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追捕加密貨幣界最著名逃犯——“所有人都在找我”

隕落的加密貨幣大亨權道正準備離開黑山。他與同事抵達這個巴爾幹小國的主要機場時，一架龐巴迪商務噴氣機已等候多時，準備載他們前往迪拜。

在VIP航站樓內，權道將護照遞給邊檢官員刷卡。屏幕上突然彈出警報——國際刑警組織的紅色通緝令顯示，他是全球警方應逮捕的目標。

權道在巴爾幹半島潛藏數月後，好運終於耗盡。3月23日當天約兩小時前，線人單獨向黑山內政部長菲利普·阿季奇透露權道可能入境的消息。

據阿季奇向《華爾街日報》描述逮捕過程，線人將權道護照信息發送至部長手機。當阿季奇致電邊境警察局長時，警員已在機場將其拘捕。

“知道這人是誰嗎？“內政部長回憶當時對局長説，“他是名人，身家不菲。”

2022年4月權道在Terraform Labs首爾辦公室（TerraUSD與Luna崩盤前）。圖片來源：Woohae Cho/彭博新聞美韓當局一直在調查權道涉加密貨幣史上最嚴重崩盤事件。2022年5月，他創造的TerraUSD和Luna兩種代幣價值暴跌，導致加密市場蒸發400億美元，並引發連鎖反應致使多家數字資產公司破產，全球投資者血本無歸。

調查人員認定他向投資者撒了謊，並懷疑他秘密持有大量加密貨幣財富。目前他面臨美國和韓國的多項指控，包括欺詐及違反資本市場法規。韓國檢方表示，若在當地定罪，權某可能面臨該國金融犯罪史上最長的刑期。

權某否認欺詐指控。但在可能被捕前夕，他突然從新加坡豪華公寓的家中消失。藏身未公開地點期間，他通過發推文和接受採訪嘲弄當局。即便被捕後仍持續製造戲劇性事件——他從黑山監獄寫給總理的信件，在這個美國小盟友國內引發了重大政治醜聞。

現年32歲的權某被單獨關押在黑山監獄。當局發現他在機場出示的哥斯達黎加護照系偽造。美韓兩國正爭奪其引渡權。若被引渡至美國，他很可能被關押在紐約某監獄，與另一位身敗名裂的加密富豪山姆·班克曼-弗裏德同處——後者的企業正是因TerraUSD與Luna崩盤事件遭受致命打擊。

本文關於權某逃亡生涯的記述，基於對黑山和韓國官員、Terraform Labs現任及前任員工、以及權某身邊人士的採訪。其黑山律師未回應置評請求。

權某自被捕後一直被關押在黑山斯普茲監獄。圖片來源：Milos Vujovic/華爾街日報### “穩住陣腳”

TerraUSD是一種旨在維持1美元價格的穩定幣。加密貨幣投資者常將穩定幣作為避風港，用以保存成功交易的利潤。TerraUSD與許多其他穩定幣不同，因為它並非由銀行中的美元支持。作為一種所謂的算法穩定幣，它依賴於複雜的金融工程和交易者的集體努力來維持其1美元的掛鈎。

權某曾將TerraUSD譽為不受銀行和政府控制的新貨幣體系的核心。一些加密貨幣觀察人士警告稱，這是一顆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

2022年5月7日，其價格開始下滑，令投資者恐慌。引發下跌的導火索是Anchor Protocol的幾筆大額提款，這是一種類似偽銀行的平台，為TerraUSD存款提供近20%的年化收益。

“投入更多資金——穩住陣腳，”權某在推特上寫道，當時TerraUSD正在暴跌。他的團隊動用30億美元的儲備基金來支撐穩定幣。他匆忙安排救助計劃。但一切無濟於事。幾天之內，TerraUSD變得一文不值。

投資者們憤怒不已。他們向TerraUSD投入了數十億美元，其中大部分資金存放在Anchor協議中——許多人將其視為儲蓄賬户。另一些人則押注於Luna幣，這種相關代幣暴跌了99%以上。

雖然Terraform Labs總部位於新加坡，但首爾可能是這場崩盤的中心。韓國公民權道亨畢業於首爾一所精英外語高中，並在加州斯坦福大學攻讀計算機科學，曾是國民引以為傲的人物。韓國官員表示，約有10萬韓國人在TerraUSD和Luna上蒙受損失。檢察官辦公室收到了大量投訴。

帶領調查工作的是丹成漢。這位49歲的檢察官長相年輕，現任首爾南部地方檢察廳金融犯罪調查局局長。當地媒體將該部門稱為"汝矣島死神”，因其打擊股市欺詐和操縱行為而聞名。

“我們花費了大量時間才建立起對加密貨幣市場的紮實理解，“丹成漢表示。

韓國調查人員突擊搜查了Terraform的當地辦公室，詢問了現任和前任員工，並從七家韓國加密貨幣交易所扣押證據，運走了裝滿文件、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和外部硬盤的藍色箱子。

加密貨幣豪賭客

當時權道亨與妻子和幼女居住在新加坡豪華公寓Sculptura Ardmore。他的複式公寓配有46英尺長的懸臂式户外泳池，常備日本威士忌和古巴雪茄招待客人。

這個嬰兒在崩盤前幾周剛剛出生。Kwon以他的加密貨幣命名她為Luna。“我最親愛的創造物以我最偉大的發明命名，“他在她出生後不久發推文説，並附上了新生兒的照片。

那年夏天，Kwon在包括米其林三星的Les Amis在內的法國和日本餐廳與朋友會面。他向一些同事透露，想與家人一起前往歐洲進行長期旅行，這樣他可以在新城市中相對匿名。

在崩盤後不久，他參加新加坡的一個派對時，許多與會者都是加密企業家，他們前來表示對Kwon的支持。據一位熟悉該活動的人士透露，現場自由供應着Cristal香檳和Martell XO干邑。

與此同時，Kwon的投資者們正遭受損失。

新加坡的Sculptura Ardmore。照片：Weilun Soon/華爾街日報在飽受戰爭蹂躪的烏克蘭，網頁設計師Yuri Popovich表示，由於不信任本國銀行，他在TerraUSD中存下的9000美元全部損失。在英國，一位36歲的IT顧問損失超過3萬美元。他説，他花了兩個月時間才鼓起勇氣告訴妻子。為了支付賬單，他找了一份窗户清潔工的工作。

在台灣，當地媒體報道稱，一名男子從13樓公寓墜樓身亡，疑似自殺，此前他曾告訴親友，他在Luna上損失了約200萬美元。

2022年6月，權某通過發言人向《華爾街日報》表示：“最近的事件讓我深感悲痛，希望所有受影響的家庭都能照顧好自己和所愛之人。”

新加坡德尊律師事務所正準備代表一羣TerraUSD投資者對權某提起訴訟，這些投資者聲稱他們共損失了超過5000萬美元。

2022年9月6日，權某在家中度過了31歲生日。他的妻子向朋友分享了照片，照片中他與妻子共進韓餐並逗弄嬰兒。

次日，德尊律師事務所代表前往Sculptura Ardmore公寓送達訴訟文件——但權某已人去樓空。

紅色通緝令

韓國檢方稱，9月7日權某飛往迪拜，隨後轉赴塞爾維亞。他最終定居在首都貝爾格萊德，這座以夜生活場景和科技產業聞名的城市。

數日後，韓國檢方以違反《資本市場法》為由獲得對權某的逮捕令。辦案人員長期超負荷工作，將權某歸案的社會壓力令他們倍感煎熬。調查組負責人丹有時會在辦公室的黑色躺椅上小憩。

在諸多涉嫌違規行為中，丹的調查團隊重點調查了Terraform Labs與韓國支付應用Chai的關係——該應用曾擁有200萬用户。

崩盤前，權某多次宣稱Chai使用其公司的Terra區塊鏈處理用户與商户間資金流轉。這一主張曾是吸引投資者的關鍵賣點，因為Chai對Terra的應用被視為區塊鏈技術罕見的現實用例。支持者認為，這項支撐比特幣及其他加密貨幣的底層技術能消除銀行等傳統中介，賦予個人更多權力。

但韓國檢方指控權某的説法不實。他們表示，實際上Chai使用的是傳統支付系統來完成交易，其區塊鏈應用只是個幌子。Chai創始人Daniel Shin的律師稱，Chai最初確實使用Terra區塊鏈處理支付，但在2020年就已停止。作為權某前商業夥伴的Shin否認有任何不當行為。權某的律師則為其關於Chai的聲明進行了辯解。

Chai創始人Daniel Shin抵達首爾南部地方法院。圖片來源：SeongJoon Cho/Bloomberg News"我並非在’逃亡’或類似狀態，"權某在逮捕令新聞發佈後的9月17日發推文稱。他仍以安全受威脅為由拒絕透露藏身地。

韓國檢方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佈紅色通緝令，實質要求全球警方緝拿權某。

權某在塞爾維亞向一位加密行業夥伴透露已與當地政府達成協議，並向另一人表示即便國際刑警紅色通緝令曝光後，塞爾維亞執法部門仍允許其居留。

塞爾維亞內政部、司法部、外交部及最高檢察院均未回應採訪請求。

權某在隱匿期間持續管理Terraform Labs，並推進重啓Terra區塊鏈的渺茫計劃。據《華爾街日報》查閲的通訊記錄顯示，他在Telegram上300多人的"Terra重生聯盟"羣組中與同事開玩笑。

權某在貝爾格萊德逗留初期，曾居住於米哈伊洛大公街附近的公寓。據黑山政界人士米洛伊科·“米奇”·斯帕吉奇透露，這條位於市中心的步行街以精品店、露天咖啡館及19世紀建築羣聞名。斯帕吉奇正是在此與權某結識。

貝爾格萊德米哈伊洛大公街。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斯帕吉奇向《華爾街日報》表示，權某曾邀其做客，兩人喝着咖啡暢聊約一小時，期間權某談及重振Terra生態的雄心。

二人相識於2018年，當時斯帕吉奇作為風險投資公司DAS Capital駐新加坡合夥人，決定向Luna項目投資7.5萬美元。他後來回國從政，致力於將黑山打造成區塊鏈開發中心。

斯帕吉奇稱當時並不知曉權某是在逃人員。

根據塞爾維亞企業註冊處記錄，10月12日權某註冊了名為"Codokoj22 d.o.o.貝奧格萊德"的公司，自任董事並任命韓昌俊（音）為聯合董事。

韓某曾任Terraform Labs及Chai公司高管，追隨權某來到巴爾幹地區。2022年12月的塞爾維亞房產檔案顯示，韓某在貝爾格萊德高檔社區擁有一套4300平方英尺的公寓。

11月8日，權某現身加密播客UpOnly的直播節目，與另一位嘉賓——曾因證券欺詐罪入獄的前對沖基金經理馬丁·什克雷利進行了調侃對話。

“監獄沒那麼糟，”Shkreli告訴他，“雖然很糟糕，但也不是最壞的事。”

“知道了，”Kwon回答。

2022年11月，Kwon（右上）與前對沖基金經理Martin Shkreli（中上）一同出現在UpOnly節目中。### 壓力加劇

首席檢察官Dan表示，Kwon離開新加坡幾天內，韓國調查人員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獲悉他已抵達塞爾維亞。12月12日，首爾檢方公開確認了他的行蹤。此後Kwon在推特上的活動急劇減少。

當月晚些時候，韓國正式要求塞爾維亞逮捕並引渡Kwon。

1月下旬，Dan與韓國法務部官員飛抵貝爾格萊德。數日間，他們與塞爾維亞執法官員會晤。Dan回憶稱，塞方分享了Kwon註冊公司的詳細信息及其網絡地址，並承諾若抓獲Kwon將移交韓方。

2月16日，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以欺詐罪起訴Kwon，指控其就TerraUSD的穩定性和Chai使用區塊鏈技術作出虛假陳述。該機構還指出，Kwon與Terraform Labs通過瑞士銀行將數千枚比特幣兑換為現金，並在崩盤後提取超1億美元。

Kwon及Terraform Labs的律師批評SEC訴訟是政府越權行為，否認瑞士銀行相關指控，稱資金轉移系用於業務支出，並對SEC關於Chai的指控提出異議。

3月11日，權某在Terra重生聯盟發佈了最後一條信息。他在私人Telegram羣組中回覆一位仰慕者的留言時，上傳了一張朝鮮領導人金正恩舉手致勝利問候的照片。

兩天後，《華爾街日報》報道美國司法部也正在調查TerraUSD崩盤事件。

權某在黑山的律師戈蘭·羅迪奇。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的米洛斯·武約維奇### 逮捕

警方稱，權某於3月中旬偷渡進入黑山，藏身於亞得里亞海沿岸的度假小鎮佩特羅瓦茨。

3月23日，他與韓某搭乘出租車前往該國首都波德戈裏察的機場，車程通常約一小時。他們向司機支付了4000歐元（4230美元），這對普通黑山居民來説是筆鉅款。

權某的護照觸發警報後，警方拘留了他和韓某，後者還被發現持有一本偽造的哥斯達黎加護照。邊境警察搜查兩人行李時，發現了三台筆記本電腦、五部手機以及另一套偽造的比利時護照。

內政部長阿季奇稱，情緒低落的權某對警員表示：“所有人都在找我。”

據阿季奇描述，韓某對拘留提出抗議，聲稱"我們去任何地方都是貴賓”。韓某未通過律師回應置評請求。

黑山波德戈裏察機場。攝影：米洛斯·武約維奇（《華爾街日報》供稿）數小時後，紐約聯邦檢察官對權某提出欺詐指控。韓國大使隨即造訪阿季奇的辦公室商討引渡程序。

黑山法院以使用偽造護照罪判處權某和韓某有罪。法院判處二人四個月監禁，但在等待引渡期間可能被長期羈押。權某辯稱未意識到護照系偽造，系被代辦機構所騙。

被捕後，權某被關押在斯普茲監獄——波德戈裏察附近山谷中的一組磚砌建築羣。每日僅允許在鐵絲網圍欄、雜草叢生且亂石遍佈的放風場地活動一小時。

知情人士透露，權某入獄後與妻子含淚相見，對其給妻女帶來的麻煩表示悔恨。

3月24日權某被押往波德戈裏察法院。攝影：史蒂沃·瓦西列維奇/路透社權某試圖繳納40萬歐元（約合42.3萬美元）保釋金，但檢方以潛逃風險為由拒絕其請求。

6月5日，權某的一頁親筆信送達黑山總理德里坦·阿巴佐維奇的辦公室。這封字跡工整的信件描述了權某與斯帕伊奇的友好關係——這位政客曾在貝爾格萊德與權某會面，也是現任總理的政治對手。當時斯帕伊奇所在政黨有望在數日後的選舉中獲勝。

根據《華爾街日報》看到的信件副本，信中稱斯帕伊奇曾試圖向權某及其他"加密貨幣行業的朋友"籌集資金。

斯帕伊奇否認向權某索要資金。他表示這封信是政敵與塞爾維亞秘密警察策劃的陰謀，並暗示權某是受矇騙寫下此信，對方承諾黑山當局將準其保釋並離境。塞爾維亞情報機構未回應置評請求。

該信件引發軒然大波。此前以反腐鬥士形象示人的斯帕伊奇遭到對手抨擊，稱其勾結加密通緝犯。6月11日選舉中，斯帕伊奇所在政黨以微弱優勢勝出，使其有望成為黑山下任總理。

6月11日，米洛伊科·“米奇”·斯帕伊奇在波德戈裏卡投票站發表講話。圖片來源：史蒂夫·瓦西列維奇/路透社權某未對撰寫信件一事提出異議。其黑山律師戈蘭·羅迪奇表示權某未曾向斯帕伊奇捐款。由於調查仍在進行，律師拒絕透露更多細節。

去年參觀斯普日監獄的歐洲官員表示，該監獄牢房通風不良，夏季悶熱難耐。他們還注意到衞生條件差和過度擁擠的問題。

權某的律師在今年夏天一個酷熱的日子裏表示，為了打發時間，權某在牢房裏觀看電視頻道有限的英語節目。

“考慮到目前的天氣條件，以及監獄生活的普遍性質，我認為他的狀況還可以，”羅迪奇説。

Marko Vešović、Bojan Stojkovski、Ivan Cadjenovic 和 Paul Kiernan 對本文亦有貢獻。

請寫信給 Alexander Osipovich，郵箱：[email protected]，Jiyoung Sohn，郵箱：[email protected]，Weilun Soon，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 Drew Hinshaw，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刊登於2023年10月30日的印刷版，標題為《追捕加密貨幣界最著名的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