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精神科醫生試圖戒賭，但博彩應用讓她欲罷不能——《華爾街日報》

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山——卡維塔·費舍爾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她以750美元本金起注，去年夏天連續六天勢如破竹。她在網絡賭場一輪接一輪地下注，最終贏取50萬美元。這筆橫財足以彌補所有失敗賭注，還能還清全部債務。

41歲的費舍爾是心理健康專業人士，在郊區住宅養育着兩個兒子。彼時她已因網絡賭博虧損欠下六位數債務。近一年來她屢戰屢敗，曾向至少一家博彩公司投訴自己深陷賭癮卻無法自拔。作為通曉人類衝動與成癮機制的精神科醫生，費舍爾比多數人更清楚該如何自救。

但她面對的是一個深諳利用數據分析和人類行為學來留住客户的行業。博彩公司追蹤費舍爾下注的起伏波動，通過贈送獎勵積分維繫她的賭癮。VIP客户代表不斷給予鼓勵和贈禮。

在連續六天贏錢後，費舍爾多次試圖從PointsBet博彩應用提取50萬美元。但她反覆改變主意，將資金重新投入賭局。

不到24小時，她幾乎輸光了全部贏利。“大腦里根本不會出現’好了該停手，你已經翻本，可以放下這一切’的聲音，“費舍爾説，“我腦子裏就是有種東西驅使我繼續賭下去。”

年收入超過150億美元的在線賭博行業源於2018年最高法院的一項裁決，該裁決為各州允許和監管體育博彩掃清了道路。如今，已有30個州和哥倫比亞特區批准了24小時在線體育博彩。

費舍爾沉迷的在線賭場博彩在六個州合法，已成為行業的金礦。

2022年11月，費舍爾從DraftKings下載了應用程序，該公司與FanDuel並列為美國兩大頂級在線博彩公司之一。她試圖緩解近期離婚的壓力和疫情期間居家工作的孤獨感。她發現了Slingo，一種類似賓果的配對遊戲，玩起來像老虎機一樣簡單。

費舍爾開始玩後不久，一位客户代表發郵件自我介紹。在DraftKings和其他在線博彩公司，這些人被稱為VIP客户經理。

“我期待與您合作並建立良好的關係！“賈米爾·科格德爾在2022年12月9日寫道。費舍爾表示，在四個月裏，他們交換了數十封電子郵件和短信。科格德爾未回應置評請求，DraftKings也拒絕代表他發表評論。

DraftKings和其他賭博公司提供了數萬美元的信用額度，使費舍爾在想要退出後仍長期沉迷。

賭場向來以特殊待遇吸引豪賭客，但在線博彩加劇了行業策略。公司24小時密切跟蹤投注習慣，收集每位客户在應用程序上花費的時間、賭博金額、下注類型和虧損金額等數據。

匹茲堡郊外一塊DraftKings公司的電子廣告牌。VIP客户經理通過即時監控用户的賭博活動保持緊密聯繫。他們能追蹤客户最後一次使用應用的時間，並通過贈送積分和其他獎勵手段，吸引那些最具價值的賭客——也就是輸錢最多的人——重返賭桌。支付選項讓賭徒能立即動用一些他們根本無力償還的資金。

賭徒會根據下注金額被分配專屬VIP經理。這種個性化服務成效顯著。根據《華爾街日報》查閲的內部文件，在被體育用品公司Fanatics收購前，PointsBet平台0.5%的VIP體育賭客在2019和2020年貢獻了超70%的收入。

菲舍爾曾一度每局下注數萬美元。隨着虧損加劇，她給佛羅里達州的姐姐發短信承認賭博成癮。姐姐回憶當時曾建議她尋求幫助。

但VIP優惠仍在持續轟炸。

“週末過得如何？我剛為您添加了週二專屬福利：每在老虎機下注1000美元可獲30美元賭場積分”，2023年1月17日科格德爾向菲舍爾發送的信息顯示，“72小時內最高返現1000美元”。

回顧這段經歷，菲舍爾説她成為精神科醫生本是為了探索人腦奧秘。但在約11個月裏，她自己卻成了難解的謎題。“明知在浪費生命、時間和金錢，“她説，“卻無法抽身。”

網絡賭博公司聲稱，大多數人蔘與賭博是為了娛樂，並且他們能夠將客户受到的傷害降至最低。

“DraftKings致力於最高標準的消費者保護和負責任的博彩，”該公司的首席合規官詹妮弗·阿吉拉爾表示。公司拒絕對費舍爾的情況發表評論。

本報道基於採訪、電子郵件和財務記錄。

嘗試，再嘗試

費舍爾是佛羅里達州一所高中的聯合畢業生代表，2012年在匹茲堡大學完成了精神病學住院醫師培訓。她欣賞自己職業的藝術性和科學性，通過了解病人來理解他們的疾病。

她住在一棟兩層樓的房子裏，牆壁上滿是窗户，可以俯瞰匹茲堡郊區起伏的山丘。她的兩個年幼的兒子踢足球。多年來，她有時會去附近的賭場觀看一支1980年代翻唱樂隊的表演，預算100美元用於外出之夜的飲食和擲骰子游戲。

疫情期間，在手機上玩賭場遊戲最初是孩子們入睡後放松的一種方式。很快，她開始賭博到深夜。隨着輸錢，她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金錢試圖扭轉命運。“這次我會贏的，”她回憶當時的想法。然而，她的損失越來越大。

她希望能擺脱困境，而免費積分給了她繼續嘗試的理由。DraftKings送給她一個可容納14人的帳篷，她以500美元的價格賣掉了。公司還邀請她觀看匹茲堡鋼人隊的橄欖球比賽，並在包廂裏享用食物和飲料。

阿克里舒爾體育場，匹茲堡鋼人隊的主場。2023年1月9日，菲舍爾給她的DraftKings客服發郵件説她在Slingo上"輸得很慘”，應該試試別的遊戲"或者徹底戒賭”。

“對了，能給我些VIP福利嗎？“她問道。

客服往她賬户加了500美元獎金。“祝你好運連連！“他説。當月晚些時候，他讓菲舍爾每週確認是否符合促銷和返現資格。

為籌集賭資，菲舍爾動用了積蓄和退休金，還申請了個人貸款。她使用將賭博交易視為現金預支的信用卡，利率高達33%。

菲舍爾發現了與博彩公司合作的Pavilion Payments公司提供的VIP Preferred服務。該程序讓賭客無需等待銀行轉賬就能獲得資金。當這家拉斯維加斯公司催收欠款時，她經常無力償還，導致收到催款通知。Pavilion表示他們倡導負責任賭博。

菲舍爾多次通過DraftKings等應用程序提供的工具設置投注限額，包括限制消費金額或暫時禁止下注。但這些限制到期後，她又開始賭博。

隨着債務增加，菲舍爾今年一月試圖註冊州政府項目，該項目允許賭客在賓夕法尼亞州合法博彩App上自我禁賭1年、5年或永久。菲舍爾稱收到錯誤提示後放棄了申請。

“這周我手氣很差——能否請您再給一次額外紅利，讓我明天試試轉運？”2023年3月8日，菲舍爾在給VIP客服的郵件中寫道。

客服為她的賬户充值了500美元。“希望這能助您重回正軌！”他回覆道。

三月下旬，菲舍爾的男友帶她去墨西哥坎昆度假，但她滿腦子都是日益嚴重的財務危機。房貸還差1200美元未繳，她寫信詢問DraftKings客服是否向VIP客户提供貸款。

客服予以拒絕*。*他詢問菲舍爾是否在承受範圍內賭博。“我們非常重視負責任博彩，”他寫道，並附上平台工具鏈接，允許她設置投注限額或臨時禁賭。

回國後，菲舍爾向客服保證自己未超預算賭博。“好的完美，”客服回應道，隨即贈送250美元籌碼“助您重振旗鼓”。

四月，DraftKings突然通知她不再具備VIP資格且未説明原因。憤怒的菲舍爾要求註銷賬户。2023年前四個月，她在該平台虧損約14.1萬美元，期間獲得超3.6萬美元賭博籌碼。2022至2023年間，她在DraftKings累計損失逾19萬美元。

五月菲舍爾致函平台，坦言自己深陷賭癮需要幫助。“我確信本可以得到更好保護，”她表示，“VIP客服能清楚看到我的賭博時長和金額。”她要求平台賠償部分損失。

DraftKings玩家保護團隊的一名成員在郵件中表示，她無法為損失獲得退款。

“我們很遺憾聽到您在我們平台上的經歷以及您現在面臨的財務問題，“DraftKings玩家保護團隊的一名代表寫道。郵件中提供了賭博熱線的電話號碼和賭博成癮網站的鏈接。

“我本可以早就停手的，“菲舍爾説。“那些VIP獎金又把我拉了回去。”

菲舍爾在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山的家中### 刺激慾望

心理學家表示，對於賭徒來説，下注會觸發大腦釋放多巴胺，這種化學物質會創造一種愉悦和期待感。在等待老虎機的下一次旋轉或下一場足球比賽時，這種感覺會激增。賭徒們反覆尋求這種感覺，無論輸贏。有些人無法停止。

英國的在線博彩業因對賭博成癮和博彩公司營銷行為的擔憂而受到審查。監管機構指出，獎金和VIP計劃是公司用來讓客户持續賭博和輸錢的工具。

2020年，英國監管機構對針對大賭客的VIP計劃實施了限制。這些規則要求公司檢查賭徒是否能負擔得起他們的賭注金額，並限制信用贈予。監管機構隨後報告稱，VIP計劃中的客户數量減少了90%。

據《華爾街日報》查看的內部文件顯示，PointsBet公司直至2022年仍根據投注模式對體育博彩客户進行分類。其中一類重要客户被稱為"戴夫”，該公司將其描述為年收入至少15萬美元、年齡30至45歲的男性。“戴夫"們每年約有100天進行投注，平均單注金額500美元。

該公司還將平均單注低於20美元的客户標記為"查德”，將其歸類為低價值賭客。Fanatics公司發言人表示，在被收購時PointsBet已停用這類術語。

研究賭博成癮的心理學家指出，博彩公司掌握着足以識別問題賭徒的數據。

最顯著的預警信號是"追損行為”——試圖通過加大賭注挽回損失。英國研究顯示，頻繁向賭博賬户充值就是可追蹤的指標之一。

根據銀行流水，菲舍爾曾有過單日向同一應用充值十餘次的記錄：100美元、300美元、500美元。

菲舍爾位於賓州黎巴嫩山的家在各州審議線上賭博合法化時，企業承諾會對問題賭徒進行干預，但保障措施卻寥寥無幾。

新澤西州監管機構去年開始要求博彩公司利用玩家數據識別高風險客户。根據新澤西博彩執法部門規定，可監測的預警信號包括：每週投注時長持續增加、賬户餘額不足1美元仍繼續下注，以及反覆自我禁賭的用户。

截至去年10月，據新澤西州總檢察長辦公室統計，約有94,000名客户受到在線博彩公司不同程度的干預措施，包括觀看負責任博彩視頻教程和進行相關談話。

災難救助

去年七月，當菲舍爾在PointsBet平台贏取又輸掉50萬美元后，一位客服代表通過郵件表示可協助她設置應用內的消費限額，並提議安排電話回訪。

該郵件寫道：“PointsBet致力於為用户提供最佳體驗，我們堅信實現這一目標的基礎是負責任地參與博彩。”

八月，菲舍爾再次通過賓夕法尼亞州博彩控制委員會申請禁用賭博應用。8月3日的自動回覆郵件顯示，因信息不符其請求未被受理。

一週後她重新提交申請並附上個人懇求：“這是我第四次嘗試自我禁賭，如需補充材料請告知。賓州在線賭博毀了我的人生。”

三日後州博彩委員會確認對其永久禁賽。該機構發言人Doug Harbach表示，當用户遇到註冊禁令問題時他們會及時響應。

一年間菲舍爾累計輸掉逾40萬美元個人積蓄。“你會責怪酗酒者嗎？“她説，“我不會。”

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山費舍爾家窗外的景色。她申請了一筆24.3萬美元的房屋淨值貸款，以較低利率償還信用卡和個人貸款。她説，未來15年每月需還款2400美元，這還不包括每月3600美元的房貸。

為償還另外12萬美元信用卡債務，費舍爾制定了每月2500美元的分期計劃。她還在當地醫療機構兼職以增加收入。

去年八月，費舍爾在本地教堂參加了首次針對賭徒的"十二步康復計劃"聚會。她原以為參與者寥寥，內心充滿恐懼與孤獨，卻發現現場有25人。一位組員告訴她"你不再孤單”，令她當場落淚。

“我當時就想’真不敢相信有這麼多人在這裏’，“她説。

費舍爾正籌備三月份向賓州精神科醫生們進行關於賭博問題篩查的演講。儘管存在職業和個人風險，她仍決定公開自己的故事，以消除對賭癮的污名化**。**

“這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説。

聯繫凱瑟琳·塞爾：[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