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十年戰爭:普京的入侵如何塑造了一位烏克蘭士兵的命運軌跡
James Marson
烏克蘭彼得羅巴甫洛夫卡——烏克蘭士兵阿連·杜德尼克幾乎整個成年歲月都在戰爭中度過。現年28歲的他,十年前當克里姆林宮吞併克里米亞並在烏克蘭東部挑起事端時,就開始了與俄羅斯的戰鬥。如今他仍堅守在巴赫穆特被佔東部城市附近的前線。
2014年我初次見到杜德尼克時,他還是個少年,憂鬱地坐在裝甲車上,好奇的平民不斷向他提問,而幾英里外的邊境線那頭,俄軍正在虎視眈眈。他當時警告説,如果俄羅斯挑起戰爭,“我們會反擊,場面不會好看”。
杜德尼克的人生軌跡被烏克蘭在俄羅斯攻擊下血腥的十年所塑造。如今已是中士的他蓄着鬍鬚,臉上有了皺紋,因多次腦震盪而聽到嘈雜音樂就會皺眉。他是巴赫穆特周邊殘酷戰鬥的倖存者,那場戰役中雙方各有數千士兵陣亡。去年他用肩扛式導彈擊落一架俄羅斯戰機後全國聞名,我們也重新取得了聯繫。
杜德尼克曾目睹俄軍在咫尺之遙處殺死戰友,也見證俄羅斯摧毀烏克蘭部分地區卻始終未能征服這個國家。他2014年一同參戰的父親和兄弟都已負傷退役。現在,他擔憂美國援助的減少正讓俄羅斯在彈藥方面獲得難以抗衡的優勢。
但杜德尼克表示他決心繼續戰鬥——這樣他6歲的兒子就不必上戰場。“我們必須趕走他們,讓下一代免於戰火,“他説。
2014年,18歲的杜德尼克坐在烏克蘭一輛裝甲車上。圖片來源:James Marson/華爾街日報杜德尼克出生在烏克蘭東南部村莊,名字源於母親最愛的法國影星阿蘭·德龍。他對軍事的興趣源自——多年後看來或許有些荒誕——俄羅斯關於車臣戰爭的宣傳片。
“那時候我們都被洗腦了,“他説。
2014年入伍數月後,隨着俄羅斯在烏克蘭周邊集結軍隊並企圖吞併克里米亞半島,他隨第25空降旅於3月被部署至邊境。
起初杜德尼克難以接受現實,和大多數人一樣,他從未想過要與俄羅斯作戰。“很難想象要與我們兄弟民族開戰,“他當時説道。
這種對俄羅斯的親近感早已蕩然無存。
“我們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必須捍衞它,“他近期表示,“我們不需要俄羅斯軍靴踏上這片土地。”
回首往事,杜德尼克認為如果2014年俄軍像2022年那樣大規模入侵,烏克蘭很可能早已淪陷。當時烏軍僅有數千名可作戰士兵,多年腐敗和管理不善導致軍備庫存空虛。
但在2014年,俄羅斯選擇通過非正規武裝、僱傭兵和無標識部隊進行秘密入侵。杜德尼克的排在那年5月12日早晨於邊境約一英里處設立了路障。幾小時內他們便遭到襲擊,儘管兵力不足且寡不敵眾,他們仍擊退了數十名襲擊者,擊斃一人並俘虜另一人。
“他們沒料到我們會反擊,“杜德尼克説。
他表示,被俘俄軍身上攜帶的紙條詳細記錄着該排的駐地位置、人數和車輛信息,説明當地有合作者出賣了他們。在其中一輛車裏,他們發現了裝滿美元的行李箱——他稱這是襲擊者為僱傭兵的證據。
該營其他部隊就沒這麼幸運。他回憶曾目睹裝甲車隊呼嘯而過,後來卻傷痕累累、數量鋭減地蹣跚返回。杜德尼克部隊撤離某邊境據點數日後,該地即遭俄方境內炮火夷平,造成數十人傷亡。
“我們當時完全在他們的掌控中,“杜德尼克説。
烏克蘭未能將俄軍逐出東部部分地區,停火協議簽署後戰事逐漸平息。杜德尼克轉型成為防空系統專家。2016年駐紮在繁華的東部城市巴赫穆特附近時,他與女友租了公寓。他説巴赫穆特成了第二故鄉。後來他們結婚生子。
2018年,他轉任徵兵辦公室尋求新挑戰。到2021年準備再次轉型時,他前往捷克共和國從事體力工作,後因簽證續簽返鄉。
隨後在2022年初,俄羅斯發動了全面入侵。杜德尼克再次應徵入伍,這次加入了第93機械化旅。烏克蘭軍隊和民眾因與俄羅斯的長期衝突而歷練得更為堅韌,相比2014年已做好了更充分準備。
杜德尼克所在部隊重返一個名為克里什奇夫卡的前線村莊。圖片來源:Alex Babenko/美聯社如今已是中士的杜德尼克,於9月在毗鄰巴赫穆特的鹽礦小鎮索萊達爾經歷了首次重大戰鬥。一枚導彈擊中他駐守的指揮部,導致屋頂坍塌,壓死了附近兩名士兵。除了一些割傷和對巨響敏感的腦震盪外,他基本安然脱險。
“那感覺就像重獲新生,“他説。
他開始攜帶美製"毒刺"導彈,儘管未接受過該防空系統訓練,僅通過手機視頻學習操作。10月首次發射時未能命中。“我搞砸了,“他坦言。
俄軍12月佔領該鎮後,杜德尼克被安排休假,隨後接受訓練並於2023年1月重返巴赫穆特戰場。這座城市已與他2016年記憶中的模樣截然不同。當年居住的公寓位於城東俄控區,他再也無法抵達。
去年三月,杜德尼克所在班組駐守公寓樓,負責狙擊轟炸烏軍步兵的俄軍戰機。國家電視台攝製組隨行記錄。當天早晨,指揮官給了他一批標有缺陷的蘇聯時期"針-1"導彈,另一名士兵則遞給他從俄軍繳獲的發射裝置。
杜德尼克駐守在七樓。窗户早先被坦克炮彈炸飛,刺骨寒風灌入室內。他拉上窗簾隱蔽身形,透過布料上剪出的小孔觀察外界。
無線電傳來"一級戰備"的訊息——雷達發現了俄軍戰機。杜德尼克立即將"針"式導彈扛上肩頭。十五分鐘後肩膀開始發麻,他不得不將發射器擱在窗台上。
引擎轟鳴驟然逼近。他朝攝像組吼着讓開通道,深知射擊窗口只有幾秒。手動模式無法鎖定目標,他切換自動模式的瞬間導彈呼嘯而出。敵機急轉變速試圖擺脱,飛行員釋放箔條幹擾為時已晚。導彈貫穿機身引發爆燃,濃煙中彈射座椅破空而出。
指揮官們紛紛祝賀,電視節目爭相報道。但由於缺乏導彈發射的影像證據,他錯失了三千多美元的獎金。
結束連軸轉的電視採訪後,他重返巴赫穆特戰場直至五月城池陷落,卻再未擊落敵機。
“俄國飛行員都是老手,不是菜鳥。“他説。
休整後,他的部隊重返巴赫穆特附近的前線村莊克里希伊夫卡。儘管兵力懸殊彈藥緊缺,他們仍頑強抵擋着俄軍進攻。如今杜德尼克主要對付俄軍小型無人機——它們要麼自爆,要麼投擲炸彈。最近有架無人機突破防線,在他們抵達陣地時投下榴彈。彈片濺滿他的揹包,人雖無恙,攜帶的薩拉米香腸卻嵌滿了金屬碎屑。
如今,就連抵達前線都成了一場挑戰,士兵們常常需要駕駛自費購置的民用車輛,在親友的資助下穿越泥濘戰場。多年服役後,杜德尼克不僅患有心臟病和背疾,還承受着多次腦震盪的後遺症。
“還剩那麼點火藥勁兒,“他説道,“但正在慢慢耗盡。”
杜德尼克如今飽受心臟病和背痛折磨。圖片來源:Emanuele Satolli/華爾街日報葉夫根尼婭·西沃爾卡與奧克薩娜·格里岑科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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