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斯坦福教授挑戰4萬億美元市政債券市場中的種族歧視問題

市政債券市場是華爾街一個沉寂的角落，為美國的道路和下水道提供資金。它也在美國種族不平等的歷史中扮演了角色，德斯汀·詹金斯想向你展示其中的關聯。

人們往往將市政債券（如果他們考慮過的話）視為投資組合中乏味的部分，或是街頭新建學校的資金來源。參與這個4萬億美元州和地方債務市場日常運作的銀行家和官僚們，通常更關注收益率曲線而非歷史過錯。

但許多人認為，這個市場對某些美國人的幫助遠多於其他人。研究顯示，黑人社區在市政債券市場中的借貸成本往往更高。詹金斯本人的研究發現，白人居民從全市税收資助的某些項目中獲益最多。

斯坦福大學歷史學助理教授詹金斯花費十年時間研究這類課題。在2020年喬治·弗洛伊德遇害及隨後的種族正義抗議活動後，更多人想傾聽詹金斯的見解。承銷商、交易員、投資者和分析師開始關注他的觀點。

“他寫的這本書在業內引起了轟動，“西門子金融服務公司銷售副總裁希瑟·威利斯説。她指的是詹金斯307頁的著作《不平等的紐帶：債務與美國城市的形成》。

“有很多這類研究都在説‘奴隸制真的很糟糕’。但他的學術成果是首個真正聚焦於我們行業的。”威利斯説道。

市政債券市場自律組織的負責人與詹金斯進行了一場“爐邊談話”。由兩家金融行業媒體組織的線上對話吸引了超過100位基金經理、銀行家、分析師、政府財政官員等人士參與。在視頻記錄中，即便回顧數十年的艱難歷史，他仍保持着從容的舉止和温和的微笑。

舊金山藝術宮於20世紀中期通過市政債券收益重建。1960年代舊金山藝術宮內部施工場景。聚焦20世紀中期舊金山的著作《不平等的債券》認為，市政債券市場加劇了城市中的種族不平等。圖片來源：喬·羅森塔爾/舊金山紀事報/蓋蒂圖片社詹金斯的研究揭示了令人不安的真相：1963年，密西西比州傑克遜市拒絕在機場實施種族融合僱傭政策，即使這意味着放棄該設施的聯邦援助。市政債券投資者隨後提供了資金支持。幾年後，1966年美國投資銀行家協會徵文比賽獲獎文章主張，城市的種族構成應納入其債券評級考量。

《不平等的紐帶》主要聚焦於20世紀中葉的舊金山，通過詳細案例論證市政債券市場如何加劇了不平等。在政府官員、投資者、銀行、評級機構及多數選民的支持下，舊金山舉債建設公園和文化設施，這些項目不成比例地惠及白人居民——最終卻用全體納税人的錢償還債務。

“黑人社區，“詹金斯寫道，“持續被認定為不具備發債資格。”

36歲的詹金斯很早就意識到資金對社區的影響。他在皇后區牙買加的一個工薪階層社區長大，但憑藉獎學金就讀曼哈頓私立學校。父親曾是地鐵司機，後轉任紐約交通系統的平面設計師，母親則是醫院檢驗科主管。

詹金斯家隔壁就是寄養中心，他卻自認為是街區最富有的孩子。在學校，他能在頂級體育館打籃球，這與社區破舊的公園形成鮮明對比。他的同學多是企業高管和權力掮客的子女。

“這種日常對比是我最初認知不平等的方式，“詹金斯説。

隨着時間推移，精英場所不再令他畏懼。2006年哥倫比亞大學新生入學時，他向同學自我介紹要成為美國首位黑人總統（“現在回想起來真尷尬，“他如今坦言）。他最終選擇主修美國曆史。

2013年夏天底特律申請破產保護時，詹金斯正在斯坦福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消息公佈當天，他恰巧參加債券入門課程。底特律在白人持續遷離數年後破產的事實，讓詹金斯意識到這背後存在更宏大的種族敍事。最終他將斯坦福博士論文選題定為市政債券市場中的種族因素。

幾年後回到紐約市時，詹金斯正在為博士論文做最後潤色，同時加入了名為"黑人青年計劃100”（BYP100）的激進組織。

該組織的成立部分源於邁克爾·布朗之死——這名手無寸鐵的黑人青少年2014年在密蘇里州弗格森市被警察槍殺。美國司法部報告指出該市財政存在問題，即弗格森嚴重依賴罰款收入。

報告稱：“許多警員似乎將部分居民——尤其是生活在弗格森非裔聚居區的居民——更多視為潛在違法者和財政收入來源，而非需要保護的市民。”

詹金斯與BYP100其他成員仔細研究了紐約市預算，分析資金來龍去脈。在一次教育宣傳活動中，他們在地鐵發放資料單，詳細説明市政收入有多少來自罰款，又有多少投入警務系統。

“他總是能用特別易懂的方式解析複雜問題，“時任紐約分會的組織聯席主席卡爾·庫莫茲回憶道。

隨後幾年異常忙碌。在哈佛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任職後，詹金斯於2021年加入斯坦福大學任教，同年出版《不平等的枷鎖》專著。他與擔任兒科醫生的妻子定居灣區，並迎來了新生兒。

那段時期，還有兩起事件將公共財政與種族議題推向了更廣泛的全國性討論。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時，美聯儲首次為市政債券市場出台了救助方案，通過擔保債券來穩定價格。同年，喬治·弗洛伊德遇害事件促使眾多大企業重新審視經營方式。

新聞媒體爭相採訪詹金斯的觀點。債券公司邀請他發表演講。市政財政官員們傳閲着他的著作。

他們心中的疑問正是詹金斯長期思考的問題：如果市政債券市場在上世紀加劇了種族不平等，那麼能否在本世紀運用其力量來緩解這些不公？

2021年出現了一項提議。國會召開了可能是史上首次關於市政債券市場種族問題的聽證會。議員們審閲了一份關於傳統黑人院校的學術研究。在美國，這類教育機構與州市政府同樣具備市政債券市場發債資格。

研究顯示，傳統黑人院校支付了不成比例的高額承銷費，尤其是阿拉巴馬、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州的院校，該研究指出。更高的費用意味着交易部門更難找到債券買家。

研究作者們自認為洞悉了原因。由於税收的特殊性，市政債券市場的借款人通常主要將債券出售給所在州的居民。該研究發現，在調查、網絡搜索和社交媒體帖子中顯示"反黑人種族敵意"水平最高的州，恰好也是HBCUs支付最高承銷費的地區。

這項歷時23年追蹤高校債券發行的研究由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聖母大學、杜克大學和南加州大學的學者共同完成，發表於經同行評審的《金融經濟學雜誌》。

研究者建議國會賦予HBCUs債券全國免税資格（目前僅限發行州免税），這一特權部分市政借款人已享有。此舉將擴大HBCUs債券的潛在投資者基礎。證券業與金融市場協會、美國債券交易商協會等強大行業組織已表態支持，但改革至今未實現。

另一項針對2022年4月存量債券的研究顯示，黑人居民比例較高的地區每年因無法用其他因素解釋的額外利息支出合計約9億美元——這種現象被稱為"黑人税”。

該研究由杜克大學學者牽頭，470億美元資產管理公司Breckinridge Capital Advisors的分析師協助完成，去年發表於同行評審期刊《PLOS One》。

市政債券投資者通常是高收入的美國家庭，他們青睞市政債券是因為利息免税且城市很少違約。詹金斯逐漸認為，一個虧待少數族裔社區的市場對他們也並非完全有利。

位於金門公園的加州科學院是斯坦哈特水族館所在地，該館於20世紀中葉通過市政債券收益重建。孩子們在舊斯坦哈特水族館建築內觀看海豚。德斯汀·詹金斯寫道：“白人勞動者為白人中產階級建造了這個遊樂場。“圖片來源：Michael Maloney/《舊金山紀事報》/蓋蒂圖片社2022年穆迪投資者服務公司就城市信用評級新方法公開徵求意見時，詹金斯提交了建議。他提出除自然災害、疫情和網絡犯罪風險外，穆迪還應評估"民主風險”。他認為投資者可能需要避開那些因投票權限制可能導致法院最終否決選民批准的債券交易的地方。

在其他研究中，他與其他學者指出警察不當行為會損害債券持有人利益。城市每年在涉及暴力執法、錯誤拘留等不當行為的案件上需支付數百萬美元法律賠償。

但詹金斯並不熱衷於通過恐嚇投資者來促使他們行善，而是更傾向於提醒他們內心向善的意願，併為其提供機會。他構想了一個市政債券市場——債券持有人會積極尋找由黑人社區主導、為黑人社區規劃的項目。近期，他成功獲得一筆資助金，用於向長期被忽視的社區民眾普及債券運作知識。

這一理念正獲得更多認同。在芝加哥紅線地鐵延伸至以黑人為主的南區的規劃定案前，市政交通部門與周邊居民舉行了數十場會議收集建議。該項目債券或將於今年晚些時候發售。

詹金斯並未鼓吹"行善者必得福報"的觀點。他強調，投資者若想真正帶來改變，就必須在收益率上作出一定犧牲。

當前華爾街某些領域，價值觀導向基金在利率上升和保守派反彈背景下似有失勢。但詹金斯仍持樂觀態度，認為至少在市政債券市場，2020年湧現的聲援浪潮終將轉化為真金白銀的投資。

“或許有人會認為我太過天真，過度信任人們會付諸行動，“他表示，“但我不這麼想。這是個契機。你要給人們機會來展現他們的本色。”

聯繫記者 Heather Gillers 請致信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