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基金巨頭中投縮減在美投資 金融脱鈎趨勢加劇——彭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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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泰勒·麥克米倫
中國1.3萬億美元的主權財富基金曾多年被譽為全球最受追捧的投資者之一。它持有黑石集團和摩根士丹利的大量股份,與高盛集團達成交易,並向華爾街各基金投入了數百億美元。
如今,隨着中美緊張關係引發投資壁壘,以及北京方面通過控制這一龐大基金來降低風險,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正從全球最大經濟體撤退。據彭博新聞社本週報道,中投公司正在減少對美國私人資產的敞口,並在撤回投資之前探討出售與美國私募股權管理人共同持有的部分基金股份。
中投公司影響力的減弱凸顯了全球兩大經濟體金融脱鈎的風險。儘管中投公司仍在投資,但其逐漸從美國撤資削弱了中國對華爾街的影響力,多年來該基金曾與眾多金融巨頭合作。這也減少了私募股權公司的一個重要資金來源,促使它們更頻繁地轉向中東和其他資金雄厚的投資者。
“中國的標籤讓中投付出了沉重代價,”北京中央財經大學外匯儲備研究中心主任李傑表示。“未來五到十年,中投的日子會很難過。”
中投公司在華爾街維護其地位的鬥爭可以從其最近取消的一筆收購股權出售中窺見一斑。知情人士透露,這家主權財富基金聘請投資銀行家出售價值10億美元的持倉,旨在減少對KKR集團、TPG公司和凱雷集團等大型收購公司的風險敞口,作為更廣泛投資組合調整的一部分。今年出售談判推進之際,正值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對中國加徵不斷升級的關税,引發外界擔心中投公司是在對貿易緊張局勢做出反應。
一些知情人士稱,私募股權公司的高管們致電中投公司,以核實這位長期合作伙伴的承諾。知情人士表示,由於擔心此次出售會引發外界關注該基金在國際舞台上的退卻,中投公司取消了交易。他們表示,之後可能會以較小規模的股權出售重新啓動。
中投公司在給彭博新聞社的一份聲明中表示:“我們的投資策略以市場為導向,根據審慎的風險管理和商業決策進行調整,”並補充説,不對“猜測性”報道置評。“我們仍然致力於在全球範圍內進行符合我們原則的長期投資。”
中投公司的撤退醖釀了多年,但在特朗普任內有望加速。美國正計劃為中投公司等中國基金設置新的障礙,將它們排除在可快速獲得外國投資批准的公司名單之外,並限制對某些行業的投資。與此同時,隨着貿易戰愈演愈烈,北京方面正變得謹慎,擔心中投公司等國有投資者在美國承擔更多風險敞口。多年來,外匯儲備縮水和新增資本有限也阻礙了該基金的發展,削弱了其在中國國內的作用,並導致員工流失。
如今低調的中投公司,與2007年橫空出世時已大不相同。當年這家中國主權基金向深陷鉅額交易虧損泥潭的摩根士丹利拋出救命稻草。
2013年9月,時任中投公司總經理高西慶在東京出席會議。攝影師:Tomohiro Ohsumi/彭博社當時代表中投主導紓困談判的總經理高西慶,在經歷馬拉松式會議和直升機趕赴曼哈頓後身體抱恙。有段時間他軀幹劇痛難忍,只能躺在地板上繼續談判,周圍是急於爭取中國資本的美國高管們。最終中投向摩根士丹利注資68億美元。
高西慶後來寫道:這場危機"讓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們成了被追逐的對象"。
這對中投而言是分水嶺時刻,標誌着中國正式登上全球金融舞台。2007年中國經濟以兩位數增速騰飛之際成立了中投公司。外匯儲備數年激增七倍給人民幣帶來壓力。中投的使命是在海外公開市場和私募交易中配置數千億美元資金。從財政部獲得2000億美元初始注資起步,中投資產規模已飆升至逾1萬億美元,僅次於挪威主權財富基金。
家喻户曉的名字
早期投資清單上羅列着全球金融與工業界一系列如雷貫耳的名字,彰顯中投公司作為資本巨擘的影響力。當私募巨頭黑石集團在全球金融危機期間上市時,中投曾是其主要股東之一——這標誌着該主權財富基金首筆重大海外投資。此後中投成為黑石基金的常駐投資者,多年來注資累計達數十億美元。為鞏固關係,黑石聯合創始人蘇世民頻繁訪華會見中國高層官員。除對黑石的30億美元投資外,該基金還向加拿大礦業公司泰克資源、歐洲通信衞星公司及電力企業AES集團等企業投入了鉅額資金。
在2017年特朗普訪華期間,中投與高盛設立合作基金——這一舉措如今看來幾乎難以想象。該合資企業最初承諾向美國各行業注資高達50億美元,後縮減至25億美元。在完成包括2018年收購橡膠密封件製造商博伊德公司等少數交易後,該基金投資期已終止且不再尋求新項目。
知情人士透露,高盛當前對華總方針是在中美關係緊張之際保持低調。高盛代表拒絕置評。
隨着中美關係惡化及幾筆失敗投資激怒北京高層,中投在美投資開始減速。在奧巴馬政府挑戰中國出口補貼政策後,特朗普全面加徵貿易關税並實施技術出口管制。拜登政府繼而收緊了對中美雙向投資的限制。
北美地區中國投資額創新低
第四季度投資總額為至少五年來最低水平
數據來源:榮鼎諮詢
該基金已陸續減持包括黑石集團和摩根士丹利大額股權在內的多項美國資產。直接與私募交易據知情人士透露已明顯放緩。由於深知華盛頓方面的嚴格審查,中投公司主動規避了需經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審批的項目。最新年報顯示,包含私募投資和對沖基金配置在內的另類資產佔比從2022年的53%降至2023年的48%,未達50%的配置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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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某養老基金私募負責人表示,如今在聯合投資項目中已鮮見中投身影。在其看來,隨着中東等地區大型投資者的入場及大額投資能力,中投正被擠出核心圈。該人士稱,基金公司正刻意弱化與中國及中投的合作關係。
“中投對美直接投資已急劇萎縮,“紐約外交關係委員會中國研究高級研究員劉悦指出。
根據最新年報,中投表示實施"審慎投資"策略,聚焦可再生能源、私募信貸等高潛力領域,並積極探索新興市場機遇。截至披露最新數據的2023年,中投公開市場股權投資超60%配置於美國。該基金近十年(至2023年)年化收益率達6.6%,超出業績基準31個基點。
儘管中投公司在美國的活動趨於低調,但這並未阻止該基金繼續投資——全球企業仍對其趨之若鶩。一位去年在北京拜訪該基金的金融高管曾在大廳見到KKR聯席首席執行官喬·白。中投公司近期也轉向中東尋找交易機會,同時加強與印尼主權財富基金的聯繫。
與此同時,中投在美面臨的阻礙持續增加。特朗普在2月發佈的"美國優先投資政策"中,將中國單獨列為通過"顯性和隱性"方式投資獲取尖端技術及戰略產業影響力的外國對手。他承諾將動用包括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在內的"一切法律工具”,限制中國對科技、醫療、能源等領域的投資。
為阻止中投等中國投資者,美國財政部正擬定一份可快速通過CFIUS審查的優先投資者名單,財政部上月表示。知情人士稱,中投等中國投資機構很可能被排除在該名單之外。
另一個不利因素是特朗普政府正加強其出於地緣政治原因在全球戰略資產上進行重大投資的能力。美國擁有發展金融公司,其明確使命就是對抗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並且正在制定一項政策以吸引那些與中國切斷聯繫的外國投資者。
“中國標籤讓中投公司付出了沉重代價,未來五到十年中投將舉步維艱。”
美國甚至正在籌劃建立自己的主權財富基金以提升其國際經濟和戰略領導地位,儘管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上月表示該計劃目前處於暫停狀態。北京中央大學的李明(音)表示,如果成立,新基金將直接與中投競爭,尤其是在新興產業領域。
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教授維克多·施(Victor Shih)表示,私募基金現在必須進行更多盡職調查,以確保與中投的任何投資都不違反美國規定。施教授曾撰寫過三本關於中國經濟和政治的著作。
“從嚴格合規的角度來看,美國法規可能已經對一些交易產生了抑制作用,尤其是與技術相關的交易,“他説。
當中投公司能夠進行美國投資時,其面臨被歸入所謂"側車工具"的前景,以避免與其他客户資金混同。一位代表主權財富基金的律師表示,私募股權集團近年來在投資文件中增加了隔離特定投資者(包括中投)的條款。這類特殊安排正變得越來越普遍,有助於避免觸發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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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投在國內也面臨挑戰,北京正對全球投資實施限制。近年來國家發改委要求中投等中企預先登記境外投資以加強交易監管。知情人士稱,出於資金安全考慮,政府通過延遲註冊反饋阻卻部分對美投資。他們表示,中投已變得更加謹慎,擔憂美國政府可能像對待俄羅斯那樣凍結中國資產的最壞情況。國家發改委未回應置評請求。
劉女士表示,這種轉變使中投的投資選擇更為有限。
“中投撤離美國市場的最大挑戰,在於尋找能提供同等財務回報、政治資源及其他非財務利益的替代市場或資產,“她説,“目前尚無替代選項。”
聖地亞哥大學21世紀中國中心主任史宗瀚表示,中投公司已失去了一些敢於冒險的鋭氣。在前任領導高西慶和樓繼偉的帶領下,中投曾招募了經驗豐富的全球金融專家,並擁有數十億美元的資金用於投資。
中投早期的一些投資在金融危機後表現不佳,使其遭受挫折。部分油氣資產因大宗商品價格下跌而虧損。2014年國家審計署的審查指出管理不善和"失職行為"導致中投海外投資出現損失。
投資虧損
部分投資的回報週期比預期更長。黑石集團在2007年IPO後的18個月內累計虧損約80%。據施瓦茨曼在2019年出版的《我的經驗》一書中回憶,當黑石股價低迷時,中國前總理朱鎔基在2008年向時任中投董事長樓繼偉介紹他時説:“這就是讓你虧錢的人。“這項投資最終實現盈利,中投隨後逐步減持作為整體股票組合調整的一部分。
2016年9月,史蒂芬·施瓦茨曼(左)與中國前副總理劉延東出席清華大學蘇世民學者項目開學典禮。攝影師:Mark Schiefelbein/美聯社中投對摩根士丹利的投資也遭遇波折,該行股價在救助後暴跌,引發了投資方的懊悔。高西慶在2017年公司出版的書中表示,他後悔中投未能要求在銀行股價下跌時設置可調低轉換價格的條款,並將此歸咎於經驗不足,稱這是"心中永遠的痛”。
這些早期的混合回報讓中投變得更加謹慎。
“他們不再是風險承擔者了,“史教授表示。
對於中投員工而言,挫敗感正在累積。其提高中國3.29萬億美元外匯儲備回報的緊迫使命正在弱化。隨着人民幣匯率更加靈活及其作為國際支付貨幣地位的增強,外匯儲備規模已從2014年峯值回落。
這削弱了中投的職能,使其可投資的新資金減少。關於政府定期注資的討論已陷入沉寂,而通過海外發債融資的計劃也毫無進展。隨着海外投資環境日趨複雜,曾管理數十億美元私募股權和基建投資的子公司"中投國際"於2022年被合併回母公司運營。
所有這些都疊加在中投與生俱來的負擔之上——首任董事長樓繼偉在基金成立時表示,該基金每個工作日需創造3億元人民幣(4200萬美元)收益,僅用於償還初始資本金特別國債的利息。而爭取境內市場投資資格的努力至今未果。
觸及底線
十餘年來中投幾乎無可支配的額外資金
數據來源:中投年報
注:數據截至各年末
“不能全歸咎於美國監管,“談及中投收縮戰略時史教授表示,“中方已學會更加審慎。他們可調配的流動資產池已急劇萎縮。”
該基金甚至面臨來自內部的競爭,隨着中投公司國內分支機構中央匯金投資有限公司在中國金融機構持股地位的提升,它實際上已成為"國家隊”,在股市低迷時大舉買入中國股票。知情人士透露,儘管目前尚無具體進展跡象,但已有討論讓匯金成為政府統一管理國內金融資產及中投海外資產的平台。
其他基金也在稀釋中投的職能。國家外匯管理局旗下投資機構已成為房地產大買家,而絲路基金、中國國新控股等其他主權投資者正專注於"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投資。
這些舉措都限制了中投全球招募的投資專家們的施展空間。加之監管趨嚴和薪酬縮水,近年來已有數十名高管跳槽到待遇更優厚的機構,不過近期人才外流速度有所放緩。
“沒必要繼續主動擴大中投規模,那樣會產生更多投資問題,“李表示,“船小好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