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有些中國學者教育中國人可真辛苦啊,我來體諒一下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餘亮】
國際低端品牌H&M甘於做反華先鋒,跟着BCI欺負人畜無害的新疆棉花,造謠中國在新疆強制勞動,於是如願以償被中國人選出來一通修理,唾面自乾。
馬上有中國學者寫文章“提醒”我們,不要只習慣於從主權國家秩序看待國際問題,也要學會從商業秩序角度理解西方(《誰是BCI? | 施展札記34》)。作者就像重新發明了輪子一樣,向商業經濟發達的中國人指出,國際秩序不只有主權秩序,還有商業秩序,我們要學會尊重國際商業秩序,否則會吃虧云云。
一位真正長期戰鬥在國際商業秩序一線的投資人撰文反駁,指出商業秩序背後從來是主權秩序的角力,西方那套商業秩序本身就有各種“雙標”,“中國人吃的虧還少嗎?”(《沙燁:商業秩序優於主權國家秩序?別裝糊塗了》)。施展很快回應稱:我這是事實判斷,不是價值判斷,你不能用價值立場來批評我。沙燁再回應反問:存在沒有價值判斷的事實判斷嗎?你選擇事實組織成敍事,就含有價值判斷,比如,為什麼你拿中國比二戰後的德國,而不是二戰中崛起的美國?
要我説,像施展一批的青年學者已經很努力在告別過去了,相比過去他們那位膜拜西方秩序,並不惜祝願中國被核平的同道“阿姨”,他們至少表示自己是在為中國走出困境出謀劃策,而且嘗試建立新的學術框架。所以我要嘗試站在“更高位階”上理解他們一下。開宗明義,我認為,施展不僅重新定義了“商業秩序”,還重新定義了“事實”,並由此體現出,在主權邏輯和商業邏輯之外還有一種奇妙的“學術邏輯”。

重新定義商業秩序
2018年,“時間的朋友”跨年晚會同時推薦施展的《樞紐》和康納的《超級版圖》。前者借鑑了後者的一些思路,強調全球供應鏈秩序的重要性。注意,康納很清楚,談國際角力,不用什麼商業秩序這種詞,就用供應鏈這個詞。供應鏈是一種新的權力秩序,突破了民族國家疆界,不斷重新組織世界秩序。但這仍然是權力秩序,康納把這種權力的角力稱做國家間的“拔河”。可以説,國家競爭披上了商業競爭的皮,二者本來就難捨難分。施展認為兩套邏輯有時平行,有時衝突,有時合作,中國人要理解。
可是中國人本來就很理解啊,而且在親身實踐。全民批駁H&M和BCI,這不就是兩種邏輯的交叉碰撞麼,這不是很符合施展的期望麼?現在中國民眾對於BCI之類的瞭解,恐怕超過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民眾(別忘了大部分美國人在地圖上連朝鮮都找不到,更別説新疆了),這不也正好符合施展的期望嗎?那麼他又為什麼遺憾呢?我忽然想到,過去“普世價值”知識分子們期待年輕人都出國擁抱西方文明,結果留學生“一出國就愛國”,瞭解了西方底細,反而更愛祖國,這時候公知們又不願意了,稱他們是小粉紅,是極端民族主義分子。
施展例舉了一堆國際行業協會,説他們的標準我們必須遵守,否則就會被孤立。且不説某些協會玩雙標,標準的定義權本身就是一種權力,中國人為了爭取公平的國際商業秩序多麼努力,遭到多少無理打壓,已經不需要我多説。商業秩序同時就是一種權力秩序。阿瑞基寫《漫長的二十世紀》一書,説資本主義國家就是騎在商業市場身上的猛獸,強行干預和修改市場利潤的分配。BCI之類NGO就經常自覺不自覺地扮演資本主義國家的鷹犬,強扭商業市場本身的秩序。
施展們想了解西方對手的邏輯,這沒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但瞭解的對不對要另説。我這裏介紹另一種理解——
在美聯儲工作的文一老師總結了一套西方秩序近代崛起的邏輯,一句話概括就是:商業-戰爭-科技的循環加速器機制。歐洲列強爭奪商業利益,不斷髮生衝突和戰爭,給軍事科技發展提供了動力,科技進步又進一步支撐熱戰和商戰。無論大航海還是萬有引力,都是在國家強力支持和競爭下才有條件發生,而不是什麼私人產權、選舉制度乃至心靈哲學孕育出來。牛頓手稿表明,牛頓不是被浪漫的蘋果砸出了萬有引力靈感,而是在研究炮彈彈道學的過程中推導出了第一宇宙速度(參見文一《國家為什麼繁榮》)。今天西方國家繼續用各種鬥爭手段延續“鬥爭-商業-科技”的循環加速器,只是手段更加高明而已。

牛頓的山頂炮彈發射的理想實驗(http://galileo.phys.virginia.edu/classes/152.mf1i.spring02/DiscoveringGravity.pdf)
文一總結的邏輯,和施展理解的邏輯,哪一個更接近事實?請大家自己判斷。
中國人比較講和諧,和平崛起,勤勞致富,很少主動搞“鬥爭-商業-科技”循環,除非逼急了。去年施展還有一篇文章,叫做《為何不應説“有本事別買我口罩”》。西方疫情嚴重,卻處處刁難中國的口罩,一邊要用,一邊又罵,海關扣押,公司欠款,全然沒有現代商業文明的規矩。中國網民生氣地説“如果你嫌我的口罩不合格,那你就別用啊”。施展批評網民這是在把口罩武器化,會失去西方的信任,從而打擊我們自己的產業鏈。**可是,這句話體現的不就是最樸素的商業秩序嗎?**自由市場講究自由選擇,不喜歡當然不買,別人不喜歡還逼着別人買,那就是強權邏輯啊!施展們一邊鼓吹商業秩序,一邊又反感中國人表現出的良好商業邏輯,為什麼如此自相矛盾?
我只能説,世界上有兩種商業秩序,一種是商業秩序,一種是施展們的商業秩序。
這種隱蔽的雙標可能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再舉幾例:
施展説:“(如果我們讓別人別買我們的口罩)在日常狀態下,人們都從成本出發考慮問題,中國的優勢不可替代;但是非常狀態下,人們從安全出發考慮問題,西方世界可能會不惜代價來重建自己的生產體系,中國的世界工廠地位就會遇到挑戰。”你看,説到西方就可以有“非常狀態”,可以有安全思維,可以搞脱鈎,也就是可以不考慮商業秩序而考慮主權秩序,但是説到中國就説我們要超越主權邏輯,要擺脱安全思維,要永遠理解對方。彷彿對方就不需要理解中國人的。
當然他也説了,西方不理解我們那是因為我們實力還不到,只能委曲求全。委曲求全到什麼地步?他的很多文章都在説同一件事:西方如果不信任我們了,我們就會坍塌;我們如果不信任西方了,我們也會坍塌。總之是我們坍塌。
在《什麼是真正的“長期主義”?》裏,他認為中國的長期主義只是一種頑固,英美體制才能保證長期感應世界潮流。比如他認為我們誤解了二戰時英國對法西斯的綏靖政策,什麼時候選張伯倫當首相,什麼時候選丘吉爾上位,英國這套體制是非常靈活的,總是能夠順應潮流,在合適的時候換上合適的人。把綏靖法西斯説的這麼清新脱俗,位階不是一般的高。這裏他其實重新定義了“不撞南牆不回頭”,撞到了牆,你就會回頭了,你又不是特斯拉,撞一下不就知道方向了麼……我倒不覺得這種雙標是別有用心,而是感覺到這很像PUA關係中受害者一方的心態,永遠覺得是自己不好。西方長期PUA我國造成了很多知識分子的精神傷害,我們也要予以關懷同情。
把想象當事實,把奇葩説當辯論
施展在與沙燁的辯論中一再強調,自己是在做事實判斷,不是價值判斷,還進一步提出第三個層面:範式判斷。我認為,試圖區分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這是一個進步。可惜,第一,一顆虛構的心始終引誘着他離開事實層面,飛啊飛啊飛,比如一邊説要講事實,一邊通篇不斷地説“如果”,不斷地玩推演,都是一個方向,中必輸。“如果”的事,那就不是事實。
第二,把價值判斷偽裝成事實判斷。比如關於陰謀論——“我主動放棄這種分析方法,因為面對陰謀論,無人能自證清白”,然而施展文章本身通篇在談心,談西方人怎麼想。按照其邏輯,談別人心裏的事,這就是陰謀論。無非是他認為只要把西方往好處想,就是事實判斷,把西方往壞處想,就是陰謀論。但是別忘了楊潔篪説的話,“我們把你們想的太好了。”這種陰謀論也要不得啊。
第三,始終跳不出自己的敍事範式,例如反覆強調研究德國、研究法西斯不代表喜歡法西斯,喜不喜歡法西斯這是價值判斷。問題是從來沒人説他喜歡法西斯,沙燁指出的是,動輒拿中國對比德國而不是其他大國,這本身就是一種西方人設定好的陰險敍事。看似講事實,實際在營造一種意識形態。
他説歐洲煤鋼聯營是德國人牽頭推動的,沙燁指出這不是事實,而是一個故事。我再補充一種故事,《科耶夫的拉丁帝國》裏指出,牽頭的法國人是想做大國,想要增加歐洲的凝聚力,能以一個歐洲帝國的實力來對抗英美帝國聯合體和蘇俄帝國,其思想瀰漫主權邏輯。在不同的故事之間對話,才可能有真的範式層面碰撞。可惜施展只習慣在“奇葩説”的範式層面進行一種假裝的辯論。
我贊同施展所宣稱的意圖——“要想知道對方怎麼想,就得知道他們的思維範式是什麼。”“為什麼BCI總部會做錯誤的個案判斷呢?這又與它所本能採用的思維範式有關了。”我很希望他能在這裏多説兩句,甚至能多寫英文文章,教育西方人走出自己的範式侷限。不過他馬上説:“反過來,國人本能地認為商人秩序就得從屬於主權國家秩序,這種思維範式西方人也不大容易理解。”我認為這話不符合事實,西方和中國都是複雜多元的,比如認為主權邏輯要從屬商人邏輯的“普世派”中國學者就有一大批,難道他們就不是國人?施展的話含有一種潛在的極端民族主義思維範式,應注意避免。
最後,施展們往往不能區分“説什麼”和“做什麼”,把別人説的一套價值觀和方法論當事實,不看別人實際運作的是什麼。我們要真正瞭解對方的玩法,不僅如此,我們還要學習,比如各種NGO玩法。有人就指出:“中國企業與商業可以學習西方,注重發展出一種‘面具’,或者表面上獨立於政府甚至民族國家利益的‘商業秩序’,以求得私人利益、國家利益和人類命運共同體利益的統一。”
重新定義學術“創新”
施展不孤獨,代表了一羣學者的思維邏輯。
在認識邏輯上,把主權秩序和商業秩序截然分開,這是典型的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思維,永遠在概念上分的很清楚,卻遮蔽事實上的一體交織。《樞紐》談了很多黑格爾哲學,卻丟掉了黑格爾“分-合”辯證邏輯。正如砍下來的手,就不再是活的手,正如西方政治學者永遠把國家和社會截然地分開理解,永遠處於一種分立的思維之中。

一位剛果黑人父親,5歲女兒的手腳被殖民者剁掉
當然他們也富有學術“創新”精神。比如為了證明西方社會“更可愛”,《你有沒有質疑過“資本本性是逐利的”?丨施展札記12》一文認為,“‘資本的本性是逐利的’這種説法完全忽視了‘人’的存在。資本只不過是工具,在資本背後的資本家都是活生生的‘人’”,這是跟着1980年代的文學大儒們,把政治經濟學也降維成了人學。再比如經濟學家薛兆豐重新定義了“剝削”,他説工人也時常剝削資本家。
施展的創新抱負顯然更宏大,厚厚的《樞紐》提出了一種8字型國際經濟循環模式,8字的一環是中國投資建設非洲,把非洲的廉價商品投放到歐美供養歐美人,另一環是中國把歐洲“先進”的價值觀、管理經驗傳播到非洲。中國就是8字中間的“樞紐”。也就是説,他要中國做好歐美價值觀的忠僕和中間商,管理好非洲,照顧好歐美。比起那些希望中國永遠給西方做長工的學者,施展是有進步的,他至少想着做管家了。這套説法如果能忽悠西方,掩護中國崛起,那也是不錯的。可惜西方人“不吃這一套”,比如誠實的米爾斯海默就説了:我才不想信你們中國人呢,因為我們美國人自己就不可信。(見觀察者網專訪米爾斯海默)
當然,我們也可以盡力尊重理解這樣的“學術”邏輯,比如我就能從施展文章得到啓發,他説:“(西方)跨國公司、行業協會等等,它們確立的各種標準一方面會影響各國企業,一方面也不可能脱離開它們自己所處社會的倫理標準之外。”是的,中國的跨國企業和行業協會制定標準,也不可能脱離中國的社會倫理標準。“等到入關之後,自有西方大儒為我們辯護”(山高縣語)。我們期待未來會出現西方自己的施展們,苦口婆心地勸西方人要好好的理解中國人的價值標準,尊重中國的商業秩序,建設好人類命運共同體,功德無量!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