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如何搞砸與非洲關係並引發地緣政治危機——《華爾街日報》
Gabriele Steinhauser and Noemie Bisserbe
西非國家馬裏發生軍事政變後不久,美國高級官員前往巴黎與法國同行舉行秘密會晤,法方向美方提交了一份名單。
據熟悉會議情況的人士透露,在愛麗捨宮一間裝飾華麗的辦公室裏,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的非洲事務高級外交官提出了四位著名馬裏政治家,作為該國被推翻的親法領導人的潛在繼任者。
2020年8月,馬裏軍方在持續數月的抗議活動後推翻了總統易卜拉欣·布巴卡爾·凱塔,抗議針對他本人及其與馬裏前殖民宗主國的聯繫。上述人士稱,法國官員暗示他們仍可策劃組建一個新的文官政府,並希望美國在與政變策劃者談判時支持他們看好的主要候選人。
該人士稱,美國官員拒絕提供支持,最終法國挑選的候選人無一成為馬裏新政府的領導人。馬裏是一個幅員遼闊的沙漠國家,如今是全球最活躍的伊斯蘭叛亂活動的中心,也是馬克龍六年總統任期內最大的外交政策危機。
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和愛麗捨宮的發言人均拒絕就此前未披露的2020年9月會議置評。對十幾位現任和前任法國、非洲及國際官員和專家的採訪顯示,這一事件象徵着法國與其20個前非洲殖民地之間日益動盪且常常脱節的關係,以及馬克龍政府如何搞砸了這些關係。
馬克龍如今面臨着一波憤怒浪潮,這片大陸曾被幾代法國領導人視為他們的專屬勢力範圍,也是法國曾經橫跨全球的帝國最後的殘餘之一。
最後一批駐尼日爾的法國士兵於12月22日登上軍用飛機離開該國。圖片來源:boureima hama/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在非洲大部分法語國家,嘲諷法國已成為最有力的集結號,政變政權、反對派領袖和公民社會活動人士將多年的欠發達和政府管理不善歸咎於這個前殖民宗主國。
這種反彈也削弱了美國在西非打擊聖戰叛亂的行動——自2017年以來該叛亂已造成約4.1萬人死亡。過去十年間,華盛頓耗資數億美元為當地軍隊提供武器和訓練以對抗伊斯蘭國和基地組織叛亂分子。如今這些指揮官正與俄羅斯建立安全聯繫,馬裏甚至僱傭了與克里姆林宮有關的瓦格納集團僱傭兵。
在中非和薩赫勒地區(撒哈拉以南的半乾旱地帶),這場餘波最為劇烈。馬裏、布基納法索和尼日爾的軍政府通過驅逐協助打擊聖戰分子的法國軍隊來提升民意支持率。
由於美國法律限制向政變上台的政府提供軍事援助,近幾個月華盛頓已將駐尼日爾美軍從約1100人削減至650人(該國長期是美方在該地區最重要盟友),並縮減了阿加德茲無人機基地的活動。
拜登政府正就在加納、科特迪瓦和貝寧部署無人機進行談判,試圖遏制極端主義蔓延。法國仍在乍得、科特迪瓦、塞內加爾和加蓬駐軍。
即便在塞內加爾等較穩定的前殖民地國家,道達爾能源加油站、歐尚超市等法資企業在反政府抗議中也屢遭衝擊。縱觀非洲大陸,這場對法國的集體抵制已演變成冷戰結束以來最大規模的反西方浪潮。
“我們受夠了法國,受夠了他們的傲慢。“尼日爾軍政府任命的外交部長亞烏·桑加雷·巴卡里在10月的集會上喊道,當時抗議者包圍了法國位於尼亞美首都的主要軍事基地,“趕緊走吧,別來指手畫腳。沒有你們我們會更好。”
關係重置
作為法國首位後殖民時代出生的總統,馬克龍2017年上任時承諾重塑與前非洲殖民地的關係。他將殖民主義稱為"反人類罪"激怒保守派,承諾歸還掠奪的非洲文物,改革區域貨幣體系——該貨幣半數儲備金至今存放在巴黎。
在延續數十年扶持親法獨裁者的法蘭西非洲政策後,馬克龍宣稱要深化與非洲公民社會及非前法屬國家的關係。
“我來自一個不會對非洲指手畫腳的世代,”馬克龍在就職數月後,於布基納法索首都瓦加杜古一所大學向歡呼的學生們説道,“我帶來的提議是……讓我們締造一種新型友誼。”
2017年,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瓦加杜古大學發表演講,這是他上任後首次非洲之行的一部分。圖片來源:ludovic marin/法新社/蓋蒂圖片社馬克龍的理念折射出法國與非洲大陸經濟關係的深刻變革。冷戰時期,埃爾夫·阿奎坦(現屬道達爾集團)和鋁業巨頭佩希內(後被英澳礦業力拓收購)等法國企業,長期依賴前殖民地國家的石油、鐵礦石和鋁土礦資源。如今,法國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最大貿易伙伴卻是從未殖民過的尼日利亞、安哥拉和南非。
親近馬克龍的官員透露,他最初計劃削減法國在非駐軍,擔心軍事基地會引發巴黎武力干涉內政的猜疑。但法美官員擔憂,薩赫勒地區的叛亂可能像敍利亞的伊斯蘭國那樣,成為襲擊西方恐怖分子的温牀。
2013年,法軍成功領導瞭解放馬裏北部的軍事行動,從基地組織手中奪回包括廷巴克圖古城在內的世界遺產地。當襲擊蔓延至布基納法索、尼日爾和乍得時,馬克龍的前任奧朗德於2014年發起“新月形沙丘行動”,協助薩赫勒國家遏制極端主義浪潮。
馬克龍持續向"巴爾赫內行動"增派兵力,該行動高峯期曾部署約5000名法國士兵。他們擊斃了當地聖戰組織頭目,卻未能遏制更廣泛的叛亂。法國官員表示,問題關鍵在於當地政府長期忽視這些地區,未能提供基本公共服務。
2013年1月,法軍從武裝分子手中奪回廷巴克圖地區後,士兵正在登機撤離。圖片來源:ERIC FEFERBERG/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2013年2月,一名婦女走過馬里加奧市遭襲後的廢墟。圖片來源:JOEL SAGET/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我們陷入了惡性循環,“法國薩赫勒地區特使前顧問、現國民議會國防委員會主席辦公室主任馬克·梅米爾表示,“巴爾赫內行動所在國政府缺乏政治意願接管已清除恐怖分子的區域。”
伊斯蘭武裝組織趁機填補權力真空,通過伊斯蘭教法法庭推行其司法體系。部分民眾視這些組織為保護者,因聯合國和人權組織指控各國政府軍對平民實施暴行。
梅米爾指出,法國最大失誤是在意識到當地軍隊存在嚴重治理腐敗問題時,仍堅持進行這場日益不得人心的戰爭。“沒有薩赫勒地區各國政府支持,這注定是場敗仗。“他説。
佛羅倫薩高等師範學院研究員德莉娜·戈克索表示,薩赫勒地區的士兵們認為,在法國指揮官的命令下,他們承擔了戰鬥的主要壓力,卻只能獲得有限的情報支持。戈克索在今年夏天尼日爾政變前常駐尼亞美。2013年後的十年間,58名法國士兵在薩赫勒地區陣亡,而薩赫勒國家則有數千名軍人犧牲。
馬裏軍政府任命的總理喬格爾·科卡拉·馬伊加在接受採訪時指控法國正在培訓恐怖分子。馬伊加未提供任何證據支持其説法,法國官員和獨立研究者均指該指控純屬捏造。
2023年7月,尼日爾尼亞美,政變領導人奧馬爾·奇亞尼將軍的支持者集會,其中一人舉着"打倒法國,普京萬歲"的標語。圖片來源:薩姆·梅德尼克/美聯社關於法國軍事存在、政治干預和經濟剝削的陰謀論仍在社交媒體蔓延,這些言論經常被俄羅斯放大甚至精心策劃。
馬克龍政府打擊此類虛假信息的努力往往笨拙不堪。2020年12月,Meta公司宣佈已從Instagram和Facebook刪除數十個與法國軍隊有關的虛假賬號和羣組。這些法國賬號盜用包括拳王穆罕默德·阿里在內的頭像,試圖揭露並定期與俄羅斯網絡水軍交鋒。
法國網絡戰專家、退役陸軍准將弗朗索瓦·肖萬西表示,他的前同事們在網絡行動中犯了"新手錯誤”。“我們低估了對手,“他説。
法軍還曾在馬裏北部城鎮空投傳單以爭取當地民眾支持。根據2021年國民議會報告,由於當地語言翻譯錯誤,一些本應寫着"巴爾赫內保護您"的傳單變成了"巴爾赫內監視着您”。同年早些時候,聯合國調查顯示,法國在馬裏的空襲意外造成約二十名婚禮賓客身亡。
法國官員稱,儘管在薩赫勒地區犯過錯誤,但獨立六十餘年後仍將問題歸咎於法國有失公允。“法國成了替罪羊,“前國防顧問梅米爾表示。
2021年廷巴克圖巴爾赫內軍事基地移交馬裏軍隊前,該行動裝甲車在街道巡邏。圖片來源:弗洛朗·維爾涅/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引發噓聲的言論
馬克龍時而輕率的溝通方式也引發眾怒。2017年在瓦加杜古演講時,他批評薩赫勒地區國家生育率(全球最高之列)的言論使現場氣氛驟變。
“當每位婦女生育七、八、九個孩子時,你能完全確定每個家庭、每個案例中這都是女性的自主選擇嗎?“馬克龍向台下混雜着噓聲與掌聲的觀眾發問。這番言論讓部分聽眾聯想到他此前將薩赫勒地區高生育率稱為"文明危機"並導致區域不穩定的爭議性表態。
在與瓦加杜古觀眾問答環節中的一句即興發言同樣引發爭議。當布基納法索總統羅赫·卡博雷在被問及電力短缺問題後離席時,馬克龍調侃道:“他去修理空調了。“卡博雷的隨行人員事後解釋稱總統只是暫時離場如廁。
非洲各國及法國評論人士指責馬克龍言論涉嫌種族歧視和居高臨下,這些指控遭到他本人否認。
“馬克龍的溝通方式堪稱災難,“曾任法國駐馬裏、塞內加爾等前殖民地大使的尼古拉·諾曼德評價道,“他不斷為法國的敵對勢力提供攻擊素材。”
多哥政治家、西非經濟貨幣聯盟專員卡科·努布克波指出,馬克龍承諾要與爭議性領導人保持距離的表態製造了其無法兑現的期待。該聯盟成員國均使用法國支持的區域貨幣。
2021年10月,馬克龍在蒙彼利埃舉辦非洲峯會時,只邀請民間社會活動家而排除所有非洲國家元首。“他的演講讓年輕人誤以為他會推翻非洲獨裁者,“努布克波批評道,“結果卻無所作為。這既削弱了法國立場,也展現出對非洲領導人的極度傲慢。”
2021年10月馬克龍出席蒙彼利埃非洲峯會。圖片來源:guillaume horcajuelo/EPA/Shutterstock實際上,法國在薩赫勒地區打擊聖戰分子時依賴的正是這些非洲領導人。這導致法國不得不與那些僅名義上舉行選舉或政府深陷腐敗醜聞的政客維持尷尬聯盟。
2020年馬裏政變前的抗議活動,源於民眾對投票率僅23%的議會選舉的憤怒。即便安全部隊暴力鎮壓示威者後,法國政府仍支持凱塔政府。
一年後在乍得,馬克龍成為唯一出席該國執政30年強人代比葬禮的西方國家元首。法國政府承認其子馬哈馬特·代比為新總統,儘管其掌權方式違背了乍得憲法規定的繼任程序。
在馬裏、布基納法索、尼日爾和加蓬(軍方於8月推翻總統阿里·邦戈)參與支持政變抗議的民眾中,許多人認為民主是西方強加的空頭概念。根據聯合國衡量預期壽命、受教育年限和人均收入的人類發展指數,布基納法索、馬裏、中非共和國和尼日爾在191個國家中排名墊底。
“老實説,目前我不需要民主,”拉馬·埃爾維在反對法國駐尼日爾軍隊的集會上表示,“我希望能有10年軍事統治,因為我們需要解決教育體系、醫療保健問題,尤其是安全威脅。”
多哥籍專員努布克波指出,包括支持與歐元掛鈎的西非中非法郎在內的許多法國政策,主要惠及當地精英階層。“他們在巴黎購置房產,送子女赴法留學,”他分析道。對於整體經濟而言,政府無法自主調控匯率抑制了企業融資和經濟增長。
努布克波認為,無論是貨幣體系還是反恐軍事支持,與法國切斷聯繫都是必要之舉,即便短期內可能引發更多動盪。“這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他説道,“但也是充滿不穩定與不確定性的時期。”
喬·帕金森、德魯·欣肖和伊西富·吉博對本文亦有貢獻。
投稿請聯繫加布裏埃爾·施泰因豪澤([email protected])與諾埃米·比塞爾布([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4年1月10日印刷版,標題為《法國如何失守非洲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