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正鼓勵女性多生育，但許多人説不——《華爾街日報》

中國女性受夠了。面對北京方面要求生育更多孩子的壓力，她們的回應是：不。

由於厭倦了政府的干預，並對養育孩子所需的犧牲心存警惕，許多年輕女性將個人需求置於北京和家庭期望之上。她們的拒絕引發了中國共產黨的危機，該黨迫切需要更多新生兒來緩解中國人口老齡化問題。

隨着新生兒數量急劇下降——2022年出生人口不足1000萬，而2012年約為1600萬——中國正走向人口崩潰。根據一些預測，中國目前約14億的人口到2100年可能降至僅約5億。女性正因此受到指責。

據官方講話記錄，10月份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敦促國家支持的中國婦女聯合會"防範化解婦女領域風險"。

“很明顯，他指的不是女性面臨的風險，而是將女性視為對社會穩定的重大威脅，“研究中國政府宣傳的華盛頓與李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王藝澄（音）説。

中國最高政府機構國務院未就北京的人口政策問題作出回應。

關於“家庭價值觀”的黨內宣講收效甚微，即便在中國農村地區也是如此。

在安徽省全椒縣某商場外，兩個孩子的母親何燕靜表示，她已多次接到社區幹部鼓勵生育三胎的電話。但她並無此計劃。她説兒子就讀的幼兒園因生源不足，已將教室數量縮減了一半。

她31歲的朋友馮晨晨有個3歲女兒。馮晨晨説親戚們正施壓讓她多生孩子，希望她生個男孩。

“生過一個孩子，我覺得已經盡到責任了，“馮晨晨説。她説養育第二個孩子成本太高，並告訴親戚們：“只要你們給我30萬元（約合4.1萬美元），我就再生一個。”

中國許多年輕人因經濟疲軟和高失業率而灰心喪氣，開始尋求不同於父母的生活方式。許多女性認為結婚生子這套既定模式是筆虧本買賣。

28歲的陳茉莉表示，照顧年邁親屬的壓力加上深圳展覽設計師的工作，讓她無暇考慮孩子或丈夫。空閒時她只想看書或刷寵物視頻。

陳茉莉關注過退休女士蘇敏的故事——為逃離失敗婚姻，蘇敏錄製自駕環遊中國的視頻博客。陳茉莉説，這類故事以及女性發布的日常生活視頻，加深了她的印象：許多男性擇妻主要是為了給孩子、丈夫及雙方年邁父母找個照料者。

她哀嘆自己連養寵物的時間都沒有。“除了照顧父母和工作，我無力再照料其他任何事物，“陳女士説道。

今年秋天在北京拍攝婚紗照的一對新人。圖片來源：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人口收縮

2015年北京宣佈取消實施35年的獨生子女政策時，官員們預期會出現嬰兒潮。然而等來的卻是生育低谷。

新建的產科病房短短幾年後便被迫關閉。嬰幼兒用品（包括奶粉和紙尿褲）銷量驟降。曾經的嬰童產業如今紛紛轉向銀髮經濟。

為降低育兒成本新建的幼兒園面臨招生困境，大量園所關停。2022年中國幼兒園數量減少2%，為15年來首次負增長。

人口學家預測2023年中國新生兒數量將跌破900萬。聯合國數據顯示，2023年印度以2300萬新生兒超越中國成為全球第一人口大國，美國同年新生兒約370萬。

獨生子女政策埋下人口隱患：中國年輕人口持續減少，育齡婦女每年遞減數百萬。當代女性婚育意願持續走低，加速了人口萎縮趨勢。

在中國，2022年有680萬對夫婦登記結婚，而2013年這一數字為1300萬。2022年中國的總和生育率——即女性一生中平均生育的孩子數量——已降至每名女性生育1.09個孩子。2020年該數據為1.30，遠低於維持人口穩定所需的2.1。

當前推動"生育友好文化"的行動已上升為國家緊迫任務，政府組織相親活動並推出鼓勵軍人家庭多生育的計劃。

“軍人能打勝仗。在生育二孩三孩、落實國家生育政策方面，我們同樣要衝鋒在前。“天津某部隊醫院婦產科主任曾健2022年對官媒表示。

2023年8月七夕節期間，西安市民稱收到政府號碼發送的自動祝福短信：“願您適時婚戀，甜蜜美滿，共同延續中華血脈。”

安徽阜陽一名月嫂正在照料新生兒。圖片來源：SHELDON COOPER/SOPA IMAGES/ZUMA PRESS該短信引發社交媒體爭議。有網友留言：“我婆婆都沒催生二胎”，另一條評論寫道：“接下來是不是要恢復包辦婚姻了”。

北京更傾向於鼓勵而非強制手段，這與標誌性的一胎化政策形成對比。地方政府為生育二胎或三胎的夫婦提供現金獎勵。浙江省某縣對25歲前結婚的每對新人發放137美元禮金。

2021年，灤州市政府推出大數據婚戀匹配項目，要求未婚人士登記參與。邯鄲市某區則提供婚禮策劃一站式服務。

躲與尋

政策轉向使部分女性從"超生罰款"的躲避者變成了"催生"的圍獵目標。

十年前，張女士（應要求隱去全名）因生育二胎與計生部門展開"貓鼠遊戲”。懷孕期間她辭去工作深居簡出，唯恐被強制墮胎。2014年分娩後，她在親戚家躲藏一年，返家後仍被徵收約1萬美元社會撫養費，並被強制上環，每季度接受孕檢。

數月後國家宣佈廢止獨生子女政策，但當地仍持續要求張女士進行節育環檢查。如今她頻繁收到催生短信，總是憤怒刪除。“別再折騰老百姓了”，她説道，“讓我們過安生日子吧”。

為診所提供終止妊娠醫療服務的許可證審批已趨嚴格。1991年計劃生育政策高峯時期，中國實施了600萬例女性輸卵管結紮和200萬例男性輸精管切除術。到2020年，這兩項數據分別降至19萬例和2600例。

社交媒體上，民眾抱怨預約輸精管切除術的難度堪比中彩票。

官方還試圖減少人工流產數量——這曾是獨生子女政策時期的關鍵管控手段。相關數據已下降超三分之一，從1991年的1400多萬例降至2020年的不足900萬例。此後中國停止公佈輸精管切除、輸卵管結紮及人工流產統計數據。

2023年10月23日，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在北京出席第十三次全國婦女代表大會。圖片來源：謝環馳/新華社/ZUMA Press### 承受壓力的人羣

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社會學教授王豐指出，中國社會正經歷兩種矛盾的變化：女性權利意識覺醒與政策日益傾向父權制。

近二十五年來首次出現政治局前24名官員無女性的情況。自2012年習近平執政以來，中國在世界經濟論壇《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中的排名下滑38位，在涵蓋146個國家的2023年榜單中位列第107名。

毛澤東時代，黨曾承諾終結歧視女性的儒家傳統。而習近平則強調儒家價值觀，包括傳宗接代的孝道義務。家庭也施壓女性迴歸傳統角色。

40歲的歐陽索菲初中時就決定不婚不育。她主修計算機科學——村裏少數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之一，現為加拿大軟件工程師。

歐陽表示，二十多歲時家人不斷催婚。母親曾説若早知她不生育，就不會讓她接受高等教育。

十餘年前歐陽與家人斷絕聯繫，在社交軟件拉黑了父母和叔伯姨舅。“若稍顯心軟，“她説，“他們就會得寸進尺。”

中國政府將女權主義視為境外勢力支持的邪惡意識形態，持續多年打壓女性權益活動家並封禁其社交媒體賬號。

即便如此，女性在網絡愈發大膽分享婚戀、家庭與職場經歷。這些帖子展現的個人化女權主義形式更難被當局監管。

31歲的戴西莫娜在得知母親1990年代懷胎八個半月墮掉女嬰後，創辦了探討生育與婚姻的播客《哦！媽媽》。

戴女士26歲時結婚，她表示不得不忍受丈夫的大男子主義觀點，尤其是在疫情期間，他們因家務瑣事爭吵不休。面對雙方家庭的施壓，她堅決拒絕生育。

目前她已申請解除婚姻關係。“如果不離婚，我可能被迫要孩子，“她説。

2023年12月，中國青島某景區一名兒童正在餵食海鷗：圖片來源：Cfoto/Zuma Press2022年初，一則關於“八孩母親被鐵鏈鎖在破屋"的視頻引發全國範圍內對女性處境的激烈討論，該事件在社交媒體形成風暴。這位女性的悲慘遭遇引發中國女性共鳴，她們從中看到了自身命運的縮影。

近年來，中國政府加強防範類似引發社交媒體憤慨的事件。

一位2020至2021年任職於廣州市婦聯某分支機構的女性透露，該機構重點工作是防止性別議題在網絡上發酵。其支付給科技公司監管社交媒體評論的費用，遠超用於女性權益倡導的預算。

她表示，員工培訓時被警告：若廣州女性問題引發不必要的社交媒體關注，將面臨嚴重後果。記者就此事聯繫全國婦聯未獲回應。

中國網絡監管部門，負責監管被認為對中國網民有害的內容，在12月表示其目標是打擊“傳播錯誤婚姻觀”的內容。

一些多年前決定不結婚生子的女性認為自己很幸運。

在加拿大的軟件工程師歐陽説：“我感覺自己完全躲過了一劫。”

Jonathan Cheng和Grace Zhu對本文有貢獻。

聯繫Liyan Qi，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Shen Lu，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4年1月3日的印刷版，標題為《中國鼓勵生育運動遭遇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