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這裏,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對(俾斯麥樂章之三)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18-08-03 23:35
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對——****“鐵和血”背後的精緻樂章(三)
1852年,馬克思在雄文《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裏説道,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比馬克思晚了幾年,俾斯麥説道:“人們不能創造時勢。他只能隨着時勢流動並且駕馭航行。”俾斯麥很喜歡用航海來做比喻,他沒有明説,他自詡為獨一無二的普魯士船長。
我要説,偉大人物和人民羣眾一起創造歷史,但經常是在彼此的齟齬和鬥爭中創造。**過程從來不美好,自命清高者註定一事無成。**俾斯麥反革命,知道這一點很容易,具備中學文化水平就可以,但瞭解他的另一面及其歷史意義則不容易,從一個反動派身上學到現實意義更不容易,必須要克服自身情感的武斷。
保守、鐵血、反革命,這樣的政客比比皆是,為什麼不能做出偉大的事業,而俾斯麥可以?偉大人物懂得與歷史的約束條件抵死纏綿,隨機應變,且戰且進。俾斯麥就是這樣的人。
中年俾斯麥
鐵和血背後的橄欖枝
人們都知道俾斯麥出任首相之後立刻在議院發表演説——
“德意志不會指望普魯士的自由主義,而是他的實力。”
“當今的重大問題不是言論以及大多數人的意志所決定的——這是1848年至1849年間的最大錯誤——而是靠鐵和血。”
不過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説這句話之前,從筆記本里抽出了一根橄欖枝。他説本想作為和平的象徵送給議員,但是現在還不能。
人們更不知道這根橄欖枝是一個多月前在法國的海灘度假勝地,他的年輕女友,一位美麗熱情的俄國公使夫人送給他的。他寫下了極富詩意的信件告知家人與這個女子的交往。他那虔誠信奉基督教的妻子普特卡默爾説,看到這些信件很高心,感謝有這位俄國女子幫助俾斯麥度過最焦慮的等待時光。首相的任命解除了他的焦慮,卻讓他不得不和俄國夫人立刻告別,他把她贈給他的縞瑪瑙徽章一直戴在手上直到離世。
但這樁風流故事並沒有太多情節。俾斯麥不是現代言情劇的男主角,他的使命是史詩。虔誠忠厚的妻子和熱情奔放的女友,似乎代表了他情感中保守和現代兩個部分。泰勒在《俾斯麥:凡人與政治家》一書中認為:“他對此事處理得體,展示激情又不引入自然結局,這是十九世紀才有的藝術。”當然這也是中國儒家“發乎情而止乎禮”的藝術。二十世紀的新人類會把感情和事業糾纏在一起,新文化運動產生的“革命+愛情”小説就是如此,但俾斯麥不會,他分得清國事與私事。他年輕過,卻把年輕時代的志向壓抑到後半生,冷靜而堅定地推進下去。
姍姍來遲的首相
俾斯麥問鼎首相的機會是這樣來的。
在他出使彼得堡期間,奧地利帝國和意大利民族主義者爆發了戰爭。法皇路易·波拿巴站在意大利一邊。那麼普魯士人該怎麼站隊?參謀長毛奇認為,如果不幫助奧地利,法國人就會得寸進尺。俾斯麥不以為然,他不擔心法國,他只要針對奧地利。
然而就在普魯士猶豫不決的時候,奧地利聰明地率先與對手講和了,導致剛剛動員起來的普軍不知道該劍指何方,就好像一個游泳運動員剛穿好泳褲卻發現比賽已經結束。這個尷尬的後果促使普魯士王決定改革軍隊,不料導致普魯士前衞的憲法和保守的國家實體之間產生了一次嚴重的憲政衝突。
陸軍部長羅恩在國王支持下推出方案:延長常備軍服役年限(從兩年增加至三年)、壓縮國民軍(國民軍區別於常備軍,是發源於大革命的公民軍事組織),增加軍事預算。普魯士的人口已經大幅增長,擴充常備軍本不是問題。議會也不反對增強軍力,但是希望每三年審核一次預算,以便能夠持續地約束王權。兩邊相持不下,部長們也不再支持國王。沮喪的威廉準備退位。
這個時候,強硬的羅恩建議邀請他更強硬的朋友俾斯麥來做內務大臣。**因為放眼普魯士,可能只有俾斯麥既有才幹又有豁的出去的勇氣,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對抗洶洶民意。**但俾斯麥仍然在驕傲而又耐心地等待着。他甚至知道國王不喜歡自己。但他無所謂,他給羅恩回信,大意是宮廷政治套路深,自己寧可回農村,除非國王完全授權自己。他繼續在巴黎當公使,等待憲政危機擴大,讓問題暴露徹底。
羅恩終於匿名發來電報,只有一句話:“速來,遲則危險”。
俾斯麥出發了,經過屢敗屢戰的15年議員和外交官生涯,在47歲時被任命為普魯士首相。
上任之前,國王與他在花園裏進行了一次散步。威廉拿出一份事先準備好的提綱要他閲讀,上面寫着關於政府政策的方方面面構想。國王顯然對任命不放心,希望通過提綱約束他。畢竟,俾斯麥先生經常口無遮攔説出一些大白話,把矯飾的統治階級、知識分子和單純的羣眾們都嚇的半死。俾斯麥拿過提綱來只是大略掃了一下,哦,有八頁紙呢,然後就還給了國王。他無視那些政策本身,只説道:重要的不是形形色色的保守主義或者自由主義,重要的是國體,是君主統治還是議會統治。哪怕國王讓他做錯的事情,他會提出意見,但仍會執行,哪怕和國王一起毀滅,也不能讓議會統治。
國王放心了,把提綱撕成碎片收回口袋。
這裏我要説兩點,第一,俾斯麥一生反對兩種專制:君主專制和議會多數專制。他認為後者的專制更難駕馭。當然,他自負地認為自己的統治才是最具平衡性的,也確實在大部分時間做到了。
第二**,**他在《思考與回憶》裏給出了對這個提綱的評價——他認為提綱是在王后影響下寫出的。對於王后的政治才能,他説:
“國王起初評價甚高,這種評價還是在陛下作為王儲對他兄長的政府提出批評而無需自己做出更好的貢獻的時代就形成的……當國王不僅要進行批評,還得親自去處理政事,並對努力改善的措施承擔官方責任的時候,他首次對夫人的這種才智上的優越發生了懷疑。當國王和夫人這兩位君後的任務具有了實際性質的時候,國王的健康的理智才逐漸從女人能言善辯的影響下襬脱出來。”
這個評價很容易被認為有直男癌色彩,但重點在於點明瞭批判思維和實踐思維的區別。説事情和做事情是兩把事,這個區別無法通過純粹思維來理解,只有實際做事情的人才能體會,而多數知識精英都容易耽於高談闊論、大肆批判的優越感或焦慮感中。
一個人的戰爭
現在俾斯麥首相要面對全普魯士的知識精英了。從一開始,他就扮演了最孤獨首相角色,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
王后出於私利討厭他,太子和他的英倫太子妃討厭他,腦回路耿直的將軍們討厭他,議會所有黨派討厭他。他常常是一人有難,八方點贊。他把對頭們分為三類,分別因為血統、感情和觀念而反對他。王后最麻煩,因為可以經常向國王吹枕邊風。議會鬥爭則讓他精神煥發。他和進步黨首領費舍的激烈爭吵險些引發決鬥。費舍説他不懂民族,他説費舍不懂政治,並提出決鬥,費舍最終退縮了。那一年俾斯麥50歲,這是他最後一次找人決鬥。如果這次決鬥成真並且他不幸中彈的話,他的歷史地位肯定就趕不上普希金、伽羅瓦、拉薩爾、漢密爾頓等等因為決鬥送命的人物了。
他不是沒有朋友,除了羅恩,社會主義者拉薩爾也是。全德工人聯合會主席、馬克思曾經的戰友,費迪南·拉薩爾在1864年死於一場私人決鬥。那之前,他是俾斯麥為數不多打心眼裏欣賞的人。他與保守主義者俾斯麥陣營截然不同,卻殊路同歸、所見略同,甚至能猜中俾斯麥的隱秘心思。二人經常私下會晤,他鼓舞了俾斯麥的霸權分析方法,影響了俾斯麥的工人政策。這些後面再説。
拉薩爾
俾斯麥義無反顧地展開一個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看上去似乎每一天都會被大家趕下台,權貴們時常寫信給國王強烈要求撤換首相,沒有人想到這個首相他會連當二十八年。
在打響三場戰爭之前,他主要圍繞軍費預算展開議會鬥爭。
二百年前,普魯士的某個腓特烈就曾用推行農奴制來和議會交換軍費。所以眼下的預算危機只是歷史的一次最新迴響。俾斯麥起初也準備採用猶太人式的交易辦法,允許富有的議員們出錢來免除自家孩子的第三年兵役期。但是正統的國王不同意。於是俾斯麥大言不慚地抓住一個憲法漏洞,在議會沒有批准的情況下推行預算,只是先讓國王和內閣來支付費用,連續數年都如此。
議會這才發現自己除了抗議沒有其他反制手段。憲政衝突來自想象,不止是議員的想象,還是國王因為榮譽感而產生的想象。具有決定意義的是實力,只要敢於利用實力。但這樣一來就撕掉了國王温和自由主義的面紗,長此以往將失去資產階級的信任,所以這個漏洞終究還要補上。怎麼補呢,用事功。只要戰爭勝利,議會就會心悦誠服地追認所有花銷。他們願意花錢,只是不敢賭,只有俾斯麥敢於押上身家性命。不過要説俾斯麥一點不在乎也不對,議會威脅要用他的家產償還違憲預算,俾斯麥不得不把一處地產賣給哥哥,同時讓一個羅斯柴爾德家族外圍的銀行家布萊希羅德給自己打點財務。
他的關於“鐵和血”的講話,不僅嚇壞了議員和羣眾,也惹怒了愛惜羽毛的國王。俾斯麥不得不一個人偷偷跑到火車站,像個犯了錯誤的情人似的,等候出行的國王路過,然後攔住他做解釋。國王説:我很清楚結局,他們會在廣場上,就在我的窗子底下砍掉你的頭,然後過一段時間再砍掉我的頭。俾斯麥問:那麼再然後呢?國王説:再然後我們都已經死啦!俾斯麥大聲説:那就對了!我們遲早都會死,但我們是要作為勇士死去還是要作為懦夫死去?!軍人國王興奮了起來,決心和俾斯麥一起戰鬥下去。俾斯麥瞭解國王的性格,“他是人們能想像的出的那種典型普魯士軍人,只要聽到命令,就能夠毫不畏懼地去拼死戰鬥。但如果要他自己負責發號施令,他就會害怕別人對他的指責。”
俾斯麥是準備好要死於奮戰的,而且他的決心雖然分量重,態度卻是淡然的,絕不需要像個求偶的人那樣大聲發誓。他曾經唯一喜歡過的公務員職務是易北河的堤防官,因為他最喜歡在春汛來臨時,聽到咆哮的河水沖垮層層堅冰的聲音。
現在,他把目光投向了周邊列強,投向那些百年來只願意讓德意志維持一盤散沙的大國們。(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