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有“安靜辭職”，中國年輕人則選擇“躺平”——《華爾街日報》

中國共產黨希望國家的年輕人胸懷大志、勤奮工作併為逆境做好準備。

李佳佳只想着中彩票。

由於經濟疲軟、工作不如意以及家長式國家的影響，像李佳佳這樣的中國年輕人感到沮喪，他們正在尋找擺脱長輩為他們精心規劃的生活的途徑，這與國家的優先事項產生了衝突。

今年四月從中國東南部的家鄉搬到北京後，24歲的李佳佳發現她在科技初創公司擔任內容創作者的新工作毫無激情。她説她沒有攀登企業階梯的慾望，尤其是在中國高薪科技工作數量減少的情況下。

她説，國家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角色令人窒息。儘管她在高中時想成為一名記者，但當她意識到政府對媒體的審查有多嚴格時，她放棄了。

對李佳佳來説，刮彩票提供了一種短暫的逃避現實。照片：Gilles Sabrie為《華爾街日報》拍攝她説她知道她可能不會中彩票。但當她玩的時候，至少她可以夢想一個更好的生活——很可能是在國外。

“我想離開這裏，過我想要的生活，”李佳佳説。“這不會一夜之間發生，但現在，刮彩票的刺激給了我一點喘息的機會。”

自1989年中國政府在天安門廣場對不滿學生採取行動以來，大多數在經濟快速增長和財富積累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都按照社會期望行事——並因此獲得了回報。

他們勤奮學習考入名校，在高速發展的企業里加班拼搏，遵循着職業與家庭的傳統路徑，乘着中國經濟騰飛的東風實現物質成功。

許多人仍在延續這種生活。但隨着階層躍升前景的黯淡，中國二三十歲城市中產羣體中，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這種人生軌跡，甚至完全摒棄它。

持續兩年多的嚴格疫情防控讓部分人開始思考：共產黨和其他權威力量在他們生活中的角色，乃至生命的意義與自我追求——這些他們從未深思過的問題。

1989年天安門廣場抗議期間，醫護人員抬走絕食者，這場事件展現了不滿青年如何撼動中國當局。圖片來源：Sadayuki Mikami/美聯社中國西南部的大理市，是年輕人尋求新生活的熱門目的地之一。圖片來源：florence lo/Reuters創紀錄的青年失業率今年已突破21%，這進一步削弱了中國傳統成功路徑的信心。像李女士這樣的人，還對其他問題感到沮喪，比如中國針對女性的暴力，或是政府阻止人們訪問Twitter或Instagram等外國應用的努力。

許多人辭去工作，轉向冥想和其他形式的靈性追求。一些人遠離中國的超大城市，前往大理等地方開始新生活，大理是中國著名的數字遊民和退學者聚集地。

其他人則湧向山區的算命攤和佛教寺廟，或是探索從老子到赫爾曼·黑塞等東西方哲學家和作家的思想。一些人甚至舉辦“辭職派對”，掛起橫幅慶祝他們新獲得的自由。

“這一代人身上投入了大量資源，”研究中國社會的印第安納大學人類學和性別研究教授薩拉·弗裏德曼説。

“他們非常努力地工作，也被逼得非常緊。然後説‘我要退出這場激烈的競爭，我要退出’，這是一個相當激進的決定。”

年輕遊客在北京雍和宮祈福。圖片來源：Gilles Sabrie/華爾街日報### 從“躺平”到“擺爛”’

研究機構BigOne Lab數據顯示，2023年社交媒體上關於寺廟參拜與焦慮（中國年輕人核心關切）的討論激增。

中國求職社交平台脈脈調查顯示，2023年上半年約34%的25歲左右受訪者已離職或考慮從中國消費互聯網行業（年輕人主要就業領域）辭職。

購彩在二三十歲羣體中尤為風靡，今年1至10月該人羣推動全國彩票銷售額達670億美元，同比增長53%，人均購彩約48美元。

描述這種情緒的熱詞已融入日常話語。2020年首先出現晦澀的社會學術語“內卷”，指人們努力競爭卻無人脱穎而出的困境。

隨後流行“摸魚”一詞，化用自中國成語，指職場中的微小反抗行為，如長時間如廁、上班網購或看小説。

大理已成為數字遊民的熱門聚集地。圖片來源：florence lo/路透社大理某聯合辦公空間組織的比賽讓工作者有機會放鬆娛樂。圖片來源：florence lo/路透社隨後興起的是"躺平"——一種通過消極怠工或徹底退出職場來表達反抗的生活方式。去年，“擺爛"一詞流行開來，形容那些完全放棄努力的年輕人。

調研機構清研集團去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在中國近6000名受訪者中，約96%的人表示周圍存在不同程度的"躺平"現象。調查表明，26至40歲人羣對這一理念的認同度高於其他年齡段。

“這是一種非常被動的反抗形式，“雖然當前確實面臨困境，但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視為充滿希望的轉折點，這對領導層形成了壓力。“密歇根大學人類學家Silvia Lindtner如是説。

1960年代的共鳴

這種倦怠感在某些方面類似後疫情時代美國的"安靜辭職”現象——若追溯更早，則與1960年代西方青年反叛社會規範的運動遙相呼應。

那個年代，二十年經濟高速增長帶來的普遍富裕，賦予年輕人比父輩更多的選擇。許多人以挑戰父母生活方式作為回應。

對於北京等城市的許多年輕都市人來説，傳統的成功路徑已不再可靠，也不再那麼吸引人。圖片來源：Gilles Sabrie/《華爾街日報》在中國，公開抗議很少見，年輕人現在正以其他方式反抗。

“躺平是對社會道德綁架的一種潛在抵抗，”27歲的深圳居民艾米·嚴（音）説。她曾為家族出口業務擔任採購員。去年，她的父母在一場金融騙局中失去了資產，導致生意破產，這更堅定了她應該優先考慮精神生活的信念。

甚至在破產之前，她就已認定，接受企業壓榨並滿足傳統的結婚生子期望會妨礙她探索精神生活的願望。

家庭危機後，她將2.7萬美元的積蓄投入支持她與幾位同修共同創辦的一個小型道教精舍。

北京人民大會堂是中國年度立法會議的舉辦地。圖片來源：Qilai Shen/彭博新聞### 進入北京的視線

共產黨領導人長期以來一直擔心年輕人可能引發動盪，就像1989年那樣。黨需要年輕人與北京的優先事項保持一致，不僅是為了保持經濟繁榮和避免不穩定，也是為了幫助中國在與美國的大國競爭時代變得更強大。

在去年中國共產黨代表大會上的一次講話中，中國領導人習近平闡述了他對青年一代的期望，這段講話被國內媒體廣泛引用。他敦促年輕人要"有理想、敢擔當、能吃苦、肯奮鬥”，以助力"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

在黨刊《求是》2021年發表的文章中，習近平特別警示要防止"躺平"現象。關於這一現象的討論常常引發網絡審查。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號召全國青年保持工作奉獻精神。圖片來源：luong thai linh/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根據北京大學教授今年早些時候的計算，如果將退出勞動力市場且經濟上依賴父母的所有中國年輕人都統計在內，中國真實的青年失業率可能高達46.5%。

擁有超過7000萬成員的共青團在其官方微信公眾號上發表評論文章，批評大學畢業生過於好高騖遠。文章指出，求職者"不應因就業困難而拒絕進入勞動力市場，或出於對’內卷’的恐懼選擇’躺平’"。

更富裕的生活——但未來充滿不確定性

直到最近，中國的經濟發展似乎勢不可擋，根據世界銀行數據，人均收入從2000年的不足1000美元飆升至2022年的約13,000美元。

但經濟增長已放緩。許多經濟學家擔憂中國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即一個國家在變富裕之前發展停滯。去年美國人均收入約為76,000美元。

學術研究表明，中國許多羣體的社會流動性已經停滯，這意味着沒有關係網的人更難出人頭地。

年輕人青睞的許多僱主，包括阿里巴巴、騰訊和字節跳動，在增長乏力和政府對私營部門打壓的背景下一直在裁員。據脈脈數據，科技行業薪資過去三年持續下降，IPO造富機會也逐漸消失，這讓許多曾經"朝九晚九"每週工作六天的人開始懷疑奮鬥的意義。

不可否認的是，相比過去，如今有更多中產階級年輕人——尤其是沒有子女和房貸的人——能夠選擇退出內卷競爭。

對於部分追求職業之外人生意義的勞動者而言，北京這樣的商業中心正逐漸失去吸引力。圖片來源：Ng Han Guan/Associated Press有人選擇離開：聯合國數據顯示，隨着中國經濟騰飛，2012年中國淨移民人數降至12.5萬，而2023年前11個月該數字已回升至31萬以上。

也有人希望留下——但要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33歲的黃夏露（音）今年四月辭去了國內某頭部視頻平台產品經理的高壓工作，轉而專注於心靈療愈。她表示，辭職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都深陷人生目標缺失的困境。

“當時我有種強烈的緊迫感，如果再不聽從內心聲音停下來探索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能就來不及了。“她説。

辭職後的幾個月裏，她前往大理經營塔羅牌占卜，參加人生教練培訓課程，還學習了陶藝製作。

黃夏露認為，“躺平"絕非消極被動，而是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中重新掌控人生的方式。

如今她已成為認證人生教練，幫助那些與她曾經同樣迷茫的人尋找方向。雖然收入不再穩定，但她説：“我從未對辭職的決定有過絲毫後悔。”

以陶瓷聞名的景德鎮陶藝工作坊，為人們提供了逃離工作壓力的避風港。攝影：王昭/法新社/蓋蒂圖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