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劫持美國公民如何成為敵對政府的工具

問題從一副紙牌中浮現，由一屆政府傳遞至下一屆。

當特朗普政府離開白宮時，其國家安全團隊為即將上任的拜登團隊留下了約30張棒球卡大小的卡片，這些卡片記錄了一項古老慣例如何演變成21世紀的嚴峻挑戰。每張卡片上都印有一名在海外被扣為人質的美國公民照片。

此後，該危機已惡化至被拜登政府稱為"國家緊急狀態"的程度。如今美國公民因莫須有罪名遭外國政府拘押的風險如此普遍，以至於國務院警告國民勿前往佔全球人口近四分之一的地區。用外交術語來説，這九個被標記"D"等級的國家代表"拘留高風險區"。

D等級正成為美國面臨的新常態：在這個日益海盜化的全球體系中，扣押和交易外國公民——曾經只是游擊隊或極端叛亂組織的行徑——已成為擁核國家採用的策略。

拜登政府已通過囚犯交換等方式讓至少45名美國人回國，包括上週從委內瑞拉接回的10名公民。但仍有約30名美國公民在海外遭受不公正拘留，這一數字尚未包含哈馬斯10月襲擊以色列後仍被困在加沙的8人。

統計範圍涵蓋從敍利亞、阿富汗到中國等多國被扣押的美國人，包括我們的同事——埃文·格什科維奇，這位《華爾街日報》記者今年3月在俄羅斯因間諜罪被捕，其本人、美國政府及報社均強烈否認該項指控。

就在格爾什科維奇消失在莫斯科列福爾託沃監獄前不久，他還在提議我們與他一起報道俄羅斯警察國家如何輕易地抓捕美國人並將其作為人質進行交易。“完全未被充分報道，“他説。

這位32歲的記者極具先見之明地洞察到，美國及其競爭對手如今正以一種"人質交易語言"處理事務。自2020年起，聯邦法律要求行政部門認定哪些海外美國公民屬於"被錯誤拘留”，並努力解救他們。通常，這意味着用生命作為交換籌碼。

因間諜指控被捕的埃文·格爾什科維奇站在莫斯科法庭被告籠中。圖片來源：natalia kolesnikova/法新社/蓋蒂圖片社中國、俄羅斯等國政府常對"被錯誤拘留"的標籤表示異議，正如若外國外交官宣稱美國法院判決無效時，美國人也會反對一樣。

無論如何，華盛頓的對手們已找到一種異常有效的方法來削弱美國的國際影響力。

曾將未來寄託於中國大陸的美國企業，如今已基本停止向這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派遣高管，唯恐他們被困在那裏。在俄羅斯以毒品罪名逮捕籃球奧運冠軍布里特妮·格里納後，那些曾在冷戰最緊張時期仍赴莫斯科參賽的美國運動員和國際象棋大師們，也退出了這一和平交流傳統。格爾什科維奇被捕後，連在斯大林時期就在莫斯科派駐記者的西方通訊社也紛紛撤離。更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目前禁止持護照者進入朝鮮，以免給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再送上一枚"人質棋子”，這堪稱對美國旅行自由的重大限制。

美國官員私下將這些國家歸類為“綁架國家”，並擔憂其數量持續增加，直到華盛頓能找到方法遏制這種看似有效的策略。

“我多年苦思：美國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前海軍陸戰隊員特雷弗·裏德表示。他因美國政府所稱的虛假罪名在俄羅斯監獄度過近三年，直到去年通過交換獲釋，換回一名因毒品走私定罪的俄羅斯飛行員。“必須讓綁架者付出代價。但美國試圖施加的代價要麼無效，要麼並非對症之藥。”

自我們的同事三月被捕後，我們全年走訪了來自美歐、土耳其、埃及、以色列和卡塔爾的前被押人員及其家屬、政策制定者與人質談判專家，試圖釐清各國政府應如何應對這個綁架新時代。《華爾街日報》同樣面臨拷問：如何報道這場席捲我們新聞編輯室的全球危機？

我們未能聯繫到已被關押271天的格什科維奇——他所在的監獄正是斯大林曾折磨並處決異見者的地方。但我們相信，他會希望《華爾街日報》調查那些導致他蒙冤被捕、如今掌握其命運的不透明機構與個人。通過他，我們與這份雖小卻不斷擴大的不公正羈押美國人名單建立了最緊密聯繫——這些人與世界的聯結，正因監禁而日益脆弱。

名單包括：自2012年被敍利亞政府扣押的得州自由記者奧斯汀·蒂斯；2016年起被中國拘押的長島商人李凱；以及同格什科維奇一樣於2018年被俄情報機構逮捕的密歇根前海軍陸戰隊員、企業安保主管保羅·惠蘭。在日益壯大的“帶我們的家人回家”運動中，親屬們舉着印有他們面容的標語牌，佇立白宮門外。

一張展示被敍利亞政府扣押的美國人奧斯汀·泰斯的卡片。圖片來源：Niki Chan Wylie/華爾街日報多年來，白宮一任又一任的官員團隊都在努力解決那些意外捲入美國地緣政治糾紛的普通旅行者問題。

政府一端是司法部官員。他們決心維護獨立司法體系傳統，對弗拉基米爾·普京可能通過綁架手段為在美犯下重罪的俄羅斯人換取總統特赦的原則感到震驚。

另一端則是肩負帶無辜美國人回家使命的外交官們。他們不禁質疑：一個監獄關押近兩百萬人的超級大國，為何沒有更多談判籌碼？

這種脱節讓專制政權有機可乘。多名美國官員對華盛頓與警察國家間的不對稱關係感到沮喪——後者能輕易抓捕美國公民卻無需顧忌西方法治原則。他們不約而同用同一個比喻解釋這種失衡：美國在下跳棋，而對手在下國際象棋。

經過數月辯論如何既接回國民又威懾綁架行為，拜登政府嘗試了讓步與威脅並行的策略。它公開明確表示願意進行囚犯交換（這是前任政府迴避釋放的信號），同時承諾將對違法者實施更嚴厲制裁。

俄羅斯軍火商維克托·布特（右二）與美國籃球明星布里特妮·格林納在機場交換的畫面被俄羅斯媒體捕捉到。圖片來源：Fsb/Zuma Press通過囚犯交換，數十名美國人得以與家人團聚，包括去年在冷戰風格的機場跑道交換中用綽號“死亡商人”的軍火販子換回的格林納。

這些交易也在美國政府內外引發了激烈辯論：白宮每一次讓步，是否都在海外美國人的背上畫了靶子？多位資深國家安全官員反覆向我們表示，雖然理解必須釋放格林納，但這種不對等的交易可能鼓勵俄羅斯扣押更多美國人，包括格爾什科維奇。

美國政府辯稱，另一種不可接受的做法是以未經證實的理論——即通過讓無辜公民繼續服刑來威懾對手——將人質遺棄在獄中。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在與伊朗達成釋放五名美國人協議前對記者表示：“當涉及讓被不公正拘押在世界任何地方的美國人出獄回家時，我樂意為此承受任何批評。我認為盡一切可能帶美國人回家是我的首要職責。”該協議以美國釋放伊朗囚犯並同意解凍60億美元石油收入為交換條件。

今年7月，美國官員在卡塔爾首都首次海外人質解救演習中，與卡塔爾同行模擬了恐怖組織綁架四名援助工作者的場景。

不到三個月後，哈馬斯突襲以色列南部，劫持了來自數十個國家的逾200名公民，其中包括約12名美國人。這場跨國綁架事件遠超美國政府預想的情景。

美國人質問題專家預期與即將面臨的危機之間的差距，絕非加沙地區獨有——這種脱節現象可追溯至多年前，橫跨多部門並貫穿歷屆美國政府。

2015年，因政府對伊斯蘭國綁架美國援助工作者和記者事件處理方式不滿的家屬們，推動奧巴馬總統設立了總統人質事務特使職位，並建立多機構協作機制應對危機。

短短一年內，這套為應對無國籍聖戰分子建立的政府聯動機制，就不得不轉向截然不同的挑戰。2016年3月，朝鮮以盜竊海報為由判處弗吉尼亞大學學生瓦姆比爾勞改營刑罰。此後，中國禁止一對美國兄妹離境，直至他們疏遠的父親——一位前銀行高管返華面對欺詐指控。

在每一起案例中，美國都判定這些拘押行為不公正——這是對手試圖迫使美方讓步或打擊華盛頓的手段。

為應對這類案件激增而設立的新機構被證明並不完全適用。許多外國政府拒絕與頭銜中帶有"人質"字樣的總統特使會面，因為接受會晤無異於公開承認綁架行為。

華盛頓自身也難以制定明確規則來判斷一個美國人究竟是被當作人質，還是因涉嫌實際犯罪被合理逮捕。2019年7月，瑞典警方以襲擊罪名逮捕了説唱歌手A$AP Rocky。前政府官員透露，儘管白宮沒有理由懷疑此案存在政治動機，但該案引起了特朗普總統的關注，他派出了總統人質事務特使羅伯特·奧布萊恩前往斯德哥爾摩。瑞典法院最終判決該説唱歌手支付約1300美元賠償金。

特朗普政府時期的總統人質事務特使羅伯特·奧布萊恩隨身攜帶一套卡片，以牢記被海外拘押的美國公民。圖片來源：Niki Chan Wylie/華爾街日報不過對於苦苦尋求答案的家屬和外交官而言，現在至少有了明確的求助渠道：“國務院某個辦公室裏有一批專門處理這類問題的官員，“索凡中心高級研究員維娜·納吉布拉表示，她曾就人質外交撰寫文章，其加拿大前夫邁克爾·康明凱在北京監獄度過的近三年間成為這場危機的象徵。“其他國家都沒有這種機制。這已是巨大進步。”

2020年，美國通過《萊文森法案》，要求國務院採用統一標準判定哪些人屬於"被不當拘押”，這一認定將為美國外交官後續談判釋放這些人奠定基礎。美國政府是否掌握表明他們無罪的證據？此人被監禁是否主要因其美國公民身份？逮捕行為是否意在迫使華盛頓作出讓步？新上任的拜登政府要求全球各使館核查所在國關押的美國公民中哪些可能滿足這些特徵。

試想這場對160多個國家的審查折射出怎樣的全球信任崩塌。美國不再尊重他國正當法律程序，而是建立了一個影子上訴法庭——國務院常在缺乏充分原始證據的情況下，單方面裁定哪些海外判決看似有效，哪些值得美國政府介入干預。

2007年在伊朗失蹤的前FBI探員羅伯特·萊文森現已被推定死亡。圖片來源：Niki Chan Wylie/華爾街日報這套新制度很快遭遇了凸顯其缺陷的典型案例。2021年8月，莫斯科機場警方逮捕了美國曆史教師馬克·福格爾——他就職於美國駐莫斯科使館人員子女就讀的高中——因其攜帶不足一盎司醫用處方大麻。六個月後，奧運籃球選手布里娜爾因攜帶含微量處方哈希油電子煙彈在同一機場被拘。

格里納隨後因持有毒品被起訴，這一事件在全國範圍內引發了憤怒。她的經紀公司確保了與白宮的定期聯繫。她很快被列入錯誤拘押名單。而目前正在高度戒備的勞改營服刑14年的福格爾，卻未能上榜。 

美國國務院不對個案發表評論。美國官員辯稱，公開解釋為何將一名美國人認定為錯誤拘押而另一名則不然，從理論上説可能對未被列入者構成不利或幫倒忙。格里納被捕發生在普京入侵烏克蘭前幾天，當時俄羅斯警方正針對美國人進行審查。儘管如此，福格爾的支持者仍難以相信格里納的名氣、人脈及其作為政治象徵的影響力不是決定性因素。

“因為他只是一名教師，而非明星，他成了錯誤拘押認定隨意性的受害者，“安妮·福格爾這樣評價她的兄弟。“這個聖誕節我們將強顏歡笑。支持我94歲高齡、即將95歲的母親。還要支持我的嫂子和二十多歲的侄子們，他們的生活被徹底摧毀了。”

在格爾什科維奇被拘押三個月後，普京的安全機構將注意力轉向了另一位在俄羅斯的美國記者。這一次——與許多在海外被監禁的美國人一樣——她持有兩本護照。

阿爾蘇·庫爾馬舍娃飛回家鄉探望她在俄羅斯南部城市喀山生病的母親時被捕，隨後被控未登記為外國代理人及散佈有關軍隊的虛假消息。這些指控（她均予以否認）最高可分別判處五年和十年監禁。這位兩個青春期女孩的母親與四名（有時是五名）獄友共處一室，家人稱牢房寒冷刺骨，以致她給家裏寫信時鋼筆裏的墨水都會結冰。 

俄美雙重國籍記者阿爾蘇·庫爾馬舍娃在俄羅斯喀山出庭受審。圖片來源：alexey nasyrov/Reuters庫爾馬舍娃出生於俄羅斯，2014年成為美國公民，她的案件凸顯了美國及其他開放社會在阻止境外綁架問題上的又一壓力點。對美國而言，庫爾馬舍娃是本國公民，國務院正評估是否將其定性為"遭不當拘押”。但在審判她的玻璃籠中，法律僅視其為俄羅斯人——美方外交人員至今未被允許探監。克里姆林宮未回應置評請求。

“阿爾蘇是兩個年幼孩子的母親，孩子們非常想念她，“與她結婚21年的美籍丈夫帕維爾·布托林表示，“她是美國人，其權利必須得到維護。”

這場人權拉鋸戰關乎美國的核心價值觀——無論出生地或父母國籍，公民身份一律平等。二十世紀後期形成的聯邦法律與最高法院判例，明確承認美國人擁有多重國籍的權利。

但以伊朗為例，該國不承認雙重國籍。當地D類風險極高，官方指南明確勸阻伊朗裔美國人無論任何原因都切勿前往祖籍國，若執意前往需提前立遺囑。每年仍有數萬人無視警告。

前美國副國家安全顧問馬修·波廷傑透露，他常與北京駐美前大使崔天凱爭論中方將華裔移民在美國所生子女視為中國公民的傾向，包括拒絕其享有中美領事條約規定的接受美方領事探視權。

“他們實際上是在説，美國公民身份是個可愛而古怪的概念，但真正意義上，華裔屬於北京，”他表示，“這對美國公民權的理念構成了根本性挑戰。”中國方面則聲稱其法律適用不分國籍，並反對所謂外國對其司法事務的干預。中國稱許多中美雙重國籍者持中國護照入境，既想享受免籤特權，又期望獲得美國力量的庇護。

展示近年來被伊朗政府扣押的美國公民信息的卡片；部分人員在9月協議中獲釋，其餘則更早被釋放。圖片來源：Niki Chan Wylie/華爾街日報近年來，中國對眾多美籍華人實施所謂“出境禁令”，即便他們未被指控任何罪行。加州居民Henry Cai因債務糾紛擔憂自己將在中國滯留進入第七年，他自稱為中美關係中的“談判籌碼”。美國諮詢公司Kroll和Mintz集團，以及日本金融公司野村，近月均有高管或員工被扣留。中國外交部未回應置評請求，相關企業要麼拒絕評論，要麼未予答覆。

雙重國籍家庭希望看到華盛頓更加關注這些案件。小喬恩·亨茨曼表示，僅在中國和俄羅斯就有數十名這樣的美國公民被拘留，其中許多人並未列入國務院的錯誤拘留名單，但他們"因為族裔身份而被針對，成為這場博弈中易用的棋子”。他是唯一一位曾在這兩個國家都擔任過大使的美國人。

如果近年的情況可以作為參考，未來還會有更多類似事件發生。

過去兩年間，北京和莫斯科都大幅擴展了間諜罪的法律定義，加劇了與美國司法體系的不對稱性。現在，外國人在這些國家進行看似普通的商業活動，都可能被指控危害國家安全罪名，面臨長達數十年的監禁。今年5月，中國當局以間諜罪判處78歲的美籍香港永久居民梁成運無期徒刑。惠蘭預計將於2034年獲釋。如果格什科維奇最終被定罪（蘇聯解體後俄羅斯所有間諜案審判均以定罪告終），他將面臨最高20年的勞改營監禁。

相比之下，近年來中國公民（有時偽裝成遊客）數十次闖入美國軍事基地、導彈靶場、火箭發射場等敏感場所，被美國官員描述為一種間諜行為。但根據聯邦、州和地方法律，這些案件很難被定性為比普通非法侵入更嚴重的罪行。

2019年，一名中國女性攜帶四部手機、一個含有惡意軟件的U盤以及一個用於屏蔽手機信號的法拉第袋，試圖潛入特朗普的海湖莊園時被捕。她因非法入侵及向美國特勤局作虛假陳述被判處八個月監禁。

美國駐華大使洪博培表示：“遺憾的是，我們未能迅速應對這一挑戰——缺乏一項能讓世界明白’綁架美國人必將付出慘重代價’的內部戰略。我們國家幅員遼闊、開放透明，容易成為目標，而政府決策過程又過於審慎…這些因素都不利於迅速解救海外美國公民。”

聯繫記者：德魯·欣肖 [email protected]，喬·帕金森 [email protected]，阿魯納·維斯瓦納塔 [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2月28日印刷版，標題為《敵對國家通過逮捕美國人影響美國》。