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日記】疫情的大火終於還是燒過來了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2021-05-30 18:44
本文全長8882字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整個印度的疫情從數據上看起來似乎在緩解,但泰米爾納德邦新增確診人數已經攀升到了全印度第一,而我所在的哥印拜陀則是目前泰米爾納德邦增長最快最為嚴重的城市。
病毒果然是無差別攻擊,絕不會厚此薄彼地只光顧大城市而放過小城鄉,隨着病毒浪潮的席捲,我也站到了風口浪尖。
瘋狂的封鎖前夜
5月23號那天,泰米爾納德邦確診人數35483人,位列全印度之首;同日,街上車水馬龍人潮洶湧。我住在這裏快兩年了,從來沒見過這麼混亂魔幻的場景——所有的商店無限制開放,所有的人都湧上街頭搶購囤積食物,到處在排隊,到處在喧囂……蔬菜水果的價格猛漲,大部分翻了兩到三倍,但依然供不應求,原來看不上的歪瓜裂棗也撿到籃子裏都是菜,而我也是搶購人羣中的一員。我回家給我太太看照片,她説:“印度人今天終於學會了排隊啊!”我説並沒有,我排隊的時候照樣不斷被人插隊。
老百姓並非恐慌失措,一切都因為一道突如其來的行政令——5月22號晚上泰米爾納德邦政府突然宣佈在5月24號到31號期間全邦全面封鎖一週(後來又延長到了6月7號),連糧油副食品商店都不許開,不過政府很人性化地給了老百姓一天的時間為封鎖進行準備,於是街上就炸開了鍋。
其實我們這邊本來就處在封城中,上一輪封城是5月10號到24號。那輪封城基本上是做個樣子,糧油等副食品照常供應,限制在了每天上午6到10點。我出門買菜看到外面還是跟往常一樣,甚至由於蔬菜供應的時間被壓縮,反而導致了人羣扎堆兒;很多人依然在通勤上班,對居民外出的限制的形同虛設……我感覺人民羣眾對那輪封城普遍缺乏緊迫感,在街上遛彎、閒聊的大有人在。
果不出其然,這種自欺欺人的封城毫無作用,不但每天的確診人數仍在繼續不斷增長,核酸測試陽性率也在增長……正當印度其他地方病例減少終於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印度最南端的泰米爾納德卻一飛沖天,連續兩週每日確診超過3萬人。我本來對印度疫情數據已經不怎麼關心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泰米爾納德邦已經穩居全印度榜首!而且爆發得早的金奈疫情開始緩解,哥印拜陀作為本邦第二大城市卻是後來居上——也就是説一個沒留神,我居然身處疫情中心了——泰米爾納德全印度第一,哥印拜陀則是泰米爾納德第一。
泰米爾納德邦榮登榜首
活躍病例數的氣泡明顯在往南部轉移
從圖表上看本邦首府金奈已過拐點
而哥印拜陀的數據正在不斷刷新紀錄
之前德里大爆發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波的爆發根本防不住,早晚要蔓延開。現在德里的每日新增降到了一千以下,就算考慮到印度數據不靠譜,第二波疫情高峯確實應該已經扛過去了,之前看似人間地獄般的德里如今在計劃解封。這波疫情傳播模式,其實很像山火,一方面火勢會不斷往周邊蔓延,另一方面燃料也總有燒完的時候。
現在的情況是北印度的“燃料”燒得差不多了,南印度燒得正旺。其實不光南印度,我看新聞整個東南亞現在都被“點着”了。上一波疫情中,東亞和東南亞這邊普遍不太嚴重,好多政客貪天之功為己有,説成是自己的防控功勞。上一波疫情並不是他們的防控措施有多牛逼,而是病毒放水,這次在印度養出的“蠱王”面前立馬就敗下了陣來——是不是真金果然要用火來煉一煉。
由於第一輪裝模作樣的封城沒啥效果,於是就有了這第二輪的“加強版”封城令以及文章開頭的那一幕。除了滿大街搶購物資的人之外,據當地新聞報道,還有成千上萬的人擠在長途車站要坐車返鄉。我沒有親眼目睹車站的情形,但我確實有看到附近有居民一大家子擠在一輛私家車裏去別的地方避難。
總之第二輪封城前的那天,這整座城市可説是無比混亂,前所未見的混亂。後來的新聞也將那天稱為**“瘋狂的封鎖前夜”**——Madness on Lockdown Eve.
史稱“瘋狂的封鎖前夜”
糧油副食品及雜貨店不許開,這是去年最嚴格封鎖期間都不曾有過的措施。長達一個星期的食物斷供對許多印度家庭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戰,之前只是停留在設想階段的囤糧問題成了現實。我們家裏只有兩口子加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食物消耗得並不多;但很多印度人都是一大家子一起住的,每頓要餵飽四五六七八張嘴,食物消耗得飛快。
更別提不少印度家庭連冰箱都沒有,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下,再加上屋子裏還有許多爬來爬去的小動物,存儲食物是個大問題。不過呢,印度當地人比我們吃得要簡單得多,南印度這邊的主食是米飯,窮人平時為了省錢常常光吃主食不吃菜,一天攝入的熱量裏面,超過90%是由大米組成的,比方説檸檬加點鹽和香料就能煮個米飯,囫圇圖個飽。
我試過像當地人一樣吃泰米爾當地的食物,連吃兩頓就扛不住了,不是米粉漿烙的Dosa、Appam(參見《被重新發明的印度文化(二)飛餅》),就是米飯配糊糊,膳食中的碳水化合物比例實在太高,而且由於沒有優質蛋白,很不耐飢,這就是為啥很多印度人素食卻肚子很大。

用簡單香料做的檸檬飯,你別説還挺好吃的。但光吃這個膳食結構就很成問題,然而窮人是顧不上膳食結構的,攝入足夠的卡路里就行
就算我們假定印度人民只需要鹽和米飯就不會餓死,但印度還有很多窮得連主食都沒錢囤的人咋辦呢?尤其這還碰上大家搶購導致糧油大漲價。
政府很快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正式封城才一天就修改了政令,允許PDS口糧商店每天上午開放4個小時。我跟大家解釋一下,PDS是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公共分配系統)的縮寫,這是印度政府的一個低保系統,旨在以補貼價給窮人提供負擔得起的口糧。
按照泰米爾納德邦政策,貧困家庭的每口人每個月可以免費領取5公斤大米或小麥(有些其他邦則是象徵性地賣2、3毛錢一公斤),每公斤白糖和每公升煤油的配給價,也都只要1塊錢多一點點。
貧困家庭是由當地的農村發展機構調查認定的,符合標準的家庭會領到一張配給卡(Antyodaya Ration Card,低收入人羣口糧卡),這個系統在具體執行過程中雖然有很多弊病,但至少最低限度保證大部分窮人不至於餓死。所以在封城期間,PDS口糧商店是最底層窮人的生命保障,至於“其他人”既然一時半會兒餓不死就讓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好了,由此造成的大混亂以及朝令夕改本身就説明了制定政策時候的倉促和考慮不周。
封城這才第一天就修改了政策放鬆了措施
即便能解決了口糧問題,還有一個難以解決的喝水問題呢!印度有很多人家裏沒自來水,得要去取水點打水。大家想象一下旱季的非洲塞倫蓋提大草原上有一個水塘,所有的動物都聚集到那裏喝水的場景,這簡直是最理想的病毒傳播場所……
在某種意義上,印度式封城本身就是個偽命題,政府沒有能力做好後勤保障的封城都是耍流氓。無論是去年全國性的封城,還是這次泰米爾納德邦的封城,都證明了一件事:缺乏後勤保障的嚴格封城措施必然伴隨着混亂,反而可能會加劇疫情的傳播。
我們這個邦的首席部長是前個月剛剛選上來的,俗話説“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個臨危受命的新官上任後的首要任務是救火,然而這卻是一場撲不滅的野火。但他也不能坐以待斃啊,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除了硬着頭皮封城別無選擇——反正疫情將來總會好轉,等到形勢好轉就可以把封城措施説成功勞。
一切都是政治
自從去年疫情爆發後,印度商人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Everything is business.Corona is business.一切都是生意,新冠也是生意——而根據我的觀察則發現,在印度新冠疫情不僅是生意,更是政治。
在印度這第二波疫情中,抗疫政治化的問題非常嚴重,印度政客並不在乎老百姓的安危,只在乎自己會在這場疫情防控的措施中獲得或者失去多少政治資本。
首先,印度是個多黨派聯邦制國家,在醫療資源發生擠兑的情況下,地方上能否得到足夠的醫療資源首先看當地政府是否莫迪政府的嫡系,嫡系黨派控制的地區能夠得到更多的資源傾斜——這從情理上來看起來似乎無可厚非,但這背後是非常醜陋的政治邏輯,把人命作為了政治資本,並且還趁機打擊那些非嫡系黨派。
德里一開始之所以會那麼慘絕人寰,有一部分原因正是在於德里的地方政黨AAP不是莫迪的嫡系,因此醫療資源的獲得受到了阻撓;我所在的泰米爾納德邦也不是莫迪的嫡系,於是疫苗供應被卡了脖子,接種率在全印度墊底,現在就算是當地黑市也沒法兒搞到疫苗。
印度的政界有點像《笑傲江湖》裏的世界,不僅幫派繁多,而且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餘滄海、嶽不羣之流層出不窮。從莫迪的角度來看,像德里、泰米爾納德這種競爭對手的地盤,讓地方政府出醜是符合自己的政治利益,是對政敵的有力殺傷。
其次,莫迪政府知道這次肯定要搞砸,索性換了一種思路,轉而對輿論進行引導和封堵,也就是我們俗話説的“甩鍋”。雖然印度政府“甩鍋”行為是一貫的,但這次明顯有了升級,直接挑戰了民主國家“言論自由”的核心價值觀。
前段時間印度警方突襲了推特在印度的辦公室,因為推特給印度人民黨(莫迪的黨派)的推文貼上了“媒體操控”(Manipulated Media)的標籤;在此之前,印度政府曾下令要求推特刪除那些批評政府抗疫不力的推文。
最近WhatsApp公司還對印度政府提出了起訴,認為政府今年剛剛頒佈的“2021版信息技術法規”(Information Technology Rules 2021)中的規則違反了印度憲法中的隱私權……我想説的是,種種跡象都表明,印度政府在“信息專制”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推特要是繼續不聽印度政府的話,像微信、抖音那樣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逐出印度市場只是早晚的事。
印度警方突襲推特辦公室
印度政府要求推特刪帖
這場抗疫越來越像一場戰爭,比拼的是資源和國力。美國到底是超級大國,就算政府管理上一團糟,但人家是氪金玩家,給老百姓發錢、打疫苗靠的都是國力的支撐——能夠隨便印錢讓全世界買單也是一種國力,航母在你家門口巡弋,你不服試試?而印度這個國家錢和疫苗都遠遠不夠,最大的指望就是抱美國的大腿,希望美國給予援手。
現在的國際政治邏輯大概是這樣的:要從美國這裏撈到啥好處,你就得表明你反華的立場。
最近印度對中國各種態度強硬,不遺餘力地惹是生非,比方説指責中國的製氧機坐地起價發“國難財”、禁止電信公司與中國網絡供應商合作,甚至要求中國的邊境問題上讓步才會考慮跟北京合作。很多人就百思不得其解:你説印度國內眼下都如此焦頭爛額了,我們中國好心好意願意提供幫助,印度咋還有心思反華?事實上印度疫情越嚴重、經濟狀況越差越是要示強反華,不然他們怎麼拉得到美援?美國人又不是做慈善的,他們的疫苗、物資、武器和錢,都得靠投名狀來換。
我跟研究印度的劉宗義老師交流過這個問題,他跟我的看法不謀而合,印度覺得現在的國際形勢是1980年代的復刻——印度相當於那時候的中國,中國相當於那時候的蘇聯,美國還是美國。如今看似是歷史的重演,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形勢——印度不是那個沒有歷史負擔的中國,中國不是當年窮兵黷武積重難返的蘇聯,美國也不是曾經意氣風發的美國,更重要的是經歷了互聯網傳媒革命的2020年代早已不是那個大家只能從被壟斷的電視、報刊上獲取信息的1980年代。
但我們依然應該理解一下印度在選站隊問題上的頑固與短視,中印兩國無論是在地緣政治上還是全球產業鏈上,都有着無法迴避的競爭性,要想在合作上實現雙贏很難(詳見《中印之間為何無法建立起政治互信?》一文);但美印兩國倒是有着很大的雙贏合作空間。所以假如讓我站在印度決策者的角度,我恐怕也會在戰略上聯美反中——既符合自身利益,又能夠狐假虎威。無論是疫情的對策,還是國際政治問題上,印度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前段時間非常值得玩味的一件事情是莫迪居然主動跟巴基斯坦示好,説“印度渴望與巴基斯坦人民建立親密友好的關係”——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舉動,莫迪是靠仇恨穆斯林起家的,他的鐵桿粉絲都是印度教極右,2019年初由於莫迪的強硬態度印巴還差點開戰,因此無法讓人不懷疑印度如此反常地拉攏巴基斯坦是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莫非接下去對中國有什麼大動作?為避免腹背受敵所以先挖個牆角?
民間自救
總而言之,莫迪政府對於玩弄政治伎倆的興趣似乎遠遠大於應對疫情本身,在這波疫情中,中央政府索性撒手不管了,就連疫苗供應這個事兒也放權給了邦地方政府,50%的疫苗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採購。
我們中國老百姓,習慣了有一個強大的政府扛下所有的事情,碰到啥天災人禍都有政府頂着,有武警官兵醫護人員衝在第一線,久而久之我們會覺得這就是國家的運行模式。但事實上中國是一個特例,大家想想為啥中國沒有超級英雄電影?超級英雄之所以有市場,是因為對政府職能缺失的失望,很多超級英雄的身份都是“義警”,一個社會需要義警不就是因為政府無能嗎?
中國固然還有很多社會問題,但社會安全方面絕對名列世界前茅,所以也就犯不着去幻想什麼懲奸除惡的超級英雄了。而中國政府本質上是一個超級政府,去年武漢疫情爆發後這麼短的時間內修建起一個高標準的火神山醫院,這種事兒連超級英雄都做不到,只有超級政府能做到。
至於印度,我一直在文章裏説,印度很多方面還處於“前現代”社會,比較精準的概括是“封建資本主義”(詳見《假如《山海情》發生在印度會怎麼樣?》一文)。像印度這樣一個前現代偽民主社會,政府就是一弱雞,老百姓普遍不信任也不指望政府。
這個政府雖然是他們選出來的,但説白了是從一百隻黑烏鴉裏面選一個最不黑的,改變不了烏鴉黑的本質。既然政府都那麼爛,那索性從上到下一起爛,老百姓熱衷逃税,公務員熱衷貪腐;反過來在政府眼裏老百姓和公務員都是賊,得時刻防着自己的人民,於是兩邊就這麼耗着,使印度陷入了效率低下的惡性循環。
比起政府,印度老百姓更加相信神,幾千年來神都要比政府更能保護和幫助他們,因為起碼神不會坑他們。政府越是孱弱,老百姓就越是不得不另尋寄託——前面講到的超級英雄文化,其本質正是把舊時通天徹地的神用現代元素重新包裝一下出來救世濟民,換湯不換藥。
印度疫情爆發後,由於政府職能的缺失,民間組織發起了自救。最強有力的民間組織莫過於各種宗教團體,很多寺院改建成了臨時醫院,接收並分配捐贈品,培訓志願者,照顧患者……甚至連政府都要仰賴宗教機構的幫助。
對印度文化感興趣的朋友應該都聽過薩古魯(Sadhguru),他創立的Isha基金會和Isha瑜伽中心就在我們哥印拜陀市,雖然有別於其他的宗教組織,但依然是以印度教為內核的,推廣的是印度教文化。由於薩古魯的網紅體質,吸金能力超強,這次第二波疫情,作為一個非營利組織的Isha最近捐贈了500台製氧機給泰米爾納德的邦政府。説這個事兒主要是讓大家感受下宗教組織在印度的實力,不負“神棍治國”之名。
德里的一座錫克教謁師所被改成了臨時醫院
Isha捐給政府的製氧機也是中國製造
我去Isha參觀的最大感覺就是——壕!
幾千年來南亞次大陸經歷過無數天災,自古以來這裏的宗教組織在救災過程中無疑起到過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今的自發行為正是歷史的延續。但在我看來,宗教歸根結底不過是另一種政治形式——政府明着強制性收税,宗教組織以神的名義讓你自願“交税”,只不過名字不叫“税”而已;政客需要政績才能拉上選票,宗教組織當然也要有自己的“政績”,不然怎麼吸納更多的信徒?最大的區別在於,政府做事情被視為理所當然,不作為會被罵得狗血淋頭;而宗教組織不做事情沒人會譴責他們,一旦做點什麼馬上就會有人來歌功頌德……從這點上來看,做神棍比做政客要容易得多。
相比之下,我更敬佩的是中國旅印婦女聯合會和全印學聯,他們在疫情爆發之際組織起了印度中國公民的自救。第二波疫情一開始,他們就張羅着籌集錢款物資,進行調配分發,在滿足印度中國同胞的需求之餘,同時還幫助了許多受到疫情影響而生活困難的印度當地民眾,完全志願服務,不求任何回報,不帶任何宗教或政治性質,這才是真正高尚的國際主義精神。
婦聯會分發給中國公民的口罩和藥品
在印中企接收捐贈物資
分發給當地貧困老百姓的救濟食物
另一位娶了錫金姑娘的中國女婿捐給當地寺廟的物資
這一波疫情,讓我看到了印度政府的無能、百姓的無助、生死的無常,但同時也看到了捐助者的無私、志願者的無畏、人道主義精神的大愛無疆。
在這樣一個政府力量不足的國家,民間力量成為了黑暗中的一絲希望。問題在於,民兵的戰鬥力畢竟比不上正規軍,民間慈善看起來很温暖,能夠覆蓋的範圍卻是十分有限,尤其跟疫情大爆發期間的現實需求相比可謂是杯水車薪。而且非常操蛋的事情是,莫迪政府自己不作為也就算了,還出於政治原因對印度民間非政府組織(NGO)的一些自救行為進行阻撓。
由於政府職能的缺失,印度有340萬個NGO,是印度重要的社會力量,大部分的NGO都在致力於消除印度根深蒂固的歧視、腐敗、文盲、貧困等問題。這些NGO難免會反對一些不公正的政策、給政府的工作挑刺兒,由於這些NGO跟印度政府的意識形態不一致,長期以來都不受待見。
政府要遏制這些NGO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切斷他們的經費來源,因此印度有一個《外國捐款管理法案》(FCRA,Foreign Contribution Regulatory Act),對NGO和信託的經費來源及使用有着諸多的限制,莫迪在2018年的時候曾進一步加強了限制。
這種限制在疫情突然爆發的情況下,就成為了僵硬死板的阻礙。一邊是莫迪呼籲NGO趕緊來幫政府分憂,另一邊卻是很多NGO無法得到經費的支持,火燒眉毛的關頭還得去申請許可。很多國際慈善組織和個人排着隊想給印度捐錢,印度這邊的NGO卻收不了錢。
據微博紅人印度三哥馬怒説,現在只有獲得許可的NGO才能夠組織救助工作,關於這個説法我尚未查證,但根據印度政府的尿性來看可能性應該很大。馬怒還説印度政府規定進口的製氧機必須有英文或印地語説明書,看起來是針對中國產品,但事實上傷害到的卻是急需製氧機的印度老百姓,有些印度商人只好兜個圈子從美國高價進口中國製造的製氧機。
我們目前很好
千言萬語匯作一句話——政治高於人命!**印度老百姓抗疫主要靠自救,**政府不來添亂就很好了,別指望他們有多大能耐。
再説回5月23號封城前夜的大混亂,我也是靠搶購來自救的老百姓之一,跟那些裸奔的老百姓相比我至少還有疫苗護體。那天我就想,這樣子放開了給大家瘋狂大搶購一天,然後封鎖七天,七天之後咋辦呢?難道再來一遍?瘋一天封七天?政府再蠢應該也知道這樣安排的危害吧?
出於防患於未然的考慮,我那天出門買了三次東西,儘可能把冰箱塞滿,囤的蔬菜水果和肉類至少夠吃兩個星期。再多就沒必要了,一來食物放久了不新鮮,二來按照我的經驗一個星期就是大多數印度家庭囤積食物的極限了,之後一定會有措施鬆動。
冰箱其實還能塞,但囤太多了也沒用,適可而止
基友給我們送來了自己地裏種的芒果和椰子
才封到第三天,鄰居就來問我們要不要買魚,他們聯絡了魚販子送貨上門;到了5月29號,疫情形勢並無好轉,官宣封城再延長一週,蔬菜副食品店和雜貨店依然關閉,但措施放鬆允許移動蔬菜攤販進社區賣菜。我上街買了一趟牛奶,街上空空蕩蕩,果然只有藥店和牛奶店開着。
牛奶店隔壁的賣水果的大叔在牛奶店裏幫忙,把我招呼進後面的小房間,裏面琳琅滿目擺滿了各種雜貨和水果,原來他把自己的水果店轉移到了這裏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印度人民是很懂得靈活變通的。
29號開始有了出入社區的蔬果手推車,印度“菜籃子工程”
藏在牛奶店後面偷偷賣的水果
之前的印度日記裏寫到送牛奶的大叔感染了新冠犧牲在了工作崗位上,然而後來很快就有人來接替了他的工作(詳見《送牛奶的大叔病逝了》) ,在生活的壓力之下人的生命原來如此卑微;我在天台上看到樓下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奶奶戴着兩層棉口罩,艱難地推着車在社區裏賣蔬果,心裏難受極了,同時也十分憤怒——什麼樣的垃圾國家才會讓這樣一個老人需要冒着如此高的風險賺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錢啊!現在幾乎每次去天台都能聽到遠處的救護車聲音,住在我隔壁的銀行工作的鄰居感染確診了,然後他回了農村的老家,對我們而言是“幸”,對另一些人可能就是“不幸”了;我認識的每個印度人,都無一例外地在這幾個月裏失去過親人、朋友或同事……
我太太今天中午一邊心滿意足地吃着我做的糖醋小排一邊用她的洋涇浜中文感慨地説:現在有的人(因為親人去世)在家裏哭,有的人晚上沒有東西吃,我們這樣子(的生活)真的是最好的。
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即將要一個人坐飛機回國,我太太告訴我是晚上六點多的飛機,而我還沒有整理行李。在夢裏我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嚎啕大哭,我説我不要走,我走了的話你們怎麼辦?一哭我便醒轉了過來,慶幸只是個夢……
過去的一年裏看過許多生離,聽過許多死別,只要一家人還能在一起,都是幸運的。
雖然身陷全球最危險的疫區,日子還是一樣過,再熬一個月應該就差不多能好點了。我是安全的,可我卻是不安的——我為自己比身邊的其他人要安全得多而感到不安。我的靈魂受到了這樣一個拷問:大家同樣生而為人,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可以躲在空調房裏吃吃喝喝,而那位老奶奶卻不得不為了吃上一口飯冒着生命危險推着沉重的小車穿行於封鎖的街頭呢?儘管我是個很理性的人,然而當我直面這些事情的時候,理性還是會被直觀的感性所壓倒,無論是用“適者生存”的科學理論,還是用“因緣果報”的宗教理論來解釋都難以心安理得……
這樣一位老奶奶還要冒險出攤,讓我心裏堵得慌。我所能做的,只有照顧一下老奶奶的生意,希望她可以早點回家
因為理論總是輕盈的,而現實是沉重的。“生死”二字寫在紙上輕如鴻毛,人人都敢説自己“生死看淡不服就幹”;可當“生死”真的降臨在你身邊之時卻是重如泰山,瞬間明白了為什麼説“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當你用雙腳行走在世間,會發現許多眾生只要能活下去便心滿意足;面對自己身邊無盡的不公與苦難,唯感到個人力量的微薄與無助,難怪佛陀要以佛法為舟楫普渡眾生。
地藏王菩薩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奧斯卡·辛德勒(Oskar Schindler)散盡家財拯救每一條可能的生命;特蕾莎修女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印度的窮人……宗派不同,方法和目的或許有所爭議,救人濟世之心卻是共通。我做不到像他們那麼偉大,只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善待身邊每個人。
感謝現在所經歷的這一切,讓我切身體悟到了些許道理。
網名隨水,紀實攝影師,專注印度社會文化、喜馬拉雅傳統文化等主題。自2012年起深入印度社會拍攝專題,駐地印度田野調查。2018年迎娶拉達克姑娘為妻,目前定居南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