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初創公司eFishery前CEO吉布蘭·胡扎法如何偽造數據 - 彭博社

三月被遺棄的eFeeders。

攝影師：Rosa Panggabean/彭博社當Gibran Huzaifah盯着筆記本電腦上的Excel表格時，他彷彿凝視着深淵。eFishery——這家他從一個投餵魚苗的創業原型發展為擁有100名員工的印尼初創企業——距離資金耗盡僅剩三個月。

他緩緩在財務報表中填入虛假數字。一小時內，他完成了五年實幹都未能實現的"壯舉"——至少在紙面上，他的公司變成了贏家。點擊發送鍵時，他確信騙局會被拆穿。

但奇蹟發生了。投資者們為業務"好轉"歡呼雀躍，在未察覺數據造假的情況下追加投資，使Gibran避免了破產。2018年末的那個瞬間，他親手搭建的紙牌屋就此奠基，最終讓全球頂級投資機構損失數億美元。

“照鏡子時，你會因自己的錯誤感到羞愧，“Gibran在接受彭博新聞社五小時專訪時坦言，這也是他首次詳細披露eFishery內部運作。“當時我只想活下去。”

從建立兩套賬本（真實賬目供團隊使用，虛增報表面向投資人）的六年後，eFishery已成為亞洲最耀眼的初創公司之一——估值14億美元，員工約2000人。除提升養殖效率的自動投餵設備外，業務更拓展至金融服務領域。

當這個騙局崩塌時，它已擴散成一個由虛假空殼公司和虛報賬户構成的跨國網絡。根據內部調查，該公司聲稱2024年前九個月營收達7.52億美元，實際數字僅為1.57億美元。

2022年的吉布蘭·胡賽法。攝影師：迪馬斯·阿迪安/彭博社這場騙局捲入了多家全球頂尖風投機構——從日本軟銀集團、新加坡淡馬錫控股、紅杉印度及東南亞（現Peak XV）到阿布扎比42X基金和查馬斯·帕裏哈皮蒂亞的Social Capital。所有機構均拒絕或未回應置評請求。

關於eFishery興衰的敍述基於與吉布蘭及20餘位投資人、員工和客户的訪談。它揭示了吉布蘭"假裝成功直至真正成功"的欺騙手段——這種在初創企業界某些角落司空見慣的行為——如何演變成更大的騙局。報道還深入探討了關於自我膨脹、羣體盲思的尷尬問題，以及為何在追捧創業明星的熱潮中會忽視如此多危險信號。投資者至少損失了3億美元（各基金具體虧損額尚不明確，部分可能在更高估值時出售了股份）。

吉布蘭表示，他同意此時接受彭博社採訪，是因為想公開聲明自己並未侵吞資金，並澄清大部分員工對當時發生的事並不知情。

“我只想向所有受影響的人，尤其是農民們，致以最深切的歉意——他們正是我投身這項事業的初心。”

創業起點

吉布蘭在雅加達東部貧民窟附近長大，父親是建築工人，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就讀於被譽為"印尼麻省理工"的萬隆理工學院生物系。當家境陷入困境時，他不得不自謀生路：食物短缺時在清真寺和學校輪流過夜，通過家教、便利店打工和各種零工維持生計。

後來他報名參加水產養殖課程，深受啓發後租下魚塘創業。但很快領教到行業現實：勞動強度大、利潤微薄且魚類養殖變數多。

水產養殖本質上是水中農業，堪稱艱苦行業。魚卵需在系列池中逐級培育，再放入大塘按精確時段投餵量飼養——投料不足會導致魚羣飢餓，過量則浪費資金並滋生藻類。數月精心培育後，活魚還需運輸至加工點或買家手中，期間價格可能劇烈波動。

但吉布蘭矢志不渝。他開設瓦倫小吃攤銷售熟食魚以提高利潤，並遊説雜貨店採購他的產品。鼎盛時期他管理着70多個魚塘，還計劃創立海鮮連鎖餐廳。

“2012年畢業時，我的夢想是擁有一千個魚塘——我想成為印尼鯰魚之王：鯰魚拉賈（Rajah Lele），”他説道。

三月，印度尼西亞井裏汶一家養殖場的鯰魚。攝影師：Rosa Panggabean/彭博社一位資深養殖户曾提醒他擴張中的最大痛點：投餵成了真正的苦差事。於是吉布蘭開始研發自動投餵機，從焊接工作到基礎軟件編程全部親力親為。他的早期設計帶着學生項目的青澀——一個閃亮的倒扣牛奶桶焊接在漏斗上，靠重力將魚糧顆粒撒向旋轉圓盤。發送短信就能打開滑槽投食，餌料隨即散落水面。

“我看到了機遇，所以選擇轉型，”吉布蘭表示，“這個方向更具擴展性，也能幫助更多人。”

數月間，他騎着摩托車顛簸在鄉間土路，後座綁着原型機挨個農場推廣。隨着首批猶豫的養殖户獲得增產並給出可引證的證詞，這項技術逐漸打開了市場。

為提升知名度（同時獲取維持運營的獎金），他參加了雅加達的創業比賽，並快速掌握了風投入門要領：製作推介幻燈片、推銷商業模式、在願景與財務數據間找到打動投資者的平衡點。2013年10月的YouTube視頻裏，娃娃臉的吉布蘭站在浮動漁場進行標誌性路演——水產養殖中投餵環節佔成本大頭，而他的產品能顯著提升效率。2015年，Aqua-Spark（荷蘭可持續水產專業投資機構）同意參與75萬美元的初始融資。

2022年西爪哇省蘇邦縣一處配備eFishery投餵器的魚塘。攝影師：Dimas Ardian/彭博社### 第一次欺騙

eFishery面臨的一大挑戰是其投餵器價格高昂，而小規模養魚的利潤微薄。根據型號和折扣不同，設備價格約為400至600美元。這對印尼許多潛在客户來説難以承受——該國2.8億人口中約10%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勞動力成本低廉。

吉布蘭迅速轉向租賃模式，讓農户租用而非購買設備。他認為這樣能更快將投餵器推向市場，並通過數年時間回收製造成本。但由於需要預先支付設備費用，這也意味着資金快速消耗。

他遍尋東南亞風投機構卻屢遭拒絕。根據新加坡監管文件，截至2017年12月，這家初創公司賬面現金僅剩8,142美元。

但Aqua-Spark仍保持興趣。2018年5月，該公司提出以150萬美元分三等額注資參與A輪融資，但最後一筆50萬美元需有其他投資者跟投才到位。

2022年，一台eFishery投餵器正在投放飼料顆粒。攝影師：Dimas Ardian/彭博社這筆交易為他爭取了時間，但依舊無人願意加入。吉布蘭表示，他當時認為自己若無法吸引其他投資者，將獨自承擔首筆100萬美元的債務。Aqua-Spark聯合創始人艾米·諾沃格拉茨則發表聲明稱，該協議不涉及個人責任。

沮喪之餘，他向印尼同行創始人請教融資秘訣。得到的建議含糊其辭，但吉布蘭領悟到的核心要義是：篡改數據。“他們説會對數字進行潤色，在融資前實施’增長黑客’手段。“他坦言，“我知道這不對。但當所有人都在這麼做且安然無恙時，你難免質疑這真的算錯嗎？”

吉布蘭將面臨的抉擇比作道德困境：誠實導致破產，還是誇大數字以維持企業運轉，保住員工和農户的生計？“這就像電車難題，從來不是輕鬆的選擇。“他引用倫理學經典思想實驗解釋道，“我的道德準則是量化的——如果當下能創造的積極影響超過潛在風險與損害，淨收益為正時就值得去做。”

失控的電車

當新數據發出後，局勢瞬間逆轉。A輪融資大獲成功，吸引了新加坡風投Wavemaker Partners和舊金山500 Global的東南亞基金。本輪共募得400萬美元，包含Aqua-Spark的第三筆注資。

如今，吉布蘭必須設法證實他輸入電子表格的新數據。他設計的首個系統相對簡單：養魚户原本就需要購買飼料並出售魚獲，於是吉布蘭提出支付2%至3%的費用，説服他們將業務"遷移"至eFishery平台。

這堪稱精妙的財務戲法。對實地客户而言，一切如常——他們仍以原價向固定對象買賣，沿用既往交易方式。但將這些交易納入eFishery財務報表後，這家初創企業的營收便呈現爆發式增長。

“調整幅度不過20%到30%，“吉布蘭解釋道，“但關鍵在於它展現了增長勢頭，證明我們正處於業績曲棍球杆的起彎點。”

更大膽的舉措是名為"卡巴延"的融資計劃：理論上運用公司水產養殖技術評估養殖户信用，助其從借貸平台獲貸。表面看風險可控，eFishery還能收取1%-3%佣金。實則暗藏危機——公司需承擔債務責任，而實際違約率居高不下。

新加坡備案的財務報表顯示，eFishery營收從2018年的185,405美元飆升至次年約1000萬美元，50倍增幅令投資者欣喜若狂。同期公司更扭虧為盈，獲得數月前難以想象的融資條款。資金湧入推動快速擴張：開發客户端APP實現產銷直連，在星羅棋佈的島嶼設立飼料配送與魚獲回收網點。

這確實對一些農户產生了影響。與許多印尼人一樣只使用單名的蘇甘達，是西爪哇省Ciberon地區最早使用eFeeder智能投餵機的養殖户之一。這些齊胸高的塑料圓桶可容納100公斤魚飼料，桶底連接的控制箱能設定投餵池塘魚羣的數量。農户通過下載eFishery應用程序，輸入投餵時間和飼料量即可操作設備（蘇甘達表示吉布蘭從未要求他虛報數據）。

蘇甘達是該地區首批使用eFeeder智能投餵機的養殖户攝影師：Rosa Panggabean/彭博社"魚塘面積很大，以前需要來回走動投餵。這項技術讓我擁有了農場之外的生活，“54歲的蘇甘達近日接受彭博新聞採訪時説，“過去我的生活完全被農場佔據，但自動投餵機讓我能外出參加婚禮，有了社交活動。”

與eFishery的合作還促成了約15萬美元貸款，幫助蘇甘達及其所在的井裏汶養殖合作社擴大規模。魚塘數量從10個激增至70個，月收入增長20%達到603美元。

這一進展恰逢創投界青睞造福社會的項目。晨星數據顯示，2020年可持續基金資產激增67%至近1.7萬億美元，據投資者紛紛尋求具有社會環保效益的投資。加之吉布蘭白手起家的個人經歷和不斷改善的財務報表，eFishery具備了新星企業的所有特質。2020年，吉布蘭完成2000萬美元B輪融資，由私募基金Northstar與Go-Ventures（現Argor資本）共同領投。

Northstar和Argor拒絕置評。

金錢與驕傲

據Gibran所述，現階段eFishery已不再需要資金。疫情甚至為他提供了完美的賬面調整契機——儘管投資者預期銷售額會下滑，但公司實際正迎來真正的順風期。通過編造增長乏力的故事，他計劃讓賬面數字追上實際業績。

就在這時，他得知軟銀創始人孫正義希望會談。

那是2021年新冠疫情高峯期。與以往接待投資者不同，他無法帶領軟銀團隊實地考察印尼使用其產品的精選漁場。他只有一小時時間。

2020年1月，孫正義（中）在雅加達會見時任印尼總統佐科·維多多後。圖片來源：共同社/蓋蒂圖片社坐在萬隆的辦公室裏，Gibran緊張不已。幾年前他還在印尼鄉村養魚，如今管理着近千億美元願景基金的軟銀即將驗證他對eFishery未來的信念。這家曾投資阿里巴巴、雅虎日本和東南亞當紅初創企業Grab的巨頭，此刻正對他青眼有加。

Gibran回憶道，東京家中的孫正義僅聽了15分鐘就打斷演示，當場拍板投資。隨後軟銀團隊發來的條款清單顯示公司估值約2億美元，Gibran欣喜若狂。

軟銀拒絕置評，但一位知情人士證實了該估值提議。

隨後，紅杉印度及東南亞（Peak XV）突然提出僅略超3億美元的估值方案。來自新加坡國有投資巨頭淡馬錫的投資者也試圖爭取份額。某日吉布蘭打開WhatsApp，竟收到淡馬錫首席執行官狄瀾·皮萊的短信——他起初還以為是垃圾信息。皮萊請求安排時間通話。

2021年的狄瀾·皮萊。攝影師：Ore Huiying/彭博社吉布蘭聽聞皮萊極少主動聯繫創業者洽談。“這非比尋常，“他表示。

淡馬錫與Peak XV均拒絕發表評論。

儘管這家年輕初創企業獲得的關注令他欣喜，但無數個寂靜深夜他都在憂慮其根基不穩。2021年，eFishery向投資者報告實現1.6萬億印尼盾（9530萬美元）營收及1420億印尼盾税前利潤。實際營收卻縮水40%至9580億印尼盾，税前虧損1640億印尼盾。

吉布蘭坦言對財務造假感到不安，但電車難題的陰影始終縈繞——畢竟他親眼見證農户因eFishery而受益，堅信公司創造了價值。但接受融資意味着更大的增長壓力，兩套賬目的差異問題不得不暫緩處理。他陷入深深矛盾。

在一陣投資熱潮後，軟銀、淡馬錫和紅杉印度最終敲定了以4.1億美元估值注資9000萬美元的方案，據吉布蘭、熟悉交易的人士及研究機構Alternatives.pe透露。這對當時一家由印尼前魚販新手執掌的年輕初創企業堪稱鉅款。三年前估值僅1200萬美元的eFishery，正獲得全球頂級投資機構的青睞。

他接受了這筆交易。

2022年的吉布蘭。攝影師：Dimas Ardian/彭博社### 被忽視的危險信號

事後看來，預警信號早已顯現。新加坡控股公司連續數年未提交年度財務報表（2020年報告拖至2024年才提交）。更具指標性的是，在eFishery宣稱掀起波瀾的市場中未見實際顛覆。截至2023年底，該公司號稱擁有超30萬台現場投餵設備及4.4萬餘名通過其平台採購的魚蝦養殖户，本應對整個供應鏈產生地震級影響。

但當某位與生產商有聯繫的投資者試圖促成雙方合作（這本是雙贏局面）時，卻遭到吉布蘭的冷處理。另一投資者透露，吉布蘭經常延遲三個月以上提供基礎數據，而負責投餵器關鍵部件的供應商表示年供貨量最多5000台。另有投資者從印尼最大魚飼料分銷商高管處獲悉，其銷售額毫無變化令他們深感困惑。

在完成C輪融資後，由於提出的業績承諾與目標過於宏大，吉布蘭表示需要年收入超百萬美元的大型養殖户參與，才能使現有通脹模式成立。但當時他已篩查全國，仍無法找到足夠符合條件的合作方。

2022年正在裝載的eFishery設備。攝影師：Dimas Ardian/彭博社吉布蘭透露，2022年初有員工提出解決方案：通過建立子公司網絡並控制關聯農户賬户，將業務架構複雜化後即可隨意虛增交易。最終該體系擴展至5家獨立公司，涉及超5000個賬户用於魚飼料採購和成魚銷售等交易。

與此同時，為兑現向投資人承諾的業績，公司持續消耗真金白銀。雖然借貸平台因審核寬鬆受到養殖户歡迎，但這也導致壞賬率激增。應用程序存在嚴重缺陷，迫使公司不得不組建龐大的地推團隊和銷售匹配人員。

虛假數據此時已使eFishery呈現爆發式增長假象。國際媒體包括彭博社紛紛專題報道。吉布蘭進軍印度市場後迅速宣稱盈利，看似驗證了商業模式的全球普適性。阿布扎比主權財富基金42X領投的D輪融資以14億美元估值募集2億美元，馬來西亞退休基金（KWAP）等機構參與投資。

eFishery的崛起

隨着更多頂級投資機構注資，這家初創企業的估值一路飆升

來源：eFishery、Alternatives.pe

在歷次募資過程中，eFishery接受了全球頂尖專業投資機構和審計公司的審查。據三位知情人士透露，Grant Thornton審計了印尼主體2022年度財務報表，而普華永道距離簽署最新報告僅剩一週時間。

Grant Thornton發言人表示，他們知悉並高度關注圍繞eFishery的指控，正在努力瞭解事件全貌。他補充説公司始終堅持審計質量與誠信原則。普華永道印尼所拒絕置評，並援引其官網聲明稱從未為任何eFishery公司出具過獨立審計報告。

據Gibran透露，B輪融資時實地走訪了20户獨立養殖户，C輪融資時核查了約70户。但他表示，這些盡調機構（其身份尚未被彭博社核實）主要從eFishery提供的養殖户數據庫中抽樣，除少量隨機抽查外，都會提前告知擬走訪對象。這使得Gibran有機會提前準備。Gibran稱，區域經理會收到詳細數據清單用於應對核查人員，他們再向養殖户傳達要點，其餘就靠運氣了。

使印度尼西亞成為如此具有挑戰性的市場的同樣問題，也可能阻礙對公司進行審計的嘗試。該國由超過17,000個島嶼組成，許多工作在農村地區進行，即使詳細的地址也不足以找到地方，需要農民的幫助才能到達前門。

印度尼西亞由超過17,000個島嶼組成。攝影師：Rosa Panggabean/Bloomberg### 衰落

儘管向投資者灌輸了許多炒作，公司內部的一些人還是意識到了真實情況。根據Gibran和幾位前僱員的説法，絕大多數員工只有內部賬本，從未知道外部資金管理者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數字。

在這個階段，投資者被告知增長放緩是為了在上市前專注於財務可持續性，Gibran制定了計劃試圖挽救業務。他將其命名為“MEGA項目”——讓eFishery再次偉大。

一位前僱員表示，這是一次孤注一擲的嘗試。彭博新聞社審閲的草案提案顯示，eFishery希望將税前虧損減少一半以上，降至1070億印尼盾，減少其Kabayan計劃中的逾期貸款，並讓更多農民使用其技術。

公司還希望更多農民通過他們買賣更多的魚。但他們面臨巨大的挑戰：在其Kabayan系統中的28,000多名魚蝦養殖户中，約有一半處於不活躍狀態。文件顯示，另有7,000個賬户被凍結。與此同時，eFishery超過90%的收入來自毛利率不到2%的業務。

根據後續的內部報告，公司崩盤的導火索是2024年11月下旬發送給董事會成員的一份舉報財務不當行為的吹哨人投訴。但一些前員工認為實際情況可能更為平淡——當時內部數據副本被髮送給了一位董事，最初可能只是兩個困惑的人試圖理解為何他們的數據差異如此之大。

12月6日，吉布蘭表示董事會召見了他，告知收到吹哨人文件，顯示農民使用的技術產品數量和收入數據存在差異。

他回家後陷入沉思。“那是我人生中最恐懼、最不穩定的階段，“他説。當晚吉布蘭無法入睡，既為已發生的事感到悲傷，又對未來充滿恐懼。

12月9日下午，吉布蘭在公司總部三樓的會議室召集了各部門負責人。約14人圍坐在大會議桌旁，他站在房間前端側面。據吉布蘭向彭博新聞透露，部分高管早已知曉虛報數據之事，其他人則不知情。在這場持續兩三小時的會議中，他回答了各種問題後離開，當時仍不確定公司是否會以某種形式存續。

“希望尚存，但與我無關。至少我知道，我的篇章到此結束了，“他説道。

12月11日，吉布蘭在30分鐘錄製的Zoom會議中向諾沃格拉茨坦白了一切。作為Aqua-Spark聯合創始人和eFishery董事會成員，這位公司首批投資人之一曾被他視為人生導師。吉布蘭回憶道，諾沃格拉茨當時顯得極度失望。

12月13日，吉布蘭被eFishery董事會執行委員會傳喚並宣佈停職。新任臨時首席執行官和財務總監接管了公司運營，包括所有銀行賬户。

危機蔓延

十二月中旬，蘇甘達在井裏汶的漁場開始分崩離析。集體漁場中的智能投餵器接連故障。往常他會聯繫隨時待命的技術員，但這次對方表示自己已被裁員且無人接替。

當彭博新聞三月中旬某個陰沉的週二到訪時，這片寂靜的平原上散佈着運作與廢棄的魚塘，只有午後的喚禮聲和零星摩托車聲打破寧靜。

曾被寄予厚望的智能設備淪為堆放漁網飼料的普通容器，十餘年的技術研發與國際融資化為泡影。蘇甘達被迫迴歸人工投餵，管理魚塘數量鋭減。由於不得不低價拋售存貨，月收入最高僅180美元。

“失去設備是巨大損失，勞動效率蕩然無存，“他指着投餵器説，“科技曾讓我擁有社交生活，現在又變回整天守塘的日子。”

蘇甘達重返體力勞動，迫使他縮減了能管理的魚塘數量。攝影師：Rosa Panggabean/彭博社對印度尼西亞自身而言，在新總統的民粹主義政策已經讓市場惶恐不安的情況下，一家標杆企業的倒閉可能會抑制新資本的流入，重新引發關於傳統風險投資模式在新興市場是否真正有效的疑問。

“未來一兩年內，5000萬至1億美元規模的投資將會放緩，”東南亞風險投資公司Qualgro Partners的合夥人Weisheng Neo表示，“這些投資者不會完全撤資，但他們暫時不會投資類似的公司——那些執行上非常吃力、缺乏核心資產且現金消耗高的企業。”

投資者仍在討論如何結束這家公司。董事會已聘請FTI Consulting Singapore Pte.來審查業務並接管公司管理。據彭博新聞看到的一份向投資者展示的報告，結論是“eFishery在目前的形式下不具備商業可行性。”FTI建議結束業務，並將剩餘資金返還給投資者。所剩資金不多。例如，阿布扎比的42X在2023年4月投資了1億美元，兩年後可能僅能收回830萬美元。

FTI拒絕置評。目前管理42X資產的Lunate也拒絕發表評論。

據知情人士透露，該公司已基本停止運營，絕大多數員工被解僱，其大部分機器被回收商以每台約6美元的價格拆解。吉布蘭用13年構築的幻象，不到三個月就轟然崩塌。

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是：所有資金究竟去向何方？雖然FTI報告確實暗示有員工挪用資金，且吉布蘭領取的薪資獎金與公司規模嚴重不符，但他似乎過着相當簡樸的生活。一名員工稱他過去常駕駛現代IONIQ 5電動車上班。印尼商界歷史上不乏捲走投資者數百萬美元潛逃海外的巨賈，而他仍留在萬隆——這個為節省成本被選為創業基地的二線城市。至今沒有批評者能拿出他貪污的確鑿證據。

吉布蘭堅稱自己未染指失蹤資金。他表示所有款項都用於招攬人才、支付佣金及償還債權人。

但這位創始人在大談道德天平時，儘管有諸多理性辯解和哲學論證，他本有無數次機會坦白真相、停止吸納新資金。其"電車難題"類比的根本缺陷在於：他本可以踩下剎車，選擇不傷害任何人。

吉布蘭當下的未來，恰似他的過去。他正與從事養蝦業的兄弟合作，創辦了一家冷凍食品企業，並試圖支持前員工組建新型漁業合作社。更長遠的前景則愈發晦暗不明。印尼警方未就調查進展回應置評請求，但知情人士透露FTI的調查仍在繼續，投資者可能對其採取法律行動。

至於他為何這樣做，答案似乎是絕望、自我和環境因素的綜合作用。

“事後看來，我當時想製造一個重大影響——在宇宙中留下印記——而沒有考慮我的影響是否應該更持久，即使規模更小，”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