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博沃效仿中國鄧小平 力推印尼政治遺產——彭博社

普拉博沃·蘇比安託在2月26日雅加達舉行的金條銀行啓動儀式上。

攝影師：穆罕默德·法德利/彭博社在與家人和密友的私人晚宴上，印度尼西亞總統普拉博沃·蘇比安託經常滿懷敬意地提及亞伯拉罕·林肯、納爾遜·曼德拉和聖雄甘地等歷史人物。

但有一個名字格外突出：鄧小平。據那些在私人聚會上聽過總統講話的人透露，普拉博沃崇敬鄧小平，因為他打破黨內教條推動中國經濟奇蹟，也因他的堅韌——被冷落多年後，仍能於74歲高齡重掌大權。

“我欽佩他永不放棄的精神，“普拉博沃曾寫道，“三起三落，晚年還遭拘禁，最終卻是他引領了中國崛起。”

現年73歲的普拉博沃——這位在1998年獨裁者蘇哈托倒台後自我流放的前特種部隊指揮官——視自己為類似的變革者。為贏得去年大選，這位前將軍柔化形象，使選民忽略蘇哈托時代侵犯人權的指控。10月就職後，他迅速推出一系列大膽舉措。瞭解其想法的人士稱，這位總統決心效仿中國國家主導的快速發展模式，同時尋求某種個人救贖。

“他想留下一個不同於他人貼在他身上的標籤的印記，”風險諮詢公司Control Risks的印尼副總監兼首席分析師Achmad Sukarsono表示，“他渴望某種英雄崇拜——來自大眾的敬仰和精英階層的尊重。”

2024年，普拉博沃在雅加達格羅拉蓬卡諾體育場舉行競選集會。攝影師：Yasuyoshi Chiba/AFP目前看來，普拉博沃效仿鄧小平腳步的努力似乎主要侷限於個人品質和遺產方面。鄧小平通過大幅放鬆國家控制、歡迎外國投資和採取市場友好政策，釋放了中國的經濟奇蹟。而普拉博沃似乎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前進，傾向於加強國家控制。

目前，投資者並不認為普拉博沃不僅僅是一個民粹主義者，他更專注於鞏固權力和製造頭條新聞，而不是進行深層次的結構性改革以擴大税基、改善教育系統和減少官僚主義。預計印尼今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將增長4.8%，這將是自2009年以來（不包括疫情前兩年）最慢的增長速度——對於一個擁有2.84億人口、尋求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之一的國家來説，這是一個挫折。

關於普拉博沃上任頭十個月的這份記錄，基於對十多位熟悉總統想法人士的採訪，其中許多人要求匿名以討論私下談話內容。總統發言人未回應多次置評請求，包括書面提問。

當普拉博沃週五發表首次年度預算和國情諮文時，對印尼經濟的擔憂將成為焦點。這兩項議程都為他提供了機會，向懷疑者保證其承諾不會脱離財政現實，或動搖這個長期作為温和伊斯蘭堡壘的國家——在全球最繁忙貿易區域之一的中美競爭中保持平衡的力量。

航向修正

上任數月以來，普拉博沃迅速在這個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集中權力，其掌控手段堪比印尼現代民主時代的任何領導人。他組建了逾百名部長、副部長和機構首長組成的內閣，並爭取到幾乎所有主要政黨的支持。他將印尼強大的國有企業置於新成立的主權財富基金Danantara管轄下，該基金直接對他負責。他重新分配了數十億國家支出來資助其標誌性項目，並推動立法使央行更支持經濟增長，使貨幣政策與政府更廣泛的議程同步。

市場對總統的一些早期舉措表示質疑，但熟悉普拉博沃想法的人士表示，他認為自己的政策是某種程度上的路線修正。在其前任佐科·維多多長達十年的執政期間，印尼將大量資源投入基礎設施建設：道路、港口，甚至是一座新首都。但在這個由17000多個島嶼組成的國家，這場建設熱潮讓國有建築公司深陷債務，而在普拉博沃看來，這掩蓋了國家最緊迫的需求：人民的發展。

“如果國家必須確定發展優先事項，“普拉博沃在他的著作*《印尼悖論》*中寫道，“實現人民福祉和改善不平等必須是主要的工作計劃。“他補充説，標題中的悖論在於，印尼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但"大多數印尼人目前生活在貧困中”。他的弟弟哈希姆·佐約哈迪庫蘇莫是一位商人，曾形容自己是資本家，而他的哥哥"更像社會主義者”，這源於他們的父親曾領導一個有影響力的社會主義政黨。

9月30日，工作人員在雅加達一所小學試行免費午餐計劃時分發午餐盒。攝影師：Rosa Panggabean/彭博社修正措施迅速展開：啓動全球最昂貴的免費午餐計劃之一，計劃建立數萬個旨在發展農村地區的新社區合作社，並承諾實現東南亞最大軍隊的現代化。普拉博沃設想在全國範圍內建設數千英畝的國營農場，並將這個熱帶國家的奶牛數量增加兩倍。他啓動了Danantara項目，這是他作為經濟學家的父親的夢想，作為實現其標誌性目標——將經濟增長提升至8%（自蘇哈托統治以來未見的增長率）的引擎。

“普拉博沃懷揣遠大夢想，”印尼國家研究與創新局政治分析師Siti Zuhro表示，“他作風直率，秉持着能快則快的行事哲學。”

據一位接近總統的人士透露，他也會刻意放慢節奏——常常清晨起牀，在雅加達南部山區的莊園泳池游泳。那裏飼養着盧西塔諾馬羣，種植着本地阿拉比卡咖啡。該人士稱，普拉博沃多在此處運籌帷幄，要求幕僚隨時備好紙筆記錄。內閣會議通常安排在返回擁擠的首都後的午間舉行。

1998年危機後印尼經濟年均增長約5%

普拉博沃瞄準1995年曾達到的增速目標

數據來源：世界銀行、財政部

注：2025年數據為政府目標值

但宏觀來看，他正在爭分奪秒。第三次競選總統成功的普拉博沃私下向心腹透露，實現他醖釀數十年的印尼改革藍圖可能僅此一次機會。儘管他考慮連任並已獲得黨派背書，盟友稱他清醒意識到年齡、體力和民意都可能阻礙目標實現。

更深層的驅動力是：自我正名。這位曾叱吒印尼軍壇的蘇哈托女婿，在1998年遭遇人生劇變——岳父政權倒台、婚姻破裂、軍職解除。他一度遠走約旦自我流放。當重返民主化後的祖國時，他耗費數十年試圖重掌政治影響力。

早期清算

普拉博沃上任總統數月後，面臨了一場暴露其雄心背後廣泛質疑的清算。

據知情人士透露，官員們在二月發現，由於國家財政收入意外下降，他們正面臨罕見的年初預算赤字。財政部曾預計大宗商品價格走弱會導致收入疲軟，但該人士表示，缺口如此之大引發了人們對經濟基本面的更深層擔憂。如果經濟下滑是結構性的，他們將如何向總統和市場解釋？官員們推遲發佈一月份的預算數據，以進行進一步調查。

普拉博沃的行動表明，他已經意識到印尼的經濟引擎有失去動力的風險。他在原定於元旦生效的增税計劃實施前幾小時縮減了增税幅度，理由是希望保護公眾的購買力。據兩位熟悉討論情況的人士透露，3月6日，在與印尼一些最富有的巨頭舉行的閉門會議上，他聽到了對經濟日益增長的擔憂以及裁員增加的情況，並表示他正在努力扭轉局面。

一天後，他主持了一場有影響力的商界人士和部長們與橋水基金創始人瑞·達利歐的會議。在公開講話中，他表示達利歐能夠公開且批判性地與該國領導人交談。“我認為我們確實需要批判性的建議，“普拉博沃説。

與此同時，市場觀察人士正注意到新政府支出計劃日益增加的不確定性。3月初的一週內，高盛集團下調了印尼資產評級，理由是普拉博沃一系列舉措帶來的財政風險上升，而惠譽解決方案公司BMI則擔憂財政赤字可能擴大至法定上限。華僑銀行因政策重點轉變的短期影響和"高度不確定"的財政前景，下調了經濟增長預測。惠譽評級公司也發出了類似警告。

2月21日，示威者在雅加達總統府附近抗議普拉博沃削減預算支出。攝影師：穆罕默德·法德利/彭博社3月13日，官員們公開披露了今年前兩個月的財政赤字。財政部長斯里·穆利亞尼·因德拉瓦蒂將國家收入下降21%歸因於技術問題，但表示這一趨勢正在改善。

然而市場嗅到了異常，當有關因德拉瓦蒂——這位備受尊敬的前世界銀行高管、三位總統任內財政信譽象徵——將離開內閣的傳聞開始流傳時，市場信心崩潰。雅加達綜合指數創下十餘年來最大單日跌幅，而本已是2025年亞洲最弱勢貨幣之一的印尼盾進一步下跌。

“唯一能與投資者建立信任的人是斯里·穆利亞尼，”雅加達經濟與法律研究中心執行主任比馬·尤迪斯蒂拉·阿迪內加拉表示。他指出，在官僚體系“日益政治化”且軍方人員被允許擔任政府職務的當下，她無黨派背景的特質顯得尤為突出。“問題在於，如果斯里·穆利亞尼辭職，誰能接替她？”

政府緊急採取行動以恢復市場信心。穆利亞尼否認了辭職傳聞，證券監管機構放寬了股票回購規定，印度尼西亞央行向市場保證法律修訂不會改變其現有職責。知情人士稱，達納塔拉基金迅速就其計劃安撫市場。數日內，該基金公佈了包括達利歐、經濟學家傑弗裏·薩克斯和前泰國總理他信·西那瓦在內的管理團隊名單——儘管達利歐後來表示自己僅以非正式身份參與。

財政部長斯里·穆利亞尼·因德拉瓦蒂於9月6日在雅加達。攝影師：迪馬斯·阿爾迪安/彭博社財政部和達納塔拉基金的代表未回應置評請求。

在幕後，普拉博沃的親密顧問們將這場動盪視為更深層次問題的徵兆——一種因部長們不敢向普拉博沃彙報壞消息而加劇的鬆散治理文化。一方面，部長們被賦予了過多各行其是的自由。但身邊人透露，普拉博沃本人也反覆無常且缺乏耐心，他經常提醒官員和國企高管"你們隨時可能被替換”。

據知情人士透露，應對措施之一是重組總統守門人——國務秘書處，通過強化其政策協調職能來確保與總統議程的一致性，恢復該機構原有職能。

“當前的問題是部長們在決策時猶豫不決——甚至心懷恐懼，“雅加達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研究員D·尼基·法赫裏扎爾指出。由於普拉博沃高度精英化且嚴格控制的領導風格，“並非所有人都能進入他的核心圈子”。

在動盪期間，普拉博沃給自己打出6分（滿分10分），並承認存在信息傳達問題。“我開始意識到，“他在四月份某次股市開盤暴跌9%後數小時的論壇上表示，“我所領導的政府溝通工作有所欠缺。“他補充説，這是他的責任。

市場此後趨於平靜，得益於美元走弱以及財政部長保證印尼財政安全網依然穩固。該國股市基準甚至在週四升至歷史新高，與全球其他市場同步，因市場關注普拉博沃即將公佈的預算案。關於提前內閣改組的討論已平息。各項計劃正在推進，儘管未達承諾的迅猛速度。免費午餐計劃已惠及約1500萬人，遠未達到年底8300萬的目標。達南塔拉吸引了專業人士加入，並在全球金融中心進行路演，但尚未公佈具體投資。

“理論上，他的想法是合理的，“企業諮詢公司Vriens & Partners印尼國家主管Brasukra Gumilang Sudjana表示，他提到達南塔拉已獲得卡塔爾、俄羅斯等國的投資承諾，“但我認為他低估了財政重新分配對實體經濟的影響。”

艱難攀登

印尼經濟被預測將在一代人之內躋身世界前列，但過去十年增長率大多未超過5%。關鍵問題是普拉博沃能否實現鄧小平在中國的經濟奇蹟——中國在高速增長期經常保持8%以上的增速。麥肯錫公司近期報告顯示，按當前增速，這個東南亞國家實現高收入地位的目標可能延遲十年以上，在競爭力、技術應用和資本投資方面進一步落後於全球同行。經濟學家指出，若不改革勞動法、税收、教育和監管制度，無論政府投入多少資金，印尼都可能陷入低於潛力的停滯狀態。

分析人士指出，普拉博沃的雄心舉措短期內難以迅速扭轉印尼經濟增長乏力的局面，但這可能不會影響他贏得連任的能力。

“他不需要經濟突破就能在2029年獲得連任，“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副教授馬庫斯·米茨納表示，並指出普拉博沃前任的經驗表明，選民更關心物價穩定、社會福利適度改善和基礎設施逐步提升。他補充道，只要普拉博沃實現這些目標，“2029年連任應該不成問題。”

2024年2月雅加達大都會輕軌施工現場。攝影師：迪馬斯·阿迪安/彭博社分析人士認為，若他能像重視項目啓動那樣注重項目落實，或將取得更大成效。這需要在多個層面作出調整——賦予部長實權、將資源集中於可行項目、推進看似平淡但影響深遠的改革，這些舉措最終能幫助達南塔拉公司和本土產業贏得國際投資者青睞。

在特朗普關税政策主導的國際環境中，普拉博沃已展現出靈活應變能力。他僅用17分鐘與特朗普總統通話，就結束了印尼與美國長達數月的關税談判。在參加印尼加入金磚國家集團後的首次巴西峯會數日後，他又推動了與歐盟醖釀十年的貿易協議取得進展。為與特朗普達成協議，他承諾將破除長期存在的非關税壁壘，簡化繁瑣的商業法規。

他能否像周圍世界一樣繼續轉變，或者在他最重要的計劃持續未能達到預期時能否靈活調整，仍有待觀察。他對鄧小平的務實品質表示欽佩。“他以非常務實著稱，不太依賴教科書理論，但能在現場迅速做出決策，“普拉博沃在談到這位已故中國領導人的軍事生涯時寫道。

7月6日裏約熱內盧金磚國家峯會上，從左至右分別為謝赫·穆罕默德·本·扎耶德·阿勒納哈揚、阿比·艾哈邁德、普拉博沃和西里爾·拉馬福薩。攝影師：達多·加爾迪耶裏/彭博社但鄧小平創建的體系最重要的特點是穩定且可預測，這吸引了外資並推動了中國經濟奇蹟。迄今為止，在普拉博沃領導下這種可預測性尚不明顯，這將成為投資者評判其政策的關鍵標準。

“普拉博沃是那種喜歡説大話的領導人，"Siwage Negara表示，他是新加坡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曾任世界銀行經濟顧問。“但現實中，他必須考慮實際能力。他需要更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