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報道:"當我揮動鐮刀時,靈魂歡欣":烏克蘭人為他們凋敝的村莊而戰
James Marson and Oksana Grytsenko | Photographs by Emanuele Satolli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烏克蘭馬拉科米舒瓦哈——近日一個清晨,這個曾被佔領村莊的村長尤里·特列季亞科夫爬進村公所廢墟,尋找一份關鍵文件:一本舊的電費繳納登記簿。
一旦積雪融化,排雷隊將為工程師清理出一條修復電線的通道,這可能是讓這個曾經繁榮的農業村恢復生機的最後機會。
“沒有電,村子就會消亡。“60歲的特列季亞科夫説。
俄軍早已撤離該地區,他們在2022年9月烏克蘭東北部反攻中被擊退。但他們留下的破壞引發了一個問題:這個有着三百年曆史的村落該如何恢復?
戰前140名居民中僅有15人留守,常棲身於穀倉或車庫。半年佔領期間,僅少數建築未遭損毀。教堂藍色穹頂被炸出巨大窟窿,學校已成廢墟。一位農民的10頭牛觸雷身亡,如今只剩一頭。
俄羅斯2022年入侵烏克蘭造成的破壞規模,堪稱歐洲自二戰以來之最。雙方數十萬軍民死傷,城鎮村莊盡毀。俄官員承認其目標是消滅烏克蘭抵抗力量——這個目標從其血腥歷史來看,烏克蘭人再熟悉不過。
馬拉科米舒瓦哈村長尤里·特列季亞科夫與村民交談。
被俄軍用作野戰醫院的馬拉科米舒瓦哈東正教堂在交戰中嚴重損毀。幾個世紀以來,俄羅斯一直通過暴力與毀滅迫使鄰國屈服。作為烏克蘭國民生活中心的村莊往往首當其衝。約百年前,馬拉科米舒瓦哈及周邊村莊曾有數千居民,後來莫斯科當局通過徵糧製造饑荒,導致全國數百萬人死亡。對烏克蘭人而言,僅僅是活下去、不逃離,就是最崇高的抵抗。
“我們會繼續生活下去,“村裏最年長的76歲居民莉迪婭·波霍扎説。
《華爾街日報》近期走訪該地區時,目睹了人們在匱乏中展現的堅韌。一名農場工人演示瞭如何用遙控改造拖拉機檢查田間的雷區,以便播種糧食;有人用俄軍彈藥箱搭建了臨時公寓;一位與丈夫住在車庫裏的婦女堅持為訪客端上熱氣騰騰的雞湯。
這是本刊繼2022年9月後第二次探訪該地區,當時報道了佔領造成的直接破壞、烏軍與平民合力驅逐俄軍的過程,以及這場勝利的代價。
特列季亞科夫通常在附近城市伊久姆一座通風的建築裏辦公,他和兩名助理負責馬拉科梅舒瓦哈及其他八個村莊的行政事務。他們試圖用一個小電暖器取暖,在特別寒冷的日子裏,午餐時還會喝一小口白蘭地。
儘管天氣寒冷,他還是出發前往南部的村莊巡視,這些村莊位於北頓涅茨河周圍的山丘和山谷中。擔任村長二十年的特列季亞科夫表示,近年來該地區因靠近伊久姆、河邊空氣清新以及松林中可狩獵野生動物而備受歡迎。
馬拉科梅舒瓦哈由烏克蘭哥薩克人在18世紀初建立,這些戰士兼農民經常反抗俄羅斯的統治。根據當地歷史學家的一本散文集,到20世紀初,這裏已發展成一個繁榮的中心,周圍有數千人口的定居點,擁有12座麪粉廠、兩名鐵匠和一個配備葵花籽油壓榨機的農業作坊。後來蘇聯人來了,沒收了獨立農民的土地,並在20世紀30年代初製造了一場饑荒,導致數百人死亡。
“孩子們被埋在花園裏,甚至沒人統計過他們的數量,”村圖書管理員伊琳娜·斯特雷尼克説。
最新的破壞——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很快就顯現出來。雜草覆蓋了曾經種植小麥、玉米和向日葵的農田。特列季亞科夫首先拜訪了波霍扎,她是村裏的本地人,從14歲起就做擠奶工。
波霍扎的小兒子在入侵初期不幸遇難,當時一發炮彈落在鄰村他家的後院。她逃離佔領區後,於去年春天返回家園,發現屋頂被炮彈炸出一個窟窿。如今她在小院裏養了兩隻山羊,用自己割的乾草餵養它們。
“揮鐮割草時,我的靈魂都在歡唱,“波霍扎説道。
特列季亞科夫對她勤勞不輟的精神讚歎不已,但也提醒她視力不好要當心別踩到地雷。
他走向村中心那座有200年曆史的三一聖教堂。入侵前,村民們曾協助翻新了隔壁的教區住宅;俄軍到來時,神父竭盡全力保護他們,分發從伊久姆修道院運來的黑麥麪包。
2022年3月佔領村莊後,俄軍將教堂改建成野戰醫院,盜取當地醫療中心的設備,並搭建了臨時廁所。《華爾街日報》在2022年9月俄軍撤離數日後到訪時,這裏污穢不堪,擔架堆疊在聖像牆前,屋頂漏洞滲下的雨水在地面形成水窪。特列季亞科夫表示,志願者已清理了現場,但教堂至今未恢復宗教活動。
對面的學校同樣廢棄。俄軍將其變為軍用車輛修理廠,並在物理教室附近生明火。
“野蠻人,“特列季亞科夫説,“找不到更貼切的詞了。”
奧列克西·舒米洛手持用於操作排雷拖拉機的遙控器。
馬拉科米舒瓦哈一棵樹上殘留的鞦韆。村長從破碎的村委會找回賬本後,爬坡走向一處農用倉庫。倉庫裏停放着現代化的西方農機設備,但機械師奧列克西·舒米洛展示的卻是當下最重要的車輛——一輛改裝成排雷工具的鏽跡斑斑的舊拖拉機。33歲的舒米洛通過無人機遙控器,能指揮這輛裝甲拖拉機在田間用機械探杆搜尋地雷。他已清理約1000英畝土地,使小麥得以播種。
在外頭,特列季亞科夫遇到了為農場當看守、住在雞舍裏的費迪爾·扎普羅申科。佔領期間,俄軍因懷疑其向烏軍通報軍事座標(他家位於山坡上)而兩次拘捕他。第一次回家時房屋遭洗劫;第二次回去,房子已被燒燬。
不久後,一名俄軍士兵拿他的絕境取樂,遞給他一枚手榴彈讓他自爆。扎普羅申科説當時差點動心,但轉念一想:“去他的,我還有兒子。”
幾乎所有證件和財產都在大火中燒燬。房屋登記在他妻子名下(她在入侵前夕去世),因此扎普羅申科將面臨申請國家賠償的繁瑣手續。
接着,特列季亞科夫想去一個名為科潘基的廢棄村莊,但首先決定向當地一位男子確認道路是否已通車且沒有地雷。“我想這條路已經通車了,“那人説。
“是’我想這條路已經通車了’,還是’這條路已經通車了’?“特列季亞科夫追問道。這樣的細節可能關乎生死。路邊點綴着白色布條,標示着可能埋有地雷的地方。
通往科潘基的路經過一座蘇聯士兵紀念碑,這是紀念二戰期間激烈戰鬥的幾座紀念碑之一,當時該地區多次易手。1942年,一支蘇聯部隊被德軍包圍,數萬人被殺或被俘。2017年,志願者們發現了17名蘇聯士兵的遺骸,並將他們安葬在紀念碑旁。不過,村長警告不要靠近,因為俄羅斯人可能在那裏埋了地雷。
通往蘇利希夫卡路上的一座蘇聯時期紀念碑。
阿納託利·克尼亞澤夫站在多文克村一間工坊上方新建的房間裏。如今,新的紀念碑點綴着這片土地,紀念在數月戰鬥中犧牲的烏克蘭士兵。寒風中,藍黃相間的烏克蘭國旗在死者的照片和名字上方飄揚。
科潘基在入侵前就已經蕭條,人們被更大的城鎮吸引而離開。俄羅斯人徹底摧毀了它。在佔領期間,最後一位居民一天晚上開車回家時,他的車被俄羅斯炮彈擊中。當局決定,科潘基以及特列季亞科夫管轄的另外兩個村莊將不再重建。
這裏如今已成鬼村,但尚存一絲希望:附近某塊田地裏,與周遭覆蓋着灰暗雜草的土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嫩綠的麥苗。
特列季亞科夫向村莊另一端出發。沿着結冰的土路行駛,他將車停在一處牆壁被炮彈炸出窟窿的房屋附近。此行是為給哈琳娜·伊耶夫列娃夫婦送達官方文件。但這位60歲仍身手矯健的老人剛燉好一鍋雞湯,執意要招待訪客。
客人們走進她的餐廳——一個用爐子取暖的小穀倉,掀開曾裝過世界糧食計劃署大米的麻袋門簾以保持室內温度。由於房屋嚴重損毀,伊耶夫列娃夫婦平日在此用餐,在車庫裏就寢。她在牆上掛了幅簡易風景畫和紅色掛鐘,讓逼仄空間更有家的氣息。
依照烏克蘭鄉村傳統,伊耶夫列娃端出更多自制食品。先是一瓶家釀伏特加*(當地稱samohon)*,搭配着拿出幾罐醃番茄和黃瓜。她説即便經歷戰火與佔領,也阻擋不了她醃製食物的習慣。
伊耶夫列娃在這棟父親建造的房子裏出生,從未想過離開。“要是能通電就太好了”,她説道。
五隻貓偎在爐邊取暖,這是她現照料14只貓中的部分。和許多鄰居一樣,她在匆忙撤離時不得不留下兩隻德國牧羊犬,歸來時僅一隻倖存。
沿路前行幾百碼,一行人遇到了令人不安的一幕:地上一灘血跡,旁邊擱着一把斧頭。塔瑪拉·米申科從一扇門後走出來説,別擔心。她剛宰了三隻鴨子,準備第二天帶到伊久姆的市場去賣。她和54歲的丈夫弗拉基米爾養了約300只鴨子,這給他們帶來一些收入。俄羅斯人在這裏時,有時會朝鴨羣自動步槍掃射,然後抓走一些當食物。
喝着甜咖啡,吃着餅乾,他們問市長什麼時候能給他們家換上新窗户。由於炮彈留下的洞,晚上家裏的温度接近冰點。特列季亞科夫説,志願者可能下週會帶一些來。
米申科一家在整個佔領期間都留在這裏。弗拉基米爾回憶説,他們的朋友伊萬在餵動物時被炮彈炸死,他是村裏五個死於戰爭的人之一。弗拉基米爾把伊萬的屍體帶到他們家,並給了俄羅斯軍隊一頭公牛,以換取埋葬他的許可。
米申科一家回憶説,俄羅斯士兵對村裏的房屋設施感到震驚,包括自來水、管道煤氣和室內廁所。他們偷走了車輛,但村民們通過在俄羅斯士兵進攻時衝到他們的戰壕裏拿走食物來獲得一些報復。
現在,米申科一家只剩下一頭牛了。另外10頭在附近的山坡上吃草時觸雷死亡。
農民沃洛迪米爾·米先科因觸雷失去了11頭牛中的10頭。
兩名男子走在蘇利希夫卡的主幹道上。次日前往蘇利希夫卡村的行程揭示了更嚴重的破壞和更絕望的境況。車輪碾過村莊道路上的泥濘。一棟棟房屋只剩磚石廢墟。損毀的農用機械閒置在旁。
他最先遇到的是正在搜尋詭雷的士兵——他們並非為了恢復村莊安全,而是要將這些爆炸物重新部署到東北方向的新前線。
“我們物資緊缺,“其中一名士兵説道。
在鄰近的多夫亨克村,農民伊霍爾·克尼亞澤夫決心展望未來。他的房屋在戰鬥中損毀,去年夏天他用數十個俄軍彈藥箱在自家汽車修理廠上方搭建了新居的牆壁。一樓爐子的管道提供暖氣,發電機保障了熱水供應。他的母親正嘗試在室內種植牛油果和辣椒。
房屋坐落於山坡,視野所及是彈坑密佈的田野、扭曲變形的樹木和倒塌的建築。在父親和烏克蘭士兵協助下,43歲的克尼亞澤夫已清理出足夠土地種植洋葱,預計春季就能收穫。
“我會重振家業。一切都會好起來,“他説,“我們只需要重新開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伊霍爾·克尼亞澤夫和他的父親阿納託利站在他們位於多文克村的房子前。他們用空的俄羅斯彈藥箱搭建了一個生活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