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的戰爭與和平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18-08-09 12:22
之三:我來到這裏,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對
戰爭與和平——“鐵和血”背後的精緻樂章(四)
【特朗普的美國在國際舞台上咄咄逼人,有人説世界又一次進入冷戰時代。會不會有熱戰呢?我不知道。我們中國研究院的高級研究員金老師對我説:“很多人説眼下世界大勢有一戰前的影子,前路不明時,先向後看,找到一個靠譜的點,就能劃出歷史大致的沿長線。”本系列就是為了往後看,向前走,但延長線在哪個方向,並不是註定的,否則今人的努力就沒有意義。下面來談談俾斯麥如何面對戰爭。】
從1864年到1871年的八年間,普魯士接連打了普丹戰爭、普奧戰爭、普法戰爭,全部獲勝,震驚世界。
後人會説:“喏,俾斯麥為統一德國精心策劃了三場戰爭。“好似一切是按照計劃進行的。但“人們創造歷史的活動,如同無數力的平行四邊形構成的一種總的合力”(恩格斯語)。俾斯麥不是神,他是在多重角力的四邊形中把握機會,甚至不得不迎接他寧可不要的戰爭。
後人因為視角倒置,會誤以為那時的普魯士信心滿滿,全歐洲都害怕它。但普魯士畢竟是第五強國,當時認為普魯士害怕奧、法、俄的人要多得多。每次戰前普魯士國內更是瀰漫恐慌情緒,羅斯柴爾德家族總是會優先拋售普魯士債券。只要想一想,今天世界第二的國家僅僅遭遇了世界老大的貿易戰,國內就出現了多少恐慌絕望情緒,就有多少人抱怨中國政府的頑強態度導致股市大跌,就能明白這一點。
戰爭過程和軍事藝術不是本文的關注點,我的重點在於偉大人物的決斷與行事藝術。這三場戰爭,每次戰與不戰都經歷了艱難抉擇。不要忘了,俾斯麥同時還在普魯士國內進行一場幾乎是一個人面對所有人的戰爭。
《金與鐵:俾斯麥、布萊希羅德與德意志帝國的建立》一書作者弗裏茨·斯特恩引用莎士比亞的話,稱讚俾斯麥具有一種負面處理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即能夠生活在不確定、謎團和疑惑中,絕不急躁地尋求真相和理由”。斯特恩説:“俾斯麥的頭腦分為確定和不確定的部分,但很少有政客能像俾斯麥一樣在那麼多的不確定性中生活那麼久。”我想插一句,這對於如今每天狂呼着要真相、要一勞永逸獲得安寧的許多中國人不吝為一個提醒。不確定性是現代世界的本質特徵,俾斯麥是一個偉大的現代人,一個能夠駕馭複雜混沌世界的英雄。
1862年,首相俾斯麥
機會
言歸正傳。普奧戰爭因為薩多瓦戰役(又稱克雷格尼茨戰役)在軍事史上享有盛名。普法戰爭不僅享譽軍事史,還因為俘虜法皇和《最後一課》而聞名。第一場丹麥戰爭規模最小,卻也最複雜,我儘量用短暫的篇幅講清楚。
德意志與中歐地區,自從神聖羅馬帝國衰敗和民族國家列強的崛起,在近代淪為法蘭西、奧地利、俄羅斯等大國的棋盤和緩衝區。看看地圖中央的德意志地區,彷彿一片羊雜碎般的組織,任人宰割,又像碎花布拼貼的枕頭,保證列強高枕無憂。直到1864年,德意志列國還是隻能組成一個鬆散的“邦聯”。到了19世紀,這個棋盤想翻身做棋手,列強如何願意?俾斯麥只能小心翼翼。
地圖來自電腦遊戲《歐陸風雲》
1864年1月丹麥國王駕崩,讓俾斯麥嗅到了機會。因為歐洲封建國家複雜的繼承權和諸侯體制,各國的領地總是隨着繼承人變化而變化不已,紛爭不斷。新上位的丹麥國王便與下屬兩個小公國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發生衝突。在這兩個公國,德意志民族人口占多數,荷爾斯泰因(又譯作霍爾斯坦)同時還是德意志邦聯成員。丹麥新國王頒佈新憲法,要求完全永久吞併兩公國。兩公國則根據1852年的倫敦條約要求公國獨立。全德意志人的民族主義情緒被點燃了,紛紛支持兩公國。
此時俾斯麥想的卻不是讓兩公國獨立,而是要讓普魯士吞併之,讓奧地利吃癟。威廉國王也被德意志民族主義激動了,質問俾斯麥:難道你不是一個德國人嗎?你不要支持他們從丹麥的統治下獨立嗎?
作為妥協,俾斯麥的辦法是反對普魯士獨自出頭,拉攏奧地利一起維護舊體系。奧地利上當了,認為這是一個維繫保守主義同盟的好機會,同意聯合出兵。同時,因為戰爭表面目的是維護英國等列強帶頭制定的國際條約,列強不好對此説三道四,只能默認。
丹麥很快戰敗了,兩公國被置於普魯士和奧地利的共同管轄之下。不過“共同管轄”怎麼管呢?這是個難題。遇到頭疼的問題,俾斯麥是不會躲的,只會把問題轉化為機會。他開始一步步逼迫奧地利。
折磨
俾斯麥在不確定中推進事務,既隨機應變,又從來不失去節奏。普魯士和奧地利開始為其他領土問題討價還價。普魯士要求對北德意志聯邦的控制權,奧地利要求普魯士保證支持鎮壓意大利民族主義者。俾斯麥尚未決定走向戰爭,甚至與奧地利簽署了加施泰因條約劃分兩個小公國,卻始終不肯支持奧地利的其他要求。他甚至與革命的意大利締結秘密軍事同盟條約,通過與法國和意大利複雜的合縱連橫給奧地利製造難題。
俾斯麥真正嚴酷的對手是金錢。現代戰爭太貴,即便對丹麥戰爭獲勝,堅持憲法的議會還是不肯批准戰爭預算。俾斯麥只能另謀出路,硬拖着他那優柔寡斷的財政部長,在猶太人布萊希羅德的幫助下,於歐洲債券市場四處活動,舉步維艱。
布萊希羅德
銀行家布萊希羅德長期與羅斯柴爾德家族合作,但此時金融界只有他悄悄地信任並忠於俾斯麥。他積極斡旋,推動公債,保證普魯士對奧地利的國家財政優勢。經過布萊希羅德的推動,普魯士政府把一條鐵路出售給私人銀行,獲得了戰爭資金的底牌。俾斯麥也認真考慮過用贖買領土來和平解決與奧地利的紛爭,因為他知道奧地利政府缺錢。然而奧地利暫時解決了內部財政危機,拒絕了這項方案。
兩邊都在受折磨,奧地利人首先失去耐心,貿然把荷爾斯泰因公國歸屬問題提交法蘭克福議會,這就意味着背棄兩國的加施泰因條約,即將兵戎相見。現在普魯士高效的軍事機制起到了政治效果——奧地利的軍隊動員速度比普魯士慢得多,要打仗就要趕在普魯士前面進行戰爭動員,可一旦首先動員,就體現出是奧地利首先擺出敵意,這激怒了普魯士國王。威廉是個道德主義者,不願意首先發動戰爭,現在奧地利送了他下台階。
這次沒有人幫奧地利了,如前文所述,俄國在十年前就被俾斯麥離間了。不過大部分歐洲政府都認為普魯士會輸,羅斯柴爾德家族驚慌地請求代理人布萊希羅德在柏林拋售持有的普魯士債券。
俾斯麥時刻
1866年6月,普奧戰爭爆發。第一次,普魯士向世界展示如何通過鐵路快速運輸軍隊。奧地利在薩多瓦遭遇大敗,約瑟夫·弗朗茨皇帝求和。這裏無需畫蛇添足介紹戰役本身,我關注的是這場大戰的幾個**“俾斯麥時刻”**——
◆在宣戰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寫了一封信給朋友,説:“篩子已經擲下去了,我們很有把握,但是我們不可忘記,上帝的心思往往是無故改變的!”大約兩千年前,凱撒在大戰前喜歡説決定勝負的是“命運”。這個詞在俾斯麥那裏變成了“上帝”,其實是一個意思——謀事在人,盡力而為;成事在天,無怨無悔。
◆在戰場上,威廉國王以一個軍人的姿態冒着炮火騎馬視察,俾斯麥等人伴隨左右。俾斯麥哀求國王離開戰場,不然一發炮彈過來就全完了。國王不聽,俾斯麥只好表示服從,卻悄悄踢了一腳威廉的馬,於是馬兒走向一處安全的地方,威廉默認了。泰勒認為,這就是這對君臣關係的一個絕好隱喻。
◆戰事結束,俾斯麥和同伴逡巡於屍橫遍野的戰場,他用沉痛的嗓音喃喃自語:也許有一天,赫伯特(俾斯麥長子)也會躺在這裏。
現在普魯士可以支配德意志了。坐觀成敗的法國感到了威脅。法國仍然是一等強國,避免強鄰出現是它的基本國策。波拿巴仍然可以干預德意志政治,阻止德國統一。
歐洲普遍認為普法衝突不可避免。但俾斯麥依然沒有在一開始就考慮對法戰爭,他説:“任何一個看過躺在戰場上垂死之人眼睛的人,都不會再輕易地走進戰爭。”奧地利求和之後,他竭盡全力阻止了普魯士將軍們乘勝追擊,“佔領維也納,活捉茜茜公主”的想法,促成了普奧合約並且沒有留下太多仇恨。然後他用各種老辣的外交手段安撫法國,比如遮遮掩掩暗示法國可以佔領比利時或者盧森堡而普魯士不會干預。
普奧戰爭似乎耗盡了他的精力 ,他一度躲回莊園休息了幾個月。此後好幾年時間裏,他都沒有清晰的外交政策,而是把精力放在內政上,經營北德意志聯邦,和南德意志邦國討價還價。然而路易·波拿巴的冒險主義再次啓動了暴風雨。
最後一戰
波拿巴並不想要戰爭,因為此時他已重病在身,害怕失敗。俾斯麥説:以君主傳統為統治根基的普魯士國王,即使戰爭失敗了,人民仍可以繼續忠於他。路易·波拿巴則不行,他是通過冒險上台的,必須不斷依靠製造轟動效果來維繫個人聲望,一旦戰爭失敗就要下台。
西班牙王位繼承問題曾經引發歐洲大戰,現在又重演。西班牙女王被推翻並逃亡,王位空缺,議會在全歐洲尋找王室接班人。俾斯麥策劃讓一位和葡萄牙王室有親戚關係的普魯士親王去繼承王位,這引發了法國的憤怒。法國發生內閣交替,極右民族主義派上台,一再敦促波拿巴強硬,説他受到了普魯士的欺騙和侮辱,現在決不可讓鄰居西班牙變成普魯士人的領地。波拿巴要求普魯士撤銷西班牙繼承方案。威廉國王同意了,畢竟他自認為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君主。
俾斯麥丟了臉,正悶悶不樂,卻高興地看到波拿巴立刻犯了大錯。波拿巴在大臣們的攛掇下得寸進尺,要求普魯士王公開登報道歉並保證下不為例,威廉國王則表示自己無話可説了。威廉原意是想劃一個句號,沒想到在俾斯麥手上變成了一個驚歎號——
普魯士大使把波拿巴的要求和威廉的回應拍電報發給俾斯麥,僅僅作為情況彙報而已。收到電報的俾斯麥正在和羅恩、毛奇兩位偉大統帥共進午餐。俾斯麥問毛奇戰備如何,毛奇説越早打越有利,於是俾斯麥果斷釋放出了他作為“文官”的絕殺技——揮筆一蹴而就,修改了這份電報的措辭,把緩和語氣的詞句全部刪除,只保留堅硬的事實部分,然後發表於報紙。這些事實足以激怒德國人的民族自尊而刺傷法國人的臉面,法國的激進派們大喊:“他們拒絕了我們!”,德國人大喊:“他們侮辱了我們!”
俾斯麥的做法,使得看上去是貪得無厭的法國人導致了戰爭,再一次卸去了普魯士王的道德責任。現在只有戰爭一條路了。1870年7月,法國人宣戰。
法軍在很多戰役中表現英勇,讓普魯士國王都不由稱讚“啊,他們多麼勇敢!”法軍取得了不少戰術上的勝利,幾度差點讓普軍崩盤,卻在統帥的糟糕決策下,不斷遭遇戰略失敗(沒有優秀領導人,也就沒有程序正義)。毛奇將軍再一次發揮他天才的戰略戰術,通過對法國鐵路運力的精準計算,合理選擇交戰地點,將法軍分隔在孚日山脈兩邊,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並於色當俘虜波拿巴。
然而戰爭未能就此結束。與普奧戰爭不同,後者仍然是內閣戰爭。普法戰爭卻從內閣發動的有限戰爭轉化為民族戰爭,因為普法都是現代國家,現代國家的國民認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法國國民為了民族榮譽奮起抗爭,堅守巴黎五個月。平民們參與到戰爭中並遭遇屠殺。普法戰爭遠比普奧戰爭規模浩大和殘酷,因而被歷史學家邁克爾·霍華德稱做第一場總體戰,預示了四十年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血腥。
戰場上,羅恩將軍的兒子陣亡,而俾斯麥一聽到自己兩個兒子受重傷的消息,大驚失色,趕緊跑到戰地醫院去找他們。所幸他們沒有大礙。有人認為,這個事情也是導致他決定永久摧毀法國優勢的原因之一。
普魯士王儲腓特烈三世向戰死的法國名將杜埃默哀
在巴黎城外的德軍大本營,俾斯麥繼續了自己的孤獨。作為政治家,他和軍事家毛奇產生了激烈的意見衝突。他想早日結束戰爭,毛奇則很願意打持久戰。無人理解他的縱橫捭闔。全歐洲認為他頑固殘酷,普魯士國內則誤認為他心慈手軟。這一次他似乎未能完全抵抗他人的意志,最終決定向法國索要領土和鉅額賠款。
“最後一戰”令德意志帝國得以建立。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宮被擁立為皇帝。選在凡爾賽宮不止是為了羞辱法蘭西,還是為了避開國內的紛爭。這一次俾斯麥吸取1848的教訓,明白威廉需要一個正統主義的加冕,絕不能由議會授予皇冠。但他也明白這畢竟是資產階級的時代,不可能倒退到封建君主時代。所以他需要偽裝整件事情。普魯士議會是不可能跑到凡爾賽來的。同時,他用金錢和恭維話,勸誘德意志諸王中最高貴的巴伐利亞“童話國王”、瓦格納的保護者、精美城堡愛好者路德維希二世,讓他寫下手書勸進威廉。這樣一來,就顯得皇帝權力來自君主們的認同,雖然實際支撐力量來自資產階級、德意志民族主義的聯盟。於是這頂皇冠本身就包藏着馬克思所謂的“矛盾”。俾斯麥的繼承者最終沒能成功駕馭這個矛盾,陷入災難,這是後話。
尾聲
普法戰爭剛開戰的時候,在法蘭克福,有一隊開赴前線的普魯士騎兵從年輕的哲學家尼采面前經過,軍容整齊。尼采驚歎: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戰鬥的意志、強力的意志,把人從悲慘的日常生存鬥爭中解放出來!
尼采後來又鄙棄普魯士,認為損毀了德意志精神。普魯士生產輝煌也生產痛苦,這倒是一個難解的話題。
塞巴斯蒂安·哈夫納認為,普魯士當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將立刻開始消亡在德意志民族主義中。相比德意志帝國,普魯士從此變得無足輕重。昔日的另一德意志強國奧地利則只能弱化自己的德意志屬性,與馬扎爾人的匈牙利共同組建奧匈帝國。德法則從此結下深仇大恨,讓俾斯麥揪心了一輩子。
第二帝國建立後,俾斯麥宣稱在領土方面德國已經吃飽。從此在外交上不再咄咄逼人,只盡力限制法國,防止其復仇。他維持與俄羅斯帝國的關係,化解與奧匈帝國的矛盾,組建三帝同盟,以遏制歐洲革命和共和政體的法國。不過這樣做只是獲得了一個有悖歷史潮流的暫時成功。他把更多精力轉移到“內戰”上,建立議會,制定憲法,操控經濟,同時和所有階層衝突,連他自己所屬的容克階層也因為嫉妒他晉升為王而不斷攻擊詆譭他。德意志的政治、法律乃至經濟制度都留下他的戰鬥烙印。
1879年,他的最後一個諍友羅恩去世。那之後,俾斯麥就成了一個老人,不再與革命派聯盟,反而像梅特涅一樣要建立強扭出來的保守國際體系,想維持歐洲和平卻總是給自己挖坑。
阿爾布萊希特·馮·羅恩,軍隊改革家
彼時資本主義生產大發展,德國工業勢不可擋。第二次工業革命在俾斯麥任內發生,中心就在德國魯爾。1886年,奔馳造出了世界第一輛四輪汽車。然而這一切與俾斯麥很隔膜。他20年沒有訪問魯爾工業區,倒是喜歡回自己新購置的莊園度假。他對現代化與工業化的最新現實和邏輯所知不多,也不瞭解社會主義運動的新發展。馬克思先於他去世。他尊敬的對手、朋友,社會民主黨人拉薩爾更早在決鬥中喪命。與拉薩爾不同,布萊希羅德教給俾斯麥的經濟學主要是投資經濟學,缺乏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視野和未來觀念。新時代需要新思想,這不是他的強項。他繼續和所有人對抗,最終變成孤家寡人。
先拋開晚年俾斯麥,下一章我將專注於成熟時期俾斯麥的創業經驗總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