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殯葬業如何讓聯邦貿易委員會包庇不良從業者
Dominique Mosbergen
數十年來，不道德的殯儀館一直在剝削悲痛中的顧客。消費者所不知的是，由於聯邦貿易委員會（FTC）與殯葬業在25年前達成的一項秘密協議，該行業許多不良行為者的信息一直未向公眾披露。殯葬行業的這些違規者得以隱藏。
根據這項FTC與其他行業之間鮮為人知的特殊協議，只要違規殯儀館完成由殯葬業自身遊説團體運營的虛擬整改計劃，那些違反價格透明與公平經營規則的殯儀館名稱就不會被公之於眾。
《華爾街日報》通過《信息自由法》獲取的聯邦文件顯示，1996年至2018年間，有500多家殯儀館因違反禁止剝削顧客的規定而參與該計劃（2018年數據為最新披露）。FTC稱，超過90%被認定違規的殯儀館都參與了該計劃。下方首次完整公佈這份名單。
該計劃形成過程的細節此前也未被報道。作為遊説團體的美國殯儀總監協會（NFDA）在1995年自行設計該計劃並提交FTC，最終獲批建立這套使其行業免受美國消費者監督的體系。
據殯葬業從業者、消費者權益倡導者和學者反映，FTC與NFDA的這項協議縱容了年產值200億美元殯葬業中不公平和欺詐行為的滋生。
該計劃的益處也受到了聯邦貿易委員會（FTC）高層的質疑。2020年，時任FTC委員的羅希特·喬普拉在一份公開聲明中寫道，鑑於透明度規則的不合規率，他希望審查該機構的執法策略。他稱NFDA計劃的保密性為“FTC管轄範圍內其他行業均無法享有的特權”。喬普拉現任美聯儲消費者金融保護局局長。
托馬斯·舍恩伯格不知道，他在2022年5月父親去世後聯繫的那家殯儀館曾違反公平操作規定並參與了補救計劃。
托馬斯·舍恩伯格表示，父親葬禮的初始賬單包含了他未要求的項目和不理解的費用。圖片來源：莎拉·賴斯為《華爾街日報》拍攝他説，他告訴密歇根州東蘭辛市的戈斯蘭-朗西曼殯儀館，想為80歲因帕金森併發症去世、一生“不愛浮華”的父親舉辦最簡單的葬禮。
戈斯蘭隸屬於國際服務公司（美國最大殯儀運營商）。FTC稱戈斯蘭2017年因未向客户披露價格被通報，記錄顯示其參與了NFDA計劃。
舍恩伯格最初未詢問價格。他説戈斯蘭通過郵件發送了棺木和墓穴價格，但未提供其他服務報價。他拒絕了瞻仰遺容服務，選擇了最簡服務及低價棺木和墓穴。根據這些選擇，他預計支付約8000美元。
在安排完葬禮事宜但葬禮尚未舉行的幾天後，戈斯林電話告知舍恩伯格賬單金額已接近1.7萬美元。賬單中包含約300美元的帳篷、椅子和人造草皮地毯費用——這些他並未要求過。此外還有900美元的墓地費，舍恩伯格表示對此感到困惑，因為他已單獨向墓地支付了墓穴費用及掘墓封墓服務。
舍恩伯格要求戈斯林解釋4,355美元的"基礎服務費"。“他們給不出答案”，他説。
他考慮過將父親遺體轉移到其他殯儀館，但戈斯林表示已提供服務需收取2,000多美元費用。最終他選擇繼續使用戈斯林服務，但要求從賬單中刪除帳篷、椅子和部分鮮花等項目。經《華爾街日報》核驗，税前最終賬單金額為14,473.42美元。
“這是趁人之危斂財”，他表示，“根本就是詐騙”。
國際服務公司聲明稱戈斯林及其他分支機構的員工均接受過價格透明與公平操作規範培訓。SCI高級董事弗恩·皮克斯利表示，全美殯葬協會推行的計劃提升了行業培訓與問責標準。
“我們的服務結果和客户評價表明我們確實為家屬提供良好服務”，皮克斯利説。他拒絕就舍恩伯格的個案置評。
舍恩伯格展示父親墓地照片。他表示曾要求殯儀館從賬單中刪除帳篷、椅子和部分鮮花等收費項目。照片：Sarah Rice為《華爾街日報》拍攝### 葬禮規則
聯邦貿易委員會（FTC）為與全美殯葬協會（NFDA）達成的安排進行了辯護。FTC營銷實踐部門副主任Lois Greisman表示，該計劃是鼓勵殯儀館遵守價格披露規則的一種經濟有效的方式。“雖然我承認這並非我們通常希望看到的透明度水平，但在提高合規效率並加快實施速度方面，這對消費者來説是一項重大益處，“Greisman説道。
FTC要求殯儀館在定價上保持透明，並禁止他們強迫人們購買不想要或不需要的服務——這些規定於1984年生效，被稱為葬禮規則。自1996年以來，大多數被發現違反葬禮規則的殯儀館都有機會選擇參加NFDA的計劃。
殯儀館通過向顧客隱瞞價格、虛假陳述火葬場和墓地的要求，以及強迫人們購買不需要的棺材或防腐服務來藐視葬禮規則。根據聯邦記錄和前FTC官員的説法，殯儀館在至少兩次重大違規後會被點名。
FTC是一個獨立的聯邦機構，旨在保護公眾免受欺騙或不公平商業行為的侵害，他們使用"秘密購物者"訪問殯儀館，測試他們與顧客的互動。從2007年到2018年，這些購物者平均每年檢查115家殯儀館。
格雷斯曼表示，通過秘密購物調查、法律訴訟及國家殯葬協會項目的多管齊下，合規情況已有所改善。
根據聯邦貿易委員會公告，《華爾街日報》發現，1996年秘密調查員走訪的239家殯儀館中，有11%存在違規行為。而在聯邦貿易委員會最新公佈的2018年實地秘密調查數據中，受檢的90家殯儀館違規率達19%。今年1月底，聯邦貿易委員會宣佈其已於2023年開展純電話秘密調查行動，結果顯示超過250家受訪殯儀館中有39家未能提供準確完整的價格信息。
格雷斯曼指出，獨立於秘密調查數據的消費者調查顯示，合規率較1987-88年不足40%的水平已有顯著提升。
國家殯葬協會表示，該項目實現了聯邦貿易委員會與殯儀館的雙贏。協會總法律顧問克里斯托弗·法默解釋，此前監管機構對違規者只能發出警告信或提起訴訟，而訴訟對所有相關方都成本高昂且耗時。他強調，這類訴訟可能使小型獨立殯儀館不堪重負而倒閉。
法默透露，在完成培訓計劃的數百家殯儀館中，僅3家後續因再次違規被聯邦貿易委員會處罰。“這充分證明該計劃的教育模塊成效顯著。“他總結道。
違規者需向全美殯葬協會支付高達1900美元參加培訓項目。該協會表示，從業人員需完成虛擬培訓課程，並通過《殯葬條例》相關規定的理解測試。
殯儀館還需支付其年均銷售額0.8%的款項替代聯邦或州政府的民事罰款。《華爾街日報》獲取的文件中，具體違規金額均被隱去。
參與該項目後，殯儀館可免於訴訟，每次違規最高51,744美元的罰款也將免除。
“這本質上是個封口費體系，“克瑞頓大學研究殯葬業的法學教授維多利亞·哈內曼説，“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不保護消費者的制度了。“她還將《殯葬條例》稱為"無牙老虎”。
位於密歇根州東蘭辛的Gorsline Runciman殯儀館，曾承辦舍恩伯格父親的葬禮。圖片來源：Sarah Rice/《華爾街日報》### 線上價格缺失
消費者難以獲取價格信息。《殯葬條例》要求企業向到訪客户提供詳細價目表，若客户明確詢問，也必須通過電話準確報價。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2022年調查顯示，約60%殯儀館未在網上公示價格。據包括非營利組織"殯葬消費者聯盟"在內的倡導機構反映，許多機構拒絕郵寄或電郵價目表給客户。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表示正在審查《殯葬規則》的修訂內容，包括要求殯儀館在線公示價格。但尚未透露對全美殯葬協會（NFDA）項目的可能調整。
2012年，弗吉尼亞州馬裏恩市的西弗-布朗殯儀服務公司為弗吉尼亞藍嶺殯葬消費者聯盟前主席考特尼·斯圖爾特母親的遺體基礎火化收取了約5000美元。她後來發現，該殯儀館老闆在鎮上還經營着一家使用相同火化設施的低價火化公司，相同服務僅收費約1000美元。斯圖爾特稱，當她提出質疑時，對方解釋因為她未明確要求"直接火化”——這是該服務的行業術語。
2012年考特尼·斯圖爾特參加母親追悼會圖片來源：斯科特·詹姆森"如果你不知道該如何詢問，就無法享受《殯葬規則》賦予的權益。“她説道。
2021年原業主去世後收購該殯儀館及火化公司的布萊克·弗雷澤表示，他記得聽聞過斯圖爾特的事件併為此感到不安。
2014年以殯葬師學徒身份加入的弗雷澤稱，現更名為"弗雷澤家族西弗-布朗殯儀及火化服務"的企業致力於價格透明化。
該殯儀館"全包式"直接火化服務收費約2600美元（含遺囑遺產相關法律協助），其旗下火化公司則提供約1400美元的簡版服務。弗雷澤表示，殯儀館價目表上同時列明瞭兩種火化價格。
“我希望家屬們能再次選擇我們。如果他們覺得我在他們脆弱時佔了便宜，就不會再回頭了，”他説。
2018年，傑裏卡·施萬特（左）與祖父詹姆斯·D·施萬特（中）及喬尼·威爾遜的合影。圖片來源：傑裏卡·施萬特傑裏卡·施萬特回憶，2019年她的祖父在內華達沙漠深處的小鎮蒙特洛家中去世時，急救人員在未告知家屬的情況下聯繫了殯儀館。距離蒙特洛約100英里的伯恩斯殯儀館幾小時後派來了代表。她表示對方未提供價目表，只是將價格手寫在紙上並口頭介紹了服務項目。
施萬特説由於伯恩斯及其他車程數小時內的殯儀館都未在線公示價格，她無法進行比價。“我感覺自己別無選擇，”她説。
伯恩斯殯儀館老闆賈森·穆特表示，該館是距蒙特洛最近的內華達州殯儀機構，當地發生死亡事件時急救人員通常會聯繫他們。
他解釋未在線公示價格是因為聯邦貿易委員會要求的詳細價目表冗長且含專業術語，可能造成客户困惑。“即便我們公佈分項價目表，那也是政府要求中最令人費解的文件之一。
患有多發性硬化症需坐輪椅的喬·洛麗·德雷克稱，在發現殯儀館報價難以獲取後，她放棄了自籌葬禮的計劃。這位56歲的西弗吉尼亞州居民表示網上只能查到遠超出預算的州平均費用，最終決定將遺體捐獻給醫學院。
阿科德殯儀館未使用的葬禮鮮花。攝影：《華爾街日報》Grant Hindsley### 神秘顧客
殯葬行業以其激進的銷售策略聞名，包括利用愧疚感向家屬推銷更昂貴的棺材，或在墓地儀式上向哀悼者推銷提前安排自己的葬禮，利用一位前殯儀館主管所稱的“悲傷大腦”。銷售人員通過高額提成獲得獎勵。
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實施的《葬禮規則》旨在強制殯儀館向消費者提供關於價格和葬禮要求的準確信息，例如防腐處理是否在法律上是必要的。
20世紀80年代末，FTC開始起訴並公佈違反規則的殯儀館名稱。FTC調查發現，殯儀館向顧客隱瞞價格、未經同意對屍體進行防腐處理，並向人們收取從未收到的棺材費用。
1989年，聯邦法院命令德克薩斯州一家殯儀館因違反規則支付8萬美元罰款。次年，俄克拉荷馬州一家殯儀館被命令支付10萬美元罰款。
FTC在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向殯儀館派遣神秘顧客。“合規率低得可憐，”曾在FTC工作多年、2012年離職的Eileen Harrington説。1987年至1995年間，FTC對50多家殯儀館提起了投訴。
1995年，美國殯葬協會向時任聯邦貿易委員會營銷實踐部副主任的哈靈頓提出一項提案。該協會提議為違反規定的殯儀館實施整改計劃，聲稱既能避免訴訟又能提升合規率。
艾琳·哈靈頓（2008年照片）在1990年代中期擔任FTC官員期間，曾受理美國殯葬協會的這項提案。圖片來源：帕特里克·麥克德莫特/UPI/Shutterstock根據《華爾街日報》獲取的信件，哈靈頓在1995年10月致協會律師的信中寫道：“我對貴方提案持非常積極的態度。“她與其他消費者保護高層官員建議FTC實施該計劃，1996年1月委員會以4:1投票通過。
現已退休的哈靈頓在近期採訪中對該計劃及《殯葬條例》的實際效果提出質疑。她表示當初FTC僅將其視為試點項目：“如果未能提升合規率，為何持續推行至今？”
“當局原以為該條例能促進市場競爭，最終惠及消費者，“她坦言，“但事實並非如此，我認為從未實現過這一目標。”
據知情人士和《華爾街日報》獲取的政府文件郵件顯示，2018年委員喬普拉曾在內部質疑為何違規殯儀館名單未作為計劃內容公開。
問題已在郵件中描述，由聯邦貿易委員會的克雷格·特雷吉勒斯（Craig Tregillus）寫給當時全美殯葬協會（NFDA）總法律顧問斯科特·吉利根（Scott Gilligan）。特雷吉勒斯寫道：“我們可能會面臨一些內部壓力，重新考慮這個問題。”他在2018年退休前擔任聯邦貿易委員會《葬禮規則》協調員約十年。
吉利根回應稱，如果聯邦貿易委員會改變條款，全美殯葬協會可能會放棄該計劃。他寫道：“顯然，對殯儀館的好處之一是避免披露其名稱。”
最終未作任何調整。
特雷吉勒斯向《華爾街日報》表示，他在聯邦貿易委員會任職期間並未面臨取消該計劃的內部壓力。
2021年退休的吉利根將評論請求轉給了全美殯葬協會。
現任全美殯葬協會總法律顧問法默（Farmer）表示，公佈違規者名單無助於提高規則遵守率。他指出，參與計劃的殯儀館大多非故意違規，且神秘顧客對規則的理解不一致。“幾乎所有案例中，問題僅源於員工疏忽或誤解。”法默説。
華盛頓州森特勒利亞的華盛頓公墓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的格蘭特·漢茲利（Grant Hindsley）### “狐狸”入雞舍
參與全美殯葬協會計劃的凱文·康貝斯特（Kevin Combest）表示，2010年聯邦貿易委員會檢查員到訪時，他和妻子剛在得克薩斯州拉伯克市創辦康貝斯特家族殯儀館及火葬場（Combest Family Funeral Homes & Crematory）。他説該計劃幫助他們理解了規則要求。
“除了我們自己努力正確執行規定外，那確實是我們接受的唯一關於該規則的培訓，”康貝斯特説。他表示，該企業現在確保向所有客户提供價目表。
一些完成全美殯葬協會培訓計劃的殯儀館表示，違規查處系統存在隨意性，且專注於不保護消費者權益的輕微違規行為。部分業者認為遭到聯邦貿易委員會設局，或表示被列入名單並不能反映其實際經營方式。名單上部分殯儀館自違反《殯葬規則》後已更換所有者及員工，有些則已停業。
殯葬消費者權益倡導者指出，行業自我監管並不恰當，這種安排會破壞公眾信任。“這就像讓狐狸看守雞舍，”長期推動殯葬業改革的新罕布什爾州殯葬資源教育倡導組織非營利機構主任李·韋伯斯特表示。
韋伯斯特稱，聯邦貿易委員會僅抽查了全美兩萬餘家殯儀館中的少數幾家，使得不良從業者得以繼續使用剝削性策略逃脱懲罰。
當朗達·班尼特53歲的兄弟於六月中風去世後，加州瓦列霍的雙教堂殯儀館極力勸説她購買價值2300美元的棺材，而非她以近乎半價在網上找到的同款午夜藍色棺木。根據《殯葬規則》，殯儀館必須接受家屬提供的任何棺木。
據《華爾街日報》查閲的電子郵件顯示，殯儀總監格雷格·席爾瓦告知班尼特，若她網購棺木，將對其按單點服務收取約7000美元費用（而非此前商定的3495美元折扣套餐價），且要求其家人必須在棺木送達時到場並自行處理包裝材料。
席爾瓦和雙教堂殯儀館拒絕置評。
貝內特表示，她的家人花費了超過1萬美元用於葬禮和墓地，無力再承擔墓碑費用。“在悲痛之際還要遭受這種欺壓，這讓我非常憤怒。“貝內特説。
阿科德在目睹殯儀館向顧客隱瞞價格後，創辦了自己的殯儀服務機構。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Grant Hindsley黛安·阿科德曾在2007至2021年間擔任華盛頓州SCI公司的殯儀總監、防腐師及經理。她透露，管理層教導新員工在不公然違反《殯葬條例》的前提下向顧客隱瞞價格。
她表示，SCI員工接受過培訓，在電話中談及價格時要含糊其辭，以此吸引顧客到現場參觀，屆時殯儀總監便可展開銷售攻勢。“與殯儀總監面對面交談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他們向你推銷更昂貴的服務。“阿科德説。
作為華盛頓州塔姆沃特市Mills & Mills殯儀館及紀念公園的經理，她目睹未購買套餐服務的顧客被收取更高的基礎服務費——這明顯違反了《殯葬條例》的規定。
SCI公司於2021年解僱了阿科德。她在向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提交的投訴中稱，這是公司對她舉報主管性騷擾的報復行為。該委員會以投訴保密為由拒絕置評。
SCI公司回應稱委員會已駁回阿科德的指控，但拒絕就解僱事宜發表評論。該公司表示其所有業務均對員工進行嚴格培訓，始終以同理心服務逝者家屬。
阿科德於2021年11月在華盛頓州森特勒利亞市創辦了自己的殯儀館。她表示會將服務價格公示在網站，讓客户能自主選擇而不受壓力干擾。“當你沉浸在悲痛中時，整個人是精疲力竭的，“她説，“我們不該在人們生命中的這種時刻剝削他們。”
聯繫記者多米尼克·莫斯伯根請致信[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