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的奮鬥之如何與一把手相處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18-08-17 20:46
之三:我來到這裏,為了迎接所有人的反對
俾斯麥與君主——鐵和血背後的精緻樂章(五)
俾斯麥傳記作者盧德維克認為,俾斯麥缺乏哲學思想。這話一半正確,比如他缺乏對社會主義運動的前瞻性認識。但他缺少的只是認識論的哲學,卻不缺少極其強大的行動哲學,而且是人劍合一,大化無形的那種。
80歲生日的時候,他對聽眾們説:
“所有創造性的生活都是從奮鬥中得來的。從植物開始,到昆蟲、鳥類,再從猛禽到人類,沒有鬥爭就沒有生活。最令人害怕的,莫過於一個人人都知足的極樂世界,因為這樣一來雄心壯志通通都被消滅了,事情無法推進,道德也停止了。”
看到這話,我首先想到的是凱文·凱利在《失控》一書中反覆談及的觀點:進化始終是在搖搖欲墜的對抗中完成的。這就是俾斯麥的戰鬥哲學,頗有點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意思。
“鬥爭”在今天的大眾意識裏已經不是一個好詞。人們會想到那些暴力、宮鬥和你死我活的迫害。這裏只能簡單地説,作為天理的“鬥爭”,並不意味着那些,而是清醒面對矛盾,在不斷否定之否定中克服、揚棄、上升。畢竟,普通人害怕鬥爭卻熱衷於糾纏,正如滿腦子快樂教育的中產父母們害怕動手打孩子而喜歡無窮無盡的焦慮。俾斯麥是一個無視貴族或者中產幸福觀念的人。在他看來,追求永久幸福是個謬論,只會導致衰敗。他本人的日常生活非常簡單,除了比較愛吃喝。他的首相府裏只有一些簡單的傢俱。他把才智都放在奮鬥上。
我們已經在歷史大事件中論述過俾斯麥的鬥爭,更值得注意的,是滲透在日常事務中的鬥爭。
俾斯麥與國王
鐵血宰相在位28年,常被後人誤解為獨裁者。可他從來不是。他追求權力,長期大權在握,但是他的權力主要來自國王的信任,也隨時可以被國王剝奪,正如後來威廉二世所做的那樣。他不斷利用議會黨派和大國外交來平衡本國國王與貴族的力量。他也要時刻謹慎處理與媒體和軍隊的關係。很多時候,媒體對他表示堅決的輕視甚至肆意的誹謗攻擊。那時候的報刊上充滿了對他的諷刺性漫畫,以至於後人可以編一本書,就叫《俾斯麥漫畫傳》。
在圍攻巴黎的戰役裏,他就駐紮在前線,卻被軍方排斥在“中央軍委”之外,不得不通過柏林的報紙瞭解軍事進展。他在王室、軍隊、黨派、市民社會之間縱橫捭闔幾十年,從來不死心塌地屬於某一派,但也始終被所有派別警惕和排斥。
有一次,他對一位黨派領袖抱怨:“人們通常認為我什麼事都能辦到,我要為此克服多少困難,就沒有人能體會了。我不可能勸君主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人們卻以為我能夠做到。”另一次,他説:“如果我有權利説,那是必須做的,這是肯定不能做的,哪怕我只有五分鐘,有這樣的權力該有多好,我就不必解釋所有的為什麼要做。”他沒有這樣的權力。
俾斯麥和他敬愛的威廉一世相處總是很困難。他多次提出辭職,每一次威廉都妥協了。日常爭吵中最厲害的武器,猜猜是什麼?是眼淚、歇斯底里吵嚷、摔東西打碎瓷器,甚至是威脅要跳樓。他時刻面對功虧一簣的危險,一刻不能放鬆。
盧德維克認為,俾斯麥和君主的關係,很像一個發明家與一個資本家,他得依靠資本家的資本來製造新機器,也像一個情場老手,面對女人深知不能完全相信愛情。他並不欺君,但要使足手段拖着君主前進。
他常常為了達成正確的目標而不得不向整個王室隱藏計劃。在對丹麥戰爭前夕,他勸説威廉不要去參加奧地利君主發起的德意志君主政治協商大會,目的是不讓會議成功。可是如果這樣説就會觸犯威廉的道德感,於是他説奧地利在通知了所有的王侯之後再通知您,這是對您的不尊重。威廉終於拒絕出席。俾斯麥回去之後居然痛哭着扯下了門把手,摔碎了瓷器,就好像在説:“TMD我容易嗎?!”
普奧戰爭結束,他和國王的戰爭才剛開始。威廉國王是一位軍人,起初不願發動戰爭,可是一旦戰勝,軍人道德感又讓他認為乘勝追擊、懲罰挑釁者才是道德的。他要率軍攻佔維也納。俾斯麥又哭又鬧,又打碎了幾個瓷器,總算阻止了普魯士繼續進軍。戰爭本身不是他的目的,他不願意羞辱對手,要為將來與奧地利的合作埋下機會。
普奧戰爭讓普魯士成為德意志唯一強者,必然引起歐陸霸主法國的警惕。為了安撫法國,他想了各種辦法。他要在奪自丹麥的北石勒蘇益格地區實現公投,以滿足法皇路易·波拿巴倡導的民族自決意識。但是傳統派的威廉國王不贊同,於是俾斯麥讓威廉的外甥,俄皇亞歷山大二世寫信勸説威廉,卻導致了威廉的憤怒。他好不容易阻止威廉給外甥發出一個憤怒的答覆,避免了德國崛起關鍵時期的普俄齟齬。弄巧成拙的事情他沒少做過,只是每一次都拼命挽回敗局。

沙皇亞歷山大二世
君臣一體
俾斯麥不是中世紀的君主制支持者,新德國是現代的還是古舊的,就在俾斯麥的一念間。
當威廉與俾斯麥在法國凡爾賽宮商議稱帝細節的時候,俾斯麥不讓威廉自稱“德國皇帝”,因為那將是一個領土性的實體皇帝頭銜。他只允許稱為“德意志皇帝”,這是個榮譽性成分更多的稱號。直到最後一刻,威廉一世還玩了把戲,悄悄吩咐巴登大公在他登基的時候要歡呼“德國皇帝萬歲”。結果俾斯麥在大公進場的時候就把他截住了,建議他採取安全的方法——只喊“威廉皇帝萬歲”。巴登大公照辦了。這是語言決定事物的難得範例。所以,有多少人知道,威廉在鏡廳榮耀稱帝的一刻其實很不高興呢。威廉在台上盛讚盛讚了羅恩、毛奇和俾斯麥三大功臣,走下講台時卻滿懷怒火,和大家握手時候竟然假裝沒看到俾斯麥伸過來的手。所有人都開心地看到俾斯麥當眾受到了羞辱。
俾斯麥乖乖地忍了,事後給威廉皇帝遞交公文,落款只寫了“聯合會首相”。但是威廉看到之後,提筆劃去“聯合會”,改成了“帝國”。所以,威廉一世在關鍵時刻總是理性而寬容的。説到底,俾斯麥能成事,不是一個人的功勞。這位君主是他難得的搭檔。
威廉比俾斯麥大十八歲,像是一位父親。因為年輕時候不是太子(太子是他哥哥),所以接受的不是儲君教育,而是軍隊教育。盧德維克説他“沒有什麼想象力,但是有着傳統道德觀念,做事有恆心,講公道,勤勞苛刻,信奉上帝,為人慈善(不過對待眼中的敵人則冷酷無情,在1848革命時候嚴厲鎮壓羣眾,被稱做“炮彈親王”),簡單而偏狹。”
德皇威廉一世
埃克評價威廉是“顯得有道德的國王,得到人民的愛戴,但是他的做法卻不合理。”在我看,如果把這對君臣看作二位一體,那麼國王的做法就是合理的,因為他需要扮演穩健、仁慈的角色,讓俾斯麥去做挑戰性的事務。威廉能夠容人,以大局為重。而俾斯麥則決定做應該做的,忍受必須忍受的。據説每次威廉和俾斯麥爭吵,俾斯麥砸碎瓷器之後,威廉莊重地回到家裏,然後才大發雷霆砸瓷器。不過當皇后問他為什麼不罷免俾斯麥,他就立刻體現出了不起的一面來,他知道只有俾斯麥能夠赤膽忠心維護帝國的利益。
威廉也會進行奇妙的報復。有一次他讓俾斯麥修改了一處公文,稱讚説修改的很好,然後發了出去。可是接下來討論國事的時候,俾斯麥一言不合提前離開,惹惱威廉。威廉居然又拍了個電報,把已經發出去的公文追回來,去掉俾斯麥的修改,作為對他的懲罰。
俾斯麥和老皇帝經常互相威脅,那個畫風是非常有趣的。一個吼:我要辭職!另一個就喊:我要退位!第二天只能和好。二位就是這麼相愛相殺一路走過來,君臣一體。這大概是運氣,這樣的組合後來就找不到了。
威廉一世的兒子腓特烈三世,有很強的自由主義傾向,和俾斯麥不對付,但是畢竟與父皇和俾斯麥一起出生入死,瞭解了很多事情,還是與俾斯麥達成了和解。可惜父皇活的太長,兒子則不幸患上絕症。威廉一世91歲去世,腓特烈三世登基僅僅一百天就病故了。臨死前他把王后的手交到俾斯麥手裏。他已經不能説話,他很清楚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威廉二世不成氣候。討論俾斯麥和君主的關係,威廉二世是沒資格放在這裏討論的。
俾斯麥如何看待君主制
我們後世的人可以輕蔑地談論君主制,但俾斯麥不會穿越,他站在現實中負責。他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把一個國家的宗教基礎摧毀了,國家就會變成許多權力的偶然集合體,那樣的國家不過是一座城牆,必須防禦所有人,和所有人戰鬥。”他説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洛克或者霍布斯。所以他維護君主制,但不是作為一種理想而維護,只是出於現實抉擇。
普法戰爭中,他痛恨那些隨軍的貴族們佔據了最好的住所,讓辦公人員沒有地方住。他説那些王公貴族就是一些沒頭腦的傻瓜,滿口胡言,妄自尊大。每次見到俾斯麥的時候,“如同烏鴉圍着一隻貓頭鷹,每個人都跑來跟我説話,還都要比別人多説兩三分鐘。”
他含蓄地嘲笑王公貴族。在宮廷舞會上,他的紅纓大綬帶總是會滑下來。他就指着王公們説:徽章和綬帶應該是王公才能帶的,他們一生下來,皮膚上就有一種吸力,能把徽章和大綬帶吸的很緊。
1880年,他在私下説:“我不是一個專制者,一個人當了幾年閣臣的話,怎麼還能專制呢?當閣臣不但要侍奉君主,還要侍奉他的老婆,或許還要侍奉他的幾個情婦。再説舊貴族驕縱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憑他們的家世瞧不起別人。”
糟糕的是,貴族們誤以為自己是這個大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一個勁折磨他們階級裏唯一出色的職業經理人俾斯麥。
俾斯麥與王室的衝突,在一件看似私事上體現出來。他干預了長子赫伯特的婚姻。一個風評不好的王妃與赫伯特陷入熱戀。想要和前夫離婚,並且在報紙上放出了風聲。俾斯麥卻一眼看出來,他的敵人們尤其是貴族都在期待這一絕殺。王妃的前夫正好不想贍養她,她想得到俾斯麥家的頭銜和財產。親戚們不僅會得到錢,還要來俾斯麥家做客,通過赫伯特逼着俾斯麥不得不為這些親戚們做事。他也知道全歐洲的報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準備給他們一家畫漫畫。俾斯麥拿出處理國事的手段來,軟硬兼施,一邊含淚告知赫伯特如果成婚,自己就不願苟活下去,一邊去找皇帝,要求修改地契,以禁止赫伯特在與王妃結婚的情況下繼承遺產。最終赫伯特猶豫了。而王妃則果斷得多,一看結婚無望,立刻與別的情夫浪蕩去了。
腓特烈三世的王妃維多利亞來自英國王室,是反對俾斯麥的主力。她曾經在宴會上挑釁地問俾斯麥是否想做元首以及如何看待君主制。俾斯麥不緊不慢地回答:君主黨不會絕種,但是君主可能絕種,因為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君主,國家就只能變成共和制啦。
德意志的君主制幾十年後就亡了,但是君主制的核心問題是不死的,仍然活在現代社會深處。當代普通人關心的話題是要不要防止君主制復活,但更重要的問題是治國人才如何出現。俾斯麥關心良政和劣政的區別,卻不關心選賢任能。他過於強勢,對下屬十分苛刻,導致很少有人願意進入他的內閣,連老友羅恩也辭職了。
共和制也需要治國人才,今天自由主義國家也面臨治國者每況愈下的困境,越來越難選出合適的人。庸常之輩絕不是靠閲讀阿倫特那種小書就能克服的。
腓特烈三世有一種幻想,要建立君主制與民主制並存的新帝國。俾斯麥不做夢,他只盡力要把君主制發揮到極限,同時警告狂歡的貴族們,民主的幽靈正在地板下面盯着他們。到了辭職之後,走到人民中間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共和制是可能優秀的。
1888年,威廉一世終於去世了。俾斯麥在國會宣佈國王駕崩消息時,眼中滿是淚水。晚上回到家裏,對家人回憶老國王的過去,他突然挺直腰板大喊了一聲:“現在前進吧!”泰勒認為他從此是要為個人權力而前進。而我感受到的則是一絲悲愴的絕望,就好比他體內的一部分永遠失去了,剩下的一半還要孤獨前行。要知道,俾斯麥的嗓音是尖細的,大喊的那一刻他倒像是進擊的聖鬥士。
繼任者威廉二世是個30歲剛出頭的青年軍官,一直生活在周圍人的崇拜之中,不瞭解自己的斤兩,不知道何為政治家的審慎。他的輕浮是驚人的,只要通過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到。在父親腓特烈三世重病的時候,他就要給各個部門發宣言書,被俾斯麥勸阻之後,他説:等到我可以發號施令的那一天,他們就要發愁啦!
年邁的俾斯麥剩下的精幹也不多了。為了和威廉二世較勁,他居然援引一個故紙堆裏的法案——要求所有大臣向國王提建議的時候,必須要先讓首相知道。然而被毛頭皇帝將了一軍——“你幾個月待在鄉下,我難道不要討論政事了嗎?”早年,俾斯麥的審慎智慧與威廉一世的審慎威嚴疊加在一起,晚年,他的自負與威廉二世的輕浮愚蠢疊加在一起,導致了迅速的決裂。
1890年俾斯麥憤然辭職。最後的八年,他主要在鄉下莊園度過。他還期望會被重新召回,但始終沒有發生。1896年時候他接見了李鴻章,兩位老人還能説些什麼呢,他們都沒有能力想像100年後的事情,比如21世紀的中國與德國是否應該聯手。但是他準確地預言了德國和俄國的命運。這些我們後面再説。(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