。”“不僅LAMOST有這樣的情況,大科學裝置基本上都存在這樣的問題。”
崔向羣説,更讓她擔憂的是,由此造成科研隊伍不穩定,高水平人才留不住。“即便再重大、再先進的科研裝置,缺少具體人員的設置、操作、維護乃至後續的數據採集和分析,就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郭守敬望遠鏡(LAMOST)
崔院士的煩惱不是孤例。一週前,《解放日報》頭版報道了一則好消息,首席科學家果德安研究員領銜的團隊制訂第一個進入美國和歐洲藥典的中藥標準。這意味着,初步實現國務院提出的“中藥標準主導國際標準制訂”戰略目標。
報道里有這樣一個故事: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科研人員的工資沒有着落,果德安天天晚上睡不着,甚至掉頭髮。**相比美國高達50%的科研人頭費,當時這個科研團隊按規定只能拿出5%科研經費作為勞務費。**偏偏那時候新藥研發還沒有階段性成果,也缺乏企業的橫向經費支持。為了讓團隊安心工作,果德安一個人扛下此事,“偷偷地”向所裏打了一年“白條”。
又來?!不知道記者是把這件事作為一樁佳話還是一個需要反思的問題?
上面兩則例子,項目帶頭人哪怕“鋌而走險”,好歹出了成果,也得以向媒體表明自己的清白。但稍有不慎,很可能就要惹出“報銷腐敗”的醜聞。
今年5月,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教育部經費監管事務中心的劉俊責、朱明兩位同志發表文章,《科研經費怎麼管才能沒問題》,指出近年經費貪腐屢見報端的根源。“政府方,無論是主管還是監管部門均認為:科研人員有穩定的工資收入,科研經費是用於科研人員從事科學研究的條件保障,因此只能用於差旅、會議、設備購置、專家諮詢等各項科研工作開展所必須的費用,不能轉化為有穩定工資收入的在職科研人員的個人收入。而廣大科研人員認為:工資收入只是基本的低水平保障,科研經費除了保障科研條件之外,有很大部分是彌補自身的勞動,或者説是對科研人員從事額外科研勞動的補償。”
作者們最後建議:“必須從國家戰略層面明確:科研經費究竟是100%科研條件保障,還是有多大比例能夠用於科研人員勞動補償。”
將來對科研工作者的報道出了偏差,媒體是要負責任的
這種“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現象,在我局內人看來,真是又心酸又汗顏。我在《“國家的人”,就該少拿錢?》裏,就指出過這種怪現象。
最近播出的《大國工匠》前幾集,分別介紹了給火箭焊“心臟”的高鳳林、中國商飛大飛機制造首席鉗工胡雙錢。説到他們的待遇時,畫風出奇地相似。“很多企業試圖用高薪聘請他,甚至有人開出幾倍工資加兩套北京住房的誘人條件。”“他原來所在的實驗室一直希望他回去,收入能多一半,這對於他這個單職工、女兒上學急需用錢的家庭來説,能起不少作用。”“私營企業的老闆甚至為他開出了三倍工資的高薪,但是胡雙錢拒絕了。”“老胡沒有給家裏掙來更多的錢,卻帶回了一摞摞的獎狀證書。”

胡雙錢,中國商飛上飛公司高級技師,35年產品無差錯。
媒體還特別善於樹立中國科研人員英年早逝的“好榜樣”。例如2016年5月的《遼寧艦功臣曝施工細節:目睹十幾位同事犧牲》,本意是宣傳航母特種裝置工程副總設計師王治國的重要貢獻,其中有句話怎麼看着都不是味兒:“從工程啓動到航母正式交付的這段時間裏,王治國親眼目睹十幾位同事因為工作勞累犧牲在崗位上。他卻沒有因此退縮,而是心懷憧憬地堅持着。”這是要憧憬啥?
正如有人總結的,長期以來宣傳給人的印象是:好工人停留在髒亂差窮不顧家,好乾部停留在清廉絕症不要命,好受害者停留在原諒寬容倒貼錢。總而言之,不把為國效力搞成最慘的事,就不罷休啊!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今天的政府和社會,都明明白白地鼓勵大家“創業”來追求財富。同在一個社會里,兩套評價體系,這樣的宣傳是什麼樣的效果?
談到這裏,可能會有人問,不是説“科技人員應是社會的中高收入羣體”嗎?事實到底是不是這樣?
根據國家統計局發佈的數據,2015年全國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年平均工資為62029元。分行業看,年平均工資最高的三個行業是金融業114777元,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112042元,科學研究和技術服務業89410元。看,科技人員的收入僅次於理財經理和程序員,是不是覺得有點感動?
從日常的觀察來看,科技人員的生活水平確實高於大多數人(除了像崔向羣和果德安的例子中這樣工資朝不保夕的)。但問題是,這個比較合理嗎?
去年底,中山大學發佈《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2015年報告》。報告顯示,2014年我國勞動力受教育年限以中等教育為主,平均受教育年限為9.28年。初中畢業的佔比最高,為46.97%。科研工作者的學歷普遍是博士、碩士。寒窗苦讀20年,收入超過受了9年義務教育的人羣,完全沒有懸念,這種比較沒有多少意義。
如果是跟教育背景相似的人比較,結果如何?橫向一看,一個班上出來的同學,在企業工作的收入常常是做科研的好幾倍。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有尋常人的煩惱和需求,要求每個人都“安貧樂道”太理想化了。
“創新”和“制度”的悖論
目前,政府也注意到這些問題,提出“創新收益分配機制,讓科技人員以自己的發明創造合理合法富起來”。這當然是大好事,特別是對於那些有望將研究成果轉化成經濟效益的人員。那大量從事基礎研究的科技人員怎麼辦?好在,同樣是“中高收入羣體”的醫生隊伍傳來了好消息。2016年5月,國家衞計委、國家發改委等六部門聯合印發新規明確提出將提高兒科醫務人員薪酬待遇。
這樣看來,科研人員的“收入”問題解決有望。但隱藏在收入問題下的、制度層面對科研規律的不瞭解,可能還會持續影響創新的進程。這裏,再插播幾個故事,大家就會了解我的擔憂了。
最近,瀋陽機牀集團開發出世界上第一個智能、互聯數控系統“i5”,這是中國產業升級宏大背景下,中國工業發生的革命性創新事件。這個系統之所以能開發成功,除了朱志浩研發團隊的奮鬥及當地政府和沈機董事長關錫友的大力支持,還有一條重要原因,是政府和關錫友一直沒有干預項目進程。

習近平曾視察瀋陽機牀,圖左一為沈機董事長關錫友。
關錫友向媒體細數“最難過的”2012年:那一年,對數控開發項目的投資進入第5年,上海團隊已經花掉五六億元,瀋陽的庫房裏還有一堆做實驗報廢的機牀。“老朱(朱志浩)找我説又沒錢了,還要3800萬,我問你都花哪去了?這也看不着啊,他那除了計算機啥也沒有。他説廢品都給扔了,我説你得留着啊,審計要查就跟他説花這上面了啊……我不知道老朱承擔了多少壓力,我承擔的壓力就是沒法交待。”像這樣連年投入上億,始終不干預,許多開銷沒有證據……幸虧這是企業,要是像科研院所那樣審計,恐怕早就當貪污犯抓起來了,羣眾還拍手稱快。
路風教授在《走向自主創新》一書中也講了不少“創新”與“規定”博弈故事。書裏提到,開發出SCDMA無線市話的信威公司當初能存活,取決於一個偶然原因:大慶電信局的領導寧死不買市場主流的日本貨,買了信威的。為此他還惹上受賄嫌疑,被審查了好久。
敢於越界的兩個“倔孩子”做出了成果,那循規蹈矩的“乖孩子”表現怎麼樣?
路風教授提到一則1994年出台的《國家汽車工業產業政策》規定:“國家鼓勵並支持汽車工業企業建立自己的產品開發和科研結構,通過消化吸收國外技術形成獨立的產品開發能力。”這裏居然忘了還有自主開發這回事!想想一汽、二汽、上汽合資以來表現,真是“持盈守成”不越雷池,結果幾十年來不會自己造車,最終還是要靠自主品牌車企,也讓“市場換技術”成了輿論的箭靶子。
看完這些事例,真是百感交集:難道成功創新只能碰運氣?憑個人魄力?是不是一切嚴格按照規定來早就沒戲了?
綜上所述,讓我們做一個藝術的誇張,把這些倒黴事集中到一個假想的中國科研人員身上,將會出現這樣的荒誕劇:主持一個重要的研究項目,疲於奔命應付各種表格、評估和評獎。國家只給設備費,不給勞務費,只得借錢給下面人發工資。雖然整天講豪言壯語,也有人不負眾望地積勞成疾英年早逝,但由於收入太低,許多人被其他行業挖走。做出重大成果的前夕,審計發現大筆款項使用不規範。抓起來審判,憤怒的羣眾高呼打倒蛀蟲。卒。
當然,實際生活中這些也都是支流。大多數情況下中國的科技人員還是能正常工作的,而且成就斐然。中國已經成為跟英法德日同級、只跟美國有顯著差距的科技強國(詳見我的《中國科技實力正以多快的加速度逼近美國)。希望以人為本的思路擴展到全國科研體制以至所有專業職務體系的改革,則國家幸甚,人民幸甚。我們“心懷憧憬地堅持着”。
**作者簡介:**袁嵐峯,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博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實驗室副研究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長,微博@中科大胡不歸 ,知乎@袁嵐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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