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特朗普的深海“淘金熱”多年難成現實——彭博社

一塊多金屬結核樣本。

攝影師：Alex Welsh/Bloomberg

一家最激進的海底採礦初創公司的領導人多年來一直以全球變暖為由，激發人們從海底開採富含電動車電池金屬的鱷梨大小岩石的興趣。

“我們希望幫助世界擺脱化石燃料，同時儘可能減少氣候變化和環境的影響，”一家當時名為DeepGreen的公司的澳大利亞首席執行官傑拉德·巴倫在2019年聯合國附屬機構國際海底管理局的會議上表示。該機構十年來一直在討論允許在全球水域開採未受干擾、生物多樣性豐富的深海生態系統的法規。

傑拉德·巴倫。攝影師：Carolyn Cole/Getty Images這已不再是巴倫的説辭。今年早些時候在華盛頓特區國會委員會的一次露面中，氣候問題被擱置一旁，關鍵礦產成為焦點。巴倫表示，他的公司更名為The Metals Company（TMC），將幫助“確保國家幾代人的能源安全和工業競爭力”，“中國緊隨其後”。

巴倫的新策略正在奏效。今年四月，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加速美國海底採礦許可審批，此舉背離國際法框架，意圖掀起一場被政府稱為"對抗中國日益增長影響力"的"淘金熱"。美國計劃未來一年內在太平洋開展國際海底管理局批准的兩台採礦設備測試。

中國已主導陸上關鍵礦產供應鏈，而TMC公司成功利用了美國總統對非中國產金屬的追求——這種訴求表現為對加拿大和格陵蘭控制權的渴望。TMC在遊説政界和白宮時反覆強調，全球海底藴藏着以多金屬結核（黑色岩石形態）形式存在的鈷鎳等礦物，其預估儲量堪稱地球之最。這些結核礦數以十億計覆蓋着太平洋海底。

儘管海底採礦技術尚在研發階段且未經商業驗證，特朗普卻瞬間為這場深淵掘金競賽掃清了道路。本週在牙買加金斯敦舉行的國際海底管理局年會上，代表們正艱難權衡：如何在保護科學家剛剛開始瞭解的脆弱深海生態的同時，應對這種繞開其規則制定程序的嘗試。

在特朗普命令發佈後的幾天內，加拿大註冊的TMC公司美國子公司提交了全球首份在國際水域（包括其從國際海底管理局獲得許可的區域）開採海底的申請。隨後不久，韓國一家領先金屬加工企業便追加了8500萬美元投資。納斯達克上市的TMC股價曾長期徘徊在1美元以下，週四創下8.19美元的52周新高。

2025年7月3日，綠色和平組織抗議者在荷蘭代爾夫特的海底採礦技術公司Allseas大樓懸掛"別跟特朗普下海"的橫幅。攝影師：Marten van Dijl/綠色和平與此同時，硅谷初創企業Impossible Metals已申請在美屬薩摩亞附近美國海域勘探並可能開採多金屬結核的許可，計劃融資10億美元。7月14日，美國軍工巨頭洛克希德·馬丁高管向《金融時報》透露，公司正就向海底採礦企業開放其從美國獲得許可的太平洋國際區域進行談判。洛克希德·馬丁發言人未證實該報道，但表示：“我們讚賞特朗普政府確保關鍵礦物（包括海洋資源）可靠供應的舉措。”

然而特朗普掀起的海底採礦熱潮面臨重大障礙。儘管TMC向投資者表示預計獲許可後一年內可開始開採，但在四千米深海規模開採礦物的技術可能還需數年才能成熟。相較於陸地採礦的競爭力尚不明確，在金屬價格波動和不依賴結核金屬的電池技術市場份額增長背景下，海底礦物加工提煉的經濟可行性也存疑。美國缺乏此類冶金能力，中國以外少數具備結核礦提煉潛力的國家也需數年才能形成產能。

“鑑於電池及其他相關技術的快速發展，未來對關鍵礦產的需求存在極大不確定性，”蘭德公司的研究人員在最近的一份報告中寫道，“整體而言，海底採礦行業正面臨來自擔憂潛在環境負面影響的各國和組織的強烈反對。”

白宮未就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TMC依賴進行海底採礦和加工技術的國家中，包括國際海底管理局（ISA）169個成員國（外加歐盟）中反對在國際水域單邊採礦的國家。在此類反對聲中，一家曾計劃處理TMC結核的日本企業——太平洋金屬公司現已告知投資者，將僅在“國際規則最終確定後啓動作業”。

“所有相關方都有法律義務確保深海採礦僅通過ISA進行，”常駐阿姆斯特丹、專攻海洋訴訟的律師薩曼莎·羅伯表示。

週五，ISA代表們閉門召開會議，商討如何回應TMC的計劃。曾代表太平洋島國代表團（該國贊助了TMC一份ISA合同）與會的巴倫今年缺席，但他仍遠程發聲。“本月牙買加傳出一些譁眾取寵的言論之際，這恰是一個提醒……美國完全有權在國際水域開發海底資源，”他週三在X上發文稱。

維裏迪安生物金屬實驗室的多金屬結核樣本。攝影師：亞歷克斯·威爾士/彭博社在向彭博綠色發表的聲明中，TMC表示其"擁有堅實的法律和監管基礎"，並列舉了近期吸引的大規模投資。但該公司在5月的證券備案文件中警告投資者，美國的採礦許可證不會得到國際認可，這可能會影響TMC開採海底礦物的"物流、加工和市場準入"。

“這需要一些時間”

2022年9月的一個清晨，在墨西哥西南方向一千多英里的海域，一台重達80公噸的黃色機器像坦克一樣緩緩駛過海底，身後揚起滾滾沉積物。在為TMC進行的為期兩個月的測試中，這台38英尺長的原型機吸起了3000公噸結核礦物，通過管道輸送到名為隱藏寶石的特種水面船隻。

TMC宣稱此次試驗取得成功。但即便美國今年授予TMC採礦許可證，考慮到必須克服的技術和法律障礙，任何商業運營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Allseas是一家荷蘭所有、瑞士註冊的海上工程建築公司，開發了這項技術——目前全球唯一可運行的多金屬結核開採系統原型。該公司為TMC提供設備，並是其第二大股東。為達到TMC的生產目標，現在需要建造一個更大的版本，能夠在遠離海岸的極端壓力下近乎全天候採集結核礦物。

然而，美國的海底採礦許可證將迫使TMC使用美國建造和擁有的船隻。這些公司將如何遵守這一規定尚不明確。Allseas在一份聲明中表示，設計和建造支持全面採礦的技術系統大約需要兩年時間，但在"確信所有相關監管條件都得到滿足"之前不會開始這項工作。Allseas本身擁有一家獲得國際海底管理局許可的採礦公司，但已面臨荷蘭政界人士和活動家的壓力，要求其不為單邊採礦提供技術支持。

TMC表示，在其美國採礦許可證申請審查期間無法置評。但在5月14日的證券申報文件中，該公司表示正在"評估美國本土船隻"的選擇。然而，美國尚未建造過像"Hidden Gem"這樣的專業海底採礦船，目前僅有8艘能夠裝載數萬磅結核並將其運送上岸的美國遠洋散貨船在服役。根據美國海事管理局2024年的報告，其中7艘已接近或達到使用壽命極限。

Impossible Metals公司使用一種名為尤里卡的結核採集器，該設備設計用於在海底上方懸停，其機械爪會挑選出人工智能程序判定未被海洋生物棲息的單個結核。（科學家估計，在計劃開採的海底區域中，至少有30%至40%的深海生物依賴結核生存。）

由於技術需進一步完善，該公司已將原定在太平洋許可區域進行的尤里卡試驗推遲至2027年後。實際開採最早也要到2030年代初才能啓動。Impossible Metals的採礦許可申請針對的是美國水域，而非國際海底管理局管轄區域。“這樣爭議會小很多，“CEO奧利弗·古納塞卡拉表示，“但顯然還需要些時間。”

結核處理的難點

在加州帕薩迪納的一個小型實驗室裏，Impossible Metals的衍生公司Viridian Biometals的科學家們正試圖攻克一個與深海採集結核同樣棘手的難題：如何從結核中提取金屬。

結核礦物從海水中沉澱析出，以每百萬年幾毫米的速度在鯨骨碎片、鯊魚牙齒或其他小物體表面形成層狀結構。與陸地礦藏中幾種金屬可能共生不同，結核中的鎳、鈷和銅顆粒分散在整個巖體中，大多嵌在氧化錳基質裏。

“目前商業上尚未實現對含有這四種元素的材料進行處理，”金屬加工行業資深人士、加拿大Trytten諮詢公司總裁萊爾·特里滕表示。

Viridian公司的科學家們正在研究能夠氧化結核以提取最有價值金屬的岩石呼吸微生物。六月的一個下午，高級科學家肯尼·博爾斯特打開一個看似冷凍櫃的設備，露出不鏽鋼生物反應器。當內部的微生物氧化錳顆粒時，會將鎳、鈷和銅離子釋放到溶液中。

Viridian生物金屬公司實習生馬修·拉維尚特正在準備樣品測試的孔板。攝影師：亞歷克斯·威爾士/彭博社“這一切都在常温常壓下進行，節省了大量能源且不產生任何有毒廢物，”Viridian首席執行官埃裏克·馬克里斯説。

評估該技術是否具有商業可行性還需要幾年時間。“我們欣賞Viridian的嘗試，但不確定其技術在我們需要時能否成熟，”Impossible Metals公司的古納塞卡拉表示。

若TMC、Impossible Metals等公司根據美國許可開採海底礦產，聯邦法律要求這些礦物必須在美國進行加工和精煉。除Viridian的早期嘗試外，美國目前尚無此類加工能力。

在美國建設一座能夠加工精煉結核的設施需耗資數十億美元，且可能需要長達十年才能實現全面生產，部分原因是處理全新原料的複雜性，瑞士檢測認證公司SGS冶金技術服務總監尼爾斯·韋爾班指出。

美國税收與支出法案於7月4日生效，其中撥款55億美元給國防部用於關鍵礦產供應鏈投資。但自1980年代大學開始取消相關學位項目以來，美國的冶金專業知識急劇衰退。“我們現在落後了幾十年，要迎頭趕上非常困難，“科羅拉多礦業學院冶金與材料工程教授科比·安德森表示。新的移民限制也將使從海外招募工程人才變得更加困難。

中國在該行業投入了大量資金，現在已有能力改造現有設施以處理結核礦或建造專門的新工廠。根據無黨派智庫威爾遜中心2024年的一份報告，中國處理了全球74%的鈷礦石，而97%的全球鎳礦石加工能力位於北美以外地區。中國還擁有超過80%將這些金屬精煉成先進電動汽車電池材料的能力。

據行業高管稱，即使美國海底採礦公司獲得使用結核礦的許可且所有者願意改造運營，中國以外也幾乎沒有能夠處理結核礦的現有設施。“這些加工廠並非閒置待料，它們目前都在滿負荷運轉，“特里滕表示。

用於粉碎多金屬結核的實驗室球磨機。一個裝有多金屬結核碎屑和微生物的生物反應器。攝影師：亞歷克斯·威爾士/彭博社### 房間裏的大藍鯨

TMC已找到一家願意轉型的海外金屬加工商。去年，日本太平洋金屬公司將TMC於2022年採集的2000噸結核礦投入電弧爐，生產出500噸中間產物。今年二月，這些原料被熔鍊成鎳鈷銅合金。

“建造這些加工廠成本極高，工藝複雜且風險巨大，“TMC陸上開發主管傑弗裏·唐納德表示，“通過利用現有設施和操作團隊，我們大幅降低了前期資金投入，有效規避了技術和運營風險。”

四月，太平洋金屬公司宣佈將從鎳礦加工轉向結核礦冶煉，但預計最早要到2029年才能實現全面生產。

TMC還與金屬巨頭韓國鋅業達成協議，後者正在評估將結核礦精煉成電池材料的可行性——該工藝目前僅在實驗室階段完成測試。

當國際海底管理局代表們本月繼續起草採礦法規時，各國是否會通過與美國許可的海底採礦公司建立商業關係來推動深海採礦，成為私下討論的焦點。正如法國大使奧利維爾·居永瓦赫所言，特朗普在國際海域採礦的舉動和TMC對國際海底管理局的藐視，堪稱"房間裏的大藍鯨”。觀察人士預計，國際海底管理局代表將在本週年會結束前發表公開聲明。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禁止任何國家或企業單方面進行海底開採，並要求國際海底管理局（ISA）為全人類利益管理全球海牀，開採特許權使用費需在成員國間分配。美國雖未批准該條約，但總體上遵守其條款，並仍以觀察員身份參與ISA事務。

隨着條約要求ISA成員國將單邊開採視為非法行為，各成員國正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不得向美國許可的海底採礦公司提供技術、加工其開採的多金屬結核或購買相關金屬。目前37個ISA成員國支持暫緩海底採礦，直至更充分了解其環境影響。

“繞開ISA監管不僅存在法律風險，還存在經濟風險，“ISA秘書長萊蒂西亞·卡瓦略向彭博綠色發表聲明稱，“違反國際法的商業項目將面臨聲譽和法律問題，這會增加投資風險並損害收益。”

太平洋金屬公司似乎已收到這一信號。這家未回應置評請求的企業在近期投資者簡報中強調，在多金屬結核加工方面，其認為"國際信譽是實質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