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科學家不行”，這屆媒體呢？_風聞

不久前，德國物理學家霍森菲爾德老太太在博客中寫道：“如果科學家可以靠誇誇其談來增加獲得經費的機會，他們當然會選擇誇誇其談。如果他們可以靠當好好先生來增加獲得經費的機會，他們當然會選擇當好好先生。如果他們發表成果時可以靠蹭熱點來增加獲得經費的機會，他們自然會去蹭熱點。”

這篇富有批判性的文章指出，當科學家染上浮誇風，就不再值得信任。而現狀是，包括量子計算、個性化醫療、人工智能、人腦模擬、大型粒子對撞機，以及各種納米和神經科學等領域，大部分論文都在製造一種現實意義的假象。“我們的量子計算機在哪裏？癌症的‘私人訂製’治療法在哪裏？納米機器人在哪裏？我們怎麼連暗物質的構成都還沒弄清楚？”

一位讀者在觀察者網評論道：

“這真是一位敢説出‘這屆科學家沒有什麼球本事’的憤老太。全球每年幾百萬篇的論文幾十萬份專利，讓外行驚呼‘知識爆炸’，實際上在俺們做科技情報分析的看來，99.99%都是垃圾，最痛苦的事反而是篩選出那一丁點有價值的信息。”

大型粒子對撞機是老太太的專業領域，她説“為什麼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專家願意公開批評粒子物理學研究呢？”應該慶幸的是，她並不孤獨，至少在中國，就有楊振寧先生等權威也公開指出了過早建設更大的粒子對撞機的問題。

老太太提到，有個研究量子計算的人也發出過類似的對浮誇風的抱怨。量子計算的問題在哪裏？法國物理學家Dyakonov去年在IEEE Spectrum上撰文指出，量子計算的實現方案需要實現極高的精度和巨量的變量。對一台可用量子計算機來説，描述其狀態的連續參數的數量必須至少為2^1000，這個數字遠遠大於可觀測宇宙中亞原子粒子的數量。而量子計算需要使用多個物理量子比特構成邏輯量子比特來處理錯誤，這樣一來，需要的連續參數又會指數級增長，多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注意，這些參數的棘手之處不僅在於數量大到無法想象，還在於連續可變，不管物理學家如何吹牛，最終要靠工程師把量子計算機變成現實。而工程師都知道，在我們生活的真實世界中，精確地測量和操作連續量是不可能的。

但是，為什麼我們還是每天會在網上看到關於量子計算取得了多麼可喜的突破，彷彿即將實現的新聞呢？

誠然，在真相面前緘默不語，對虛妄大肆鼓吹，絕不是科學家的初衷。變成今天這種局面，原因當然不僅在於“這屆科學家不行”，如果考慮到可控核聚變領域“永遠要等50年”的規律，難道要追溯到“上屆科學家也不行”並一直追溯上去？

科學領域產生泡沫，浮現出太多未兑現的承諾，霍森菲爾德老太太也談到了科學家染上浮誇風的原因。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科學家把研究項目的前景吹的天花亂墜，換取經費；高校吃掉一部分經費，然後把成果透露給媒體；既然有利可圖，媒體便大肆報道所謂突破性的科研成果；其輿論影響力能夠取悦政客，讓他們有吹噓國際競爭力的資本；然後政客又會保證充裕的經費流向科研項目。”

在我看來，問題不僅在於這個惡性循環的體制，還包括但不限於：科研分工的專業化導致利益集團形成、學術體制下生存規則的形成、創新需要越來越多的資源、新聞的市場化運作和政治干預……這些都是學者變成推銷員的原因，總體上都是環境因素。

請注意老太太説到了媒體的責任，因為我本人是媒體工作者，對此深有體會。具體可見我之前的文章《批評浮誇文風，指出了問題，但給出的藥方也有問題》和《中國媒體在科學傳播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兩篇重點談了媒體的責任。

為什麼媒體也要反思？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魏則西事件”。癌症免疫治療到底有問題嗎？要知道，這項研究的先驅，在去年獲得了諾貝爾獎。但是一件事情在“科學研究”角度沒有問題，到了應用上就可能出問題，而且會直接事關公眾的健康甚至生命。魏則西的案例引起了廣泛討論，如果只停留於責怪一家搜索引擎、責怪軍隊三甲醫院外包科室給莆田系，而忽視媒體對公眾的“教化”責任，是不夠的。當然在這件事上，媒體永遠不會設置議程批判自己，所以你作為讀者會更關注前面幾個問題，因為議程就是這樣設置的。

科技新聞對媒體來説只是賺錢的流量，有多少媒體將誤導視為不可原諒的，將教化公眾視為自己的責任？當科學家給出一個未兑現的承諾時，媒體作為聯繫公眾的一方，本來有義務將誤導的內容清除。

科學的基礎研究和現實應用永遠是兩回事——注意這和要相信科學絕不矛盾，如果這一點成為了社會大眾的信條，那麼其實很多悲劇是可以避免的。當“量子針灸”已經用於臨牀的新聞傳來時，我是很心痛的，因為霍森菲爾德老太太指出的那個惡性循環，本來只是在科研體制內部運轉，但通過媒體，居然給社會公眾造成了傷害，這就不僅僅是泡沫的問題。

有人説，過度批判科學體制的黑暗面，會傷害公眾對科研工作者的信任，不利於科學的傳播和發展。這個觀點值得商榷，因為其預設了這樣一個前提：公眾沒有自己的思考能力，公眾只配被灌輸（或者説洗腦）來取得對科學的信任。真正傷害公眾對科學家信任的不是批判性的內容，而是誤導，是鼓吹泡沫的宣傳。

這個世界上騙子那麼多，我為什麼如此嚴苛？原因有二。

第一，以科研工作者和新聞工作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是一個社會的思想源頭，源頭之水是最不應該污染的，是特別需要加倍嚴格要求的。

第二，一個國家文明的進步，不是體現在西方程序正確意義上的民主，特別在今天，已經越來越取決於信息平權意義上的民主。信息平權不是信息的泛濫和爆炸，也不只是信息獲取上的“搜索能力平等”，而是在“可信信息”的平等獲取上，這就需要媒體必須建立起機制，在國家網信主管單位的領導下，監督和審查自己的內容，這種審查要求媒體監督自身，顯然也是一個排除泡沫和誤導信息的過程。對這個過程起到貢獻的人應該得到獎勵。

日本有一個電視劇《白色巨塔》，揭示了醫院的黑暗面，原著作者山崎豐子有人譽為“日本的魯迅”。看過這部電視劇的人，相信都對兩位主人公肅然起敬，對財前醫生也至少充滿同情，而不是覺得醫生不值得信任。我們千萬不要把批判會導致信任危機作為自己沒有批判的能力和水準的藉口，這種藉口是對歷史上無數偉大作品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