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美國間諜面臨強大新對手——中國

華盛頓——十年前，北京的間諜抓捕行動幾乎讓美國在中國陷入情報盲區，當時他們系統性地清剿了一個為中央情報局工作的中國線人網絡。多達二十餘名向美國提供情報的線人被處決或監禁，其中包括一些中國高級官員。

根據對現任和前任美國官員的採訪，中情局仍在努力重建其在中國的人力間諜能力，這是該機構的首要情報目標。這些情報空白使美國對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及其核心圈子在台灣等關鍵安全議題及其他問題上的秘密討論瞭解有限，官員們表示。

“我們對中國領導層的計劃和意圖完全沒有真正的洞察力，”一位直到最近還在閲讀機密情報報告的前高級情報官員説。

加強針對中國的人力間諜網絡是中情局及其美國間諜機構姐妹機構正在進行的一項巨大但大部分秘密的轉變的目標之一。這一轉變發生在美國安全政策更廣泛的轉型過程中，即從打擊世界各地的叛亂轉向準備可能的與中國和俄羅斯的“大國”衝突。

在追捕恐怖分子二十年之後，每年耗資1000億美元的美國情報界正在重新培訓人員，重新分配數十億美元的預算，並改造昂貴的間諜機器，以專注於這些潛在的對手。

這一戰略轉變並不簡單。哈馬斯10月7日對以色列的突襲及隨後的加沙戰爭，以及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行動牽制了白宮的注意力與情報資源，使得中情局局長威廉·伯恩斯將中國列為首要長期優先事項的努力複雜化。一位資深情報人員表示，在持續聚焦北京的同時處理這兩場危機，將考驗該機構的應變能力。

今年3月，中情局局長威廉·伯恩斯（中）、國家情報總監艾薇兒·海恩斯（左）和聯邦調查局局長克里斯托弗·雷在國會作證。圖片來源：肖恩·休/EPA/Shutterstock美國在2001年9月恐襲後的數年裏將監控巴勒斯坦武裝分子的責任移交以色列，與以方同樣未能預判哈馬斯的襲擊。官員稱，近幾周美方已將部分情報資源重新調配至巴以衝突，但具體規模未公開。

這場意外衝突凸顯了在有限情報資源下精準調配的難度。“現實是你無法在全球所有地區部署情報收集資源，“一位前反恐官員表示。

拜登政府將中國列為美國安全的最大威脅，伯恩斯向《華爾街日報》表示，中國仍是中情局任務清單的重中之重。

“我們將中國視為全球優先事項，過去三年投入對華任務的預算資源增加了一倍多，並設立了中國任務中心作為中情局唯一的單一國家任務中心，以協調全局力量應對這一問題，”他表示。“即便在平衡包括持續衝突在內的多重優先事項之際，我們仍高度關注中國帶來的長期戰略挑戰。”

一位中情局官員透露，在5月公開報道的北京之行後，伯恩斯在哈馬斯襲擊後執行了一項此前未公開的任務，先後訪問了日本和韓國。

據直接參與相關工作的前官員稱，儘管9·11事件後的數年間中東和阿富汗佔據了大部分資源和關注，但美國情報機構從未停止對中國的強勢監控。他們表示，這種情報聚焦在2000年代中期進一步強化，但整個美國政府至少又過了十年才將中國列為優先事項。

奧威爾式監控

美國政府從未公開承認2010至2012年間在華情報人員的損失。

如今，美國間諜衞星嚴密監視中國軍事部署和現代化計劃，網絡竊聽工具截獲大量中國通信數據。官員們表示，除此之外，美國對習近平決策動向的瞭解主要來自推論和對其頻繁公開講話的解析。

10月上海某地鐵站入口處的攝像頭。圖片來源：Cfoto/Zuma Press與十年前特工失蹤時相比，中國如今已成為更棘手的情報目標。習近平主席以安全為先的國家部署了奧威爾式的監控系統，極大增加了在境內開展間諜活動的難度。而美國情報機構還必須追蹤中國在人工智能和合成生物學等截然不同領域的發展進展。

兩國已在美國技術限制、海上軍事行動及空中軍事行動、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等問題上發生衝突。中國的弱點——尤其是經濟增長放緩和人口萎縮——成為評估其未來走向時的另一不確定因素。

“遺憾的是，中國的目標和訴求如此宏大，以至於很難説我們的工作做得很好，”眾議院情報委員會主席邁克·特納議員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據美國前官員透露，21世紀初，中情局分析師開始頻繁就中國經濟增長和軍事野心發出警告。這些機密情報報告在政府內部被統稱為"可怕的中國簡報”。

美國印太司令部提供的照片顯示，10月南海空域接近美軍B-52轟炸機的中國戰機。照片：美國印太司令部/美聯社送往白宮、國務院及其他機構的機密報告詳細記錄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現代化計劃、中國即將進行的海軍擴張以及北京海外基地建設目標。

據知情前官員透露，中情局利用中共高層和政府部委的系統性腐敗，招募了數十名官員作為有償線人。但這一網絡遭遇災難性挫敗——隨着中國將內部叛徒逐個揪出，該情報網被徹底摧毀。

前官員表示，中情局與線人秘密通信系統中被北京利用的漏洞可能是行動暴露的原因。具體失誤細節尚未公開，也不清楚中情局是否有人為此擔責。

“太慘重了，慘重至極，“一位美國前高官如此評價在華情報損失，“我懷疑至今是否已實現實質性恢復。”

香港商場外行人經過播放習近平2012年執政初期新聞的顯示屏。照片：林亦非/彭博新聞社這次線人清理行動影響深遠。事件發生時正值習近平權力交接關鍵期。一位美國前情報官員稱，中情局滲透程度之深震驚了中國領導人，強化了其對安全與忠誠的極端重視。這至少暫時冷卻了中情局在全球招募外國人的努力。“當時普遍想法是’我為什麼要接美國人電話？我知道那些中國人後腦勺吃了槍子’，“該前官員説道。

2012年末，就在習近平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幾個月後又出任國家主席之際，美國失去了在中國的人際情報網絡。現任和前任情報官員表示，中情局(CIA)的多份報告（有時一天數份）曾預測，習近平將是一位不同類型的中國領導人，更強硬、更民族主義、更注重安全。

幾位官員表示，奧巴馬(Obama)政府的白宮基本上忽視了這些分析，他們希望隨着中國經濟的發展，中國會走向自由化，並加入美國主導的國際世界秩序。民主黨政府和共和黨政府20年來一直奉行這一政策。前中情局東亞事務分析師蓋爾·赫爾特(Gail Helt)説：“當時人們非常渴望相信這一點。”

奧巴馬的前亞洲事務高級助手丹尼·拉塞爾(Danny Russel)説，情報分析被納入了政策討論，雖然很有價值，但它沒有預測到"習近平會成為他現在所表現出的那種痴迷於安全的獨裁者”。

2019年出鏡的前中情局官員凱文·帕特里克·馬洛裏(Kevin Patrick Mallory)，他因向中國出售機密而被定罪。圖片來源：Alexandria Sheriff’s Office/Associated Press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在南海問題上咄咄逼人地提出主權聲索，越來越多地通過軍事演習騷擾台灣，並一再策劃網絡攻擊竊取機密和個人數據，受害者包括美國政府、醫療保健提供商、科技巨頭、國防承包商等。

中國也加強了自身的人力情報活動，常利用領英等社交媒體平台接觸並招募美國前情報官員。其成功案例包括前中情局官員凱文·帕特里克·馬洛裏，他因深陷債務危機而出售機密換取現金，包括即將赴華的美國情報人員身份信息。馬洛裏於2018年被定罪。

8月，美國司法部披露了兩名美國海軍水兵被捕的消息，他們被指控向中國提供軍事情報。兩人均為中國出生、後歸化入籍的美國公民。趙文恆（Thomas Zhao）於10月對兩項指控認罪，魏金超（Patrick Wei）則拒不認罪。

人才招募行動

據現任及前任官員透露，2020年後美國中情局、國防情報局等機構加速戰略轉向，削減中東等地反恐及其他項目經費，將資源轉用於滲透中國政府的擴編計劃。具體數額屬機密，但官員稱預算調整幅度顯著。中情局局長伯恩斯將前任設立的伊朗任務中心重新併入中東大區，官員表示此舉不意味着削弱對伊朗的關注。

伯恩斯現在每週召開中國專題會議，在弗吉尼亞州蘭利總部七樓辦公室召集高級幕僚。2021年上任後不久，他便成立了中國任務中心。此類機構整合中情局行動人員、情報分析師、技術專家等力量進行定向攻堅。

一位美國情報官員將中國中心描述為具有"四分衞角色”，負責統籌全局對華情報優先事項，並支持總部及全球中情局站點的工作。

該機構同時進行內外招募。另一位美情報官員表示：“中情局正大力推動現有員工學習漢語。“局長伯恩斯指出，機構既需要增加漢語人才，也需要更多精通技術的官員——這正是美中競爭的核心支點。

參議院情報委員會主席馬克·華納（弗吉尼亞州民主黨人）表示：“在人員配置、經費投入和對華關注度上，可以説已取得顯著改善。”

弗吉尼亞州蘭利市中情局總部圖片來源：凱文·拉馬克/路透社但華納等人認為，中情局仍需進行深刻的文化轉型，超越其傳統對外國領導人、軍隊和經濟體的關注。美中較量正延伸至量子計算、核聚變和稀土礦產等領域。

伯恩斯2021年成立了另一個新部門，職責涵蓋新興科技領域及與美國私營部門的對接。

美國情報機構所需的大量信息其實就隱藏在公開數據中——如果能從持續激增的開源情報庫中發掘出來的話，這些數據同時也給美國情報工作帶來新挑戰。開源數據包括數十億條社交媒體帖子、龐大的商業數據庫和學術論文。多家情報機構已建立或擴建開源情報部門，國家情報總監艾薇兒·海恩斯還成立了專項小組督導相關工作。

美國現任及前任官員表示，目前美國絕大多數關於中國的情報都來自電子監聽——攔截電話、電子郵件及其他所有形式的數字通信。官員們指出，在判斷對手真實意圖或弱點時，這類信號情報很少能替代人類間諜的作用。

如今在中國招募線人甚至只是會面，風險都比以往更高。北京建立的全面監控系統通過大數據分析技術，處理主要城市數百萬攝像頭採集的畫面，並配備大量人工監控人員。

美國眾議院情報委員會主席特納表示：“隨着中國和其他國家部署新技術，我們必須找到方法提升在這些國家境內開展行動以獲取情報的能力。”

中國的監控手段還延伸到第三國，中情局特工曾試圖在這些國家招募中國官員和商人。一位美國前高級官員講述道，在某個拉美國家，本應進行秘密行動的美國情報人員被一隊人員跟蹤，當他們在餐廳用餐時遭到對方錄像。

在俄羅斯，中情局取得了更大成功。該機構獲取了總統普京入侵烏克蘭的秘密計劃，竊取並曝光了克里姆林宮的虛假信息行動，還在6月瓦格納集團首領普里戈任發動兵變前向白宮發出預警。

俄羅斯總統普京（左）與國防部長紹伊古12月在莫斯科。圖片來源：Mikhail Klimentyev/SPUTNIK/KREMLIN POOL在間諜術語中，普京治下的俄羅斯是一個"目標豐富的環境”，這裏派系爭鬥不斷，精英階層對代價高昂的烏克蘭戰爭心懷不滿，充斥着可能被説服用內部情報換取金錢的失意官員、軍官和商人。中情局和聯邦調查局都在社交媒體上發佈廣告，向可能願意為美國政府工作的俄羅斯人拋出橄欖枝。

“這種不滿情緒為我們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招募間諜機會，“伯恩斯在7月的演講中説。“我們不會浪費這個機會。”

在中國面臨的挑戰則不同，美國情報官員承認在中國收集人力情報很困難。“風險很高，確實有時會出現問題，“中情局負責行動的副局長戴維·馬洛5月在罕見的公開露面中説，顯然是指暴露的特工。“但這不會減輕我們必須成功的責任。”

中國國家安全部8月表示，已逮捕兩名為中央情報局從事間諜活動的中國公民，兩人均在中國境外被招募。如果屬實，這些披露既説明了美國持續的間諜活動，也説明了中國積極的反間諜行動。

伯恩斯在科羅拉多州阿斯彭舉行的七月安全論壇上表示，中央情報局正在招募有影響力的中國官員和商界人士為華盛頓從事間諜活動。“我們已取得進展，並且近年來非常努力地工作，以確保我們擁有強大的人力情報能力，以補充我們通過其他方法獲取的情報，“他説。

情報官員表示，在中國也存在潛在的突破口，即對習近平專制領導日益增長的不滿情緒和搖搖欲墜的經濟。

“他們是一個難以攻克的目標，“其中一位情報官員説，“但並非不可能。”

寫信給沃倫·P·斯特羅貝爾，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12月27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難以監視中國，這是其首要間諜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